陳主任在門診裡，看著眼前才兩歲半的男孩，他躺在父母懷中，看似與其他小孩沒什麼兩樣，唯一不同的是，他左半邊的肢體癱軟無力地挪移著，軟綿綿地。
「我們要讓他收住院。」陳醫師猶豫著開口──不，她並不是猶豫小孩的病況，而是在猶豫接下來要收給哪位醫師，以及要怎麼跟父母解釋好──「我們會收給小兒神經科的林主任。」她以輕柔的語調說著。「只有左半邊的肢體活動不協調，我認為這已經不是復健科可以處理的了。」
她以堅定且令人安心的眼神朝父母望去，這樣的表情向來很少有父母對她產生懷疑，果然，眼前的夫妻雖然擔憂，但還是很快地點點頭，簽下了住院單。他們願意信任眼前的醫師，不管她做了什麼決定、交給了誰。
「煩啦，怎麼還不快點……」小均學姐在一旁煩躁不安，如今已經十一點半了，還有三個要打卡介苗的必須趕在十二點前看完、兩個吵著想要插隊先看的病人、一個病情嚴重不得不先看的孩子、以及後面五十幾個不耐等候的小孩家屬正虎視眈眈，盯緊著診間門口的叫號燈。
「陳醫師的速度慢下來了……」我懶洋洋的在桌前撐著頭，不時用眼神暗示要陳醫師快點看完。每到這個時刻，所有門診的護理人員就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東奔西跑的穿梭在醫師與病人之間，連自己為什麼忙都說不出來。
「因為今天是星期四。」年紀最大的惠學姐總是這麼說，「卡介苗開瓶的時間就是兩個小時，如果病人不在這段時間內打針就要再等一星期，他們想趕我們快點，我們當然就趕了啊！」
更何況是像眼前這位，每次上診都有八、九十個病人報到的大醫師啊？小均學姐感覺自己快翻了白眼，巴不得拿把刀抵著醫師的脖子。等到十二點過去，終於把最吵的家屬都先安排完，把剩下的病人全看完後，都已經到了下午三點。小均跟陳醫師沉默的坐在一起敲著鍵盤，兩人已經累到連餓都忘了。
「還有要處理的嗎？」陳醫師匆忙換掉身上的醫師袍，露出素雅的黑色套裝。
「沒了，結束了。」小均語帶疲累的回應。
「那我先走啦，五點之前告訴大家都別打電話來。」她臉色一沉，「我要參加一場告別式。」
「──誰的？」小均有些驚訝的開口。
「別科的年輕醫師，他只有三十幾歲，不久前猝死了。」至於死因嘛，她動了動嘴唇，卻不想多說。小均的表情有些錯愕與哀傷，並禮貌性的安慰了幾聲，她不打算追問這點讓陳醫師有些感激。
她抓起包包，小跑步地離開了診間，思索著這下非得坐計程車才趕得上時間了……
※
我快步推著氧氣筒衝進診間，一名母親微笑的朝我道謝，拿起了鼻導管，接在她才出生幾個月的早產兒臉上。她自己買的氧氣筒則放在一旁，以免浪費回程時要用的氧氣。
羅醫師抱起了孩子，仔細聽著他微弱的呼吸聲，他的身體小小一個，手腳輕輕揮舞著，臉色雖然有些白，但還算有氣色，看起來完全不像早上才在家中缺氧到全身發黑的孩子。
「他好像又喘起來了。」羅醫師以她一貫的大嗓門說著，而母親則微笑地以手扶著臉頰，努力不讓自己看起來很緊張，全身散發出文雅的氣質，讓我立刻想起她是特教班老師的事。
「要不要住院？當然妳想先拿藥回家觀察也可以，看妳決定。」羅醫師問，母親先是猶豫了幾秒，但身旁的婆婆頂著她的肩膀，母親才點了點頭。
「住院好了。」她露出全然信任的笑容。
「讓小孩住加護病房，才不會被其他孩子輕易傳染。」然後羅醫師望著我，「就給他17床吧，跟上次一樣。」我點點頭，心想羅醫師是哪時問好床位的？
「那我先推這台氧氣筒上去，等等再下來還給你們。」母親禮貌的和我說著，她已經很習慣孩子經常出入醫院，以及帶著幾乎拿不掉的氧氣導管。這對她與孩子來說，正是最艱辛的一段日子，但她知道孩子以後會逐漸成長，身體也會逐漸強壯；很多早產兒最後都能順利長大，她心理有準備。
而我則望著住院單上的診斷：新生兒肺高壓。
看著這個不可逆的疾病名稱，我只是下意識的打了個顫。
就當我望著母親離去的背影，正想問羅醫師什麼的時候，診間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喂！妳，是誰跟妳說17床可以收人的！妳有打上來問我嗎！」電話那端傳來醫師助理瘋狂的叫罵聲，害我嚇了一跳。「是羅醫師自己說的？我有說可以讓他現在上來嗎？我連床都還沒整理好耶！」
