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起先是驚訝。
曾幾而時，驚訝對我而言等同於驚喜，直到此時此刻，我才了解驚訝這個字意中、也包含了些許負面的意義。
交頭接耳、低聲詢問、甚至於大開玩笑。我完全無法想像，以往隻身一人的我，如今會成為最受注目的焦點。因為我身上的狼狽。
「沒想到你也會有今天啊？」
一名有著大把鬍子的德魯依低聲笑道。我老早就知道這群隱居山林中的自然修道僧早看我不順眼很久了，但我也沒有多去搭理，只是逕自往吧台前走去。
這裡是名為「休戰地帶」的酒吧，獨立於任何連續或不連續的時空外。在這異次元的裂縫之中，休戰地帶早已存在於時間概念之前，可謂比任何事物還要古老。當然，這裡的外表也是陳破依舊。
出自於店主人的喜好，休戰地帶從我知道開始、便一直維持著西部大拓荒時代的木造建築外表，就連上頭的傷痕與灰塵亦然。即使是碰到特殊節日，對這獨立於任何時空之外的存在而言根本沒有任何意義。這裡連一條彩帶都沒有掛上過，聖誕樹或香爐更是一種妄想。
也因為它如此特別的存在，休戰地帶成了讓各種特異之人在此小酌的聚會場所。店本身正如其名，這裡不容許任何爭鬥存在。在這裡，天使與惡魔之間的划拳較量已不稀奇，就連鐵拐李也能隨時在這來上一段霹靂舞。我曾看見貓王與周杰倫在這個地方互拼歌喉，最後反而成了店外的另一場私下互鬥。沒錯，只要不發生在休戰地帶裡頭，你隨時能跟仇家在任何地方火拼相歐。這裡總存在著不少仇視彼此的傢伙。
當然，我也是如此。
再一次把風衣的領子拉高，我盡量不讓自己的狼狽樣給更多人看見。即使這早已成為酒吧之內討論的主要話題之一，仍然不能阻止我亡羊補牢般的嘗試。旋即我一如往常，挑了吧台最角落的位置坐了下來。
「照舊？」
沙啞的嗓音自吧台後方傳來。起先我只看到一個圓禿的腦袋在我眼前慢慢搖晃，只見對方低哼一聲，立刻讓自己凌亂的眉毛與長鬚顯露眼前。這個小老頭，看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凳子。
「嗯，照舊。」
「就像從前呀……不過，人總是會改變的，不是嗎？」
老頭咧嘴笑了笑，搭配上他那身過於整齊的西裝，十足像極了靈骨塔的資深推銷員。對此，我不耐煩的皺了皺眉：
「不要跟我廢話這麼多，剎峉南。」
「因為這相當難得啊，沃夫魯。」
「我很不喜歡你叫我原來的名字。」
「不然你現在叫什麼、我馬上改就是了？」
「李東豪……叫我阿豪就好。」
「這名字跟你的長相可不太搭呢？」這回換剎峉南開始皺眉了，不過我立即不耐煩的回嘴道：
「我不喜歡被男生用太過洋味的名字稱呼我！」
「呵，年輕女孩喊起來才比較有感覺，是嗎？我說，你會不會越來越在意這種奇怪的小細節了？就跟那些普通人一樣……」
「唔……我還以為我現在來到的是一間酒吧呢？」
「是、是、是……要不要來杯魔王的腦髓？剛剛我才從一名勇者身上買來的、還很新鮮喔？」
「我現在不想要太過膩口的東西，而且這樣沒有任何驚喜感。」
「呵呵，看來你真是發生什麼事了……」
「……先把我的飲料拿來可以嗎？我快渴死了！」
「好，安靜的等著吧！又不是小孩子了。」
「你也是！」
一番鬥嘴完，剎峉南才心甘情願的縮回到吧台底下。不過，從我點飲料的習慣來看，他真的應該要抱怨幾句才是。雖然每回都是照舊，但我的照舊並不是一模一樣的東西，而是更為新奇且從來沒嚐過的飲品。體驗從嶄新之中帶來的驚訝感，這就是專屬於我的「照舊」。而且，剎峉南從來沒讓我失望過。
剎峉南就是這間店的店主人，他的歷史自然比酒吧本身還要更為古老難尋，現存史跡根本無法找到剎峉南的過去，但他的存在卻是無庸置疑。就連那些訂立規則的至高權力們，也都要看剎峉南的臉色行事。
不稍幾分鐘，熟悉的蒼老面孔再度映入眼簾。捧著酒瓶，剎峉南笑嘻嘻的對我問道：
「這個你覺得如何？」
酒瓶的瓶身呈現墨黑色，我看不見裡頭裝有什麼樣的液體，瓶子本身也沒有任何標籤，只留下斑駁的殘膠碎紙。較為不同的是，瓶口的軟木塞並不似酒瓶本身那樣神秘，軟木塞就像未經歲月侵蝕過般的新穎，上頭更是冒出了一條活力充沛的綠芽。即使隔著吧台，我也能聞到軟木塞上如同廣大森林般的清新氣息。這確實是我不曾見過的東西。
「那是什麼？」
「當然是不膩口的東西囉……」
「別搞得那麼神秘，快倒一杯給我看看！」
剎峉南又笑了幾聲，這才小心翼翼的拔開了軟木塞。也在這個時候，一股青翠的光芒自瓶口內緩緩綻放而出，整間酒吧也頓時充滿了生機盎然的驚人氣息！
所有人都停下手邊的動作並回過了頭，他們都想知道剎峉南這回又拿出了什麼寶貝。只見他拿來一個高腳璃杯，持著酒瓶的手也同時高高舉起、慢慢傾斜。
一時間，酒吧內的人無不發出讚嘆聲。就連我也一樣。
出乎意料的，酒瓶內倒出來的不是液體，而是冷藍色的細細薄霧。在眾人面前，煙霧輕輕降入了高腳杯之中。不稍數秒，一杯藍霧就這麼推到了我的面前。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人能闔上嘴。
只不過，相對於我這麼一位驚喜的追求者，若輕易被剎峉南給逗得一愣一愣、那往後可就很難再抬起頭了。我收起原本的傻愣輕咳幾聲，瞪了那杯莫名其妙的霧氣一眼後、正聲問道：
「就這樣？」
「就這樣。」
「我還以為會再特別一些呢？」
「噢，你可別搞錯了，真正的好東西可不是譁眾取寵，阿豪……呵。」
為了眼前這杯位曾見過的飲料，我選擇無視剎峉南的調侃語調。酒吧內的許多人都跟我一樣，他們屏氣凝神，絲毫不敢吭出半聲，而我則更是多吸了幾口如此奇妙的氣味。
樹林的味道……啊啊，千年前的我，渾身似乎也曾沾染過如此美好。我吞了吞口水，終於在小心翼翼之下，準備伸手舉起杯子……
「等一下。」
乾枯的手指立刻攔住了杯口。我瞪了前方一眼，剎峉南只是保持他一貫的神秘微笑。
「你覺得我不會付錢嗎？」
挑了挑眉，我實在受不了別人看輕我。但剎峉南只是搖頭回道：
「這杯我不要錢。」
「不然你要什麼？我可沒什麼額外的好東西。」
「情報。再怎麼說，我也是開酒吧的。」
「……你真的該少玩一點RPG，你知道嗎？」
「說起角色扮演，我怎麼可能比得上你呢？阿豪。」
我與剎峉南對視著，直到好一會兒之後，我才在對方毫不眨眼的視線下低頭認輸：
「……你想知道什麼？」
「真相。」
剎峉南的手緩緩離開杯口，但他沒打算收回去，反倒是往我的左臉摸了過來。沒了人皮的半張臉頰。
——暴露出黑針般的毛髮、尖牙利齒的半張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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