「唉唷，學姐，拜託拜託啦。我已經叫病人上去了耶──」我馬上裝出撒嬌的語氣，但今天對方似乎忙到不想領情。
「厚！不管啦！我才不收！叫羅醫師聽電話！」
這不是自找麻煩嗎？我摸摸鼻子，將電話遞給了羅醫師，果不其然，羅醫師那大嗓門果然壓制了學姐，發出「就給他17床啦不管了」之類的大吼聲，然後醫師掛上電話，輕鬆獲勝。但才沒多久，她的手機又馬上響起了。
「喂，我羅醫師。嗯。然後呢？暈倒？怎麼可能，她上午才在病房跑來跑去，暈倒個屁！」羅醫師顧不得我在一旁，當場朝手機破口大罵。「不自主的甩開？那當然是裝的啊！不然妳刺激她，她一定是會有反射動作……好，我告訴妳，妳把她老媽支開，帶小孩去抽血……我不管妳要抽什麼項目啦！反正一針給我扎下去！她還不醒來我就不姓羅！」
然後她大力掛上電話，而我忍不住露出笑容。
「有些家屬啊，為了保險什麼都幹的出來。她為了延長住院天數，故意叫小孩裝昏，在我看來根本他媽的放狗屁，盡叫小孩子做這些鳥事。抓去打幾針，我保證她馬上就跳起來，妳信不信？」她瞪著我，毫不介意自己是醫師又是女性，一開口便是止不住的髒話。「看她還不如去看那些早產兒。我先上去加護病房一趟，有事再叫我。」
「妳覺得那個早產兒……會不會……？」我有些猶豫的望著她，而她像是瞭解我的擔憂，輕嘆了口氣。
「他還會再裝回氣切管。我跟另一個李醫師抱著不同的意見，李醫師想叫我們不要裝氣切管，讓這個孩子安寧的走。」
「安寧的……」我有些驚訝。
「他活不久的。就算真的要撐，也只會像他隔壁床的孩子一樣。」羅醫師眼神有些遺憾。「隔壁的那個孩子，才剛在病房裡渡過他的一歲生日，而且我確定他以後都會在病房裡過生日。」
她搖搖頭，不想再多說，走上了樓梯。
而我則坐在空盪的診間內發愣，我知道羅醫師的個性，她絕對會毫無保留的告訴媽媽狀況，讓她自己決定……要怎麼決定孩子的命運。
果然沒過多久，孩子的其他家屬眼眶泛紅地還給我氧氣筒，事後我才知道那位母親跪坐在病房裡，拉著羅醫師的袍子，崩潰地大哭了好久。好久。
※
「天啊，今天真的是忙到想死。」小均跑進我的診間，連飯都還沒吃的她，竟然已經在翻找今早學姐送來的蛋糕。
「那蛋糕是怎麼回事？」我問。
「樓上的學姐生小孩滿月送來的，妳看，巧克力蔓越莓耶！」她開心的切了一塊，坐到我身旁吃了起來。然後又拿起廠商業務送來的五十嵐，滿足地喝了一大口。「好喝！好吃！厚──今天真的是快把我累死了！」
她癱軟在桌上，突然診間又響起了電話，她反射性的接了起來，並把口中的蛋糕迅速吞進肚裡。「喂喂？喔，對，怎麼了嗎？是neck那位……不是？咦──是喔！不、不，妳不要趕回來，我不想讓妳在今天又哭第二次。嗯。掰掰。」
我以狐疑的表情望向小均，她掛上電話後繼續一派輕鬆的嚼起蛋糕。
「還記得我們早上跟陳醫師不是收了兩個病人嗎？妳還記得嗎？」
「一個是脖子蜂窩性組織炎，一個是左肢偏癱。」我迅速回答，因為這兩個都讓我印象深刻。
「剛剛檢查報告出來了。」她嚼啊嚼，「是腦瘤。」
「真假！？」
「我叫陳醫師不要回來看孩子，反正她轉給林主任了，又不是主治。」她若有所思地說，「而且，她在告別式上哭過一次，我才不想看她又哭一次咧……」
我失笑地望著小均，又看看自己也裝了一塊蛋糕的盤子，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妳們在吃什麼啊！」突然羅醫師大步走回診間，雖然嘴裡這麼問，但對眼前的美食一絲興趣也沒有，而是先轉頭過來看著我。「妳知道嗎？針都還沒扎下去，小孩子就先跳起來說她好了。我就說她在裝病。以後再來這套，二話不用說帶過去痛就對了！」她得意的輕哼一聲，而我則是露出苦笑。
就算裝病，就算挨痛，無辜犧牲在大人金錢遊戲底下的總是孩子啊。
「今天是什麼鳥日子。」最後我捧著杯子，吶吶地問著。
「星期四啊。」小均聳肩，朝我舉起了珍珠奶茶，諷刺地笑著說：「敬健康？」
點點頭，我發覺不能再同意更多了。
《星期四，完。》
（為保護安全，所有人名與資料都已經過修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