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
我沒有再追問柳兒殺了誰。因為柳兒現在的狀態不允許我追問。
我用右手安撫著柳兒,左手握著她的左手。儘管如此,柳兒的身體還是很冰冷,牙齒發出嚴重失溫才會發出來的那種打顫聲,左手則像僵硬的冰冷屍塊那樣扣緊著我的手。
好長一段時間,柳兒連一句話都無法繼續說下去。
是什麼樣的怨恨,才會讓人像柳兒那樣呢?我無法想像。
我很想對她說:算了吧,不要說了,算了吧。我不想再聽了,妳也不要再說了好嗎。好像這樣對柳兒說,她就能跳過那些片段,卡進只屬於現在的時光。為什麼會有這樣不切實際的期待呢?也許除了害怕柳兒氣昏之外,我也怕我自己無能負荷。我怕柳兒說出來的事情,超出我所能同情或理解的範疇,而進入瘋狂的境界。人可以駕馭自己的同情或理解,卻對瘋狂無能為力。
如果柳兒為我所做的一切是一種瘋狂,我如何面對?
然而,我知道我無法喊停。柳兒不是那種會說算了的人。柳兒太過好強,好強到超過了自己的極限。她會真的一直敘說下去,直到我反胃,直到我無法諒解自己為止。誰也沒辦法阻止她。
「矯正員……」柳兒開口了,聲音很小聲,但比我預料中還冷靜,像是把怨恨集中到一點之後,再努力說出來似的。
「矯正員?矯正員對妳做什麼了嗎?」
柳兒深吸一口氣,讓身體慢慢停止了顫抖,然後像是飄浮在很遠的地方敘述別人的事情,事不關己似的說:「我殺了他。阿海,我殺了我的矯正員。」
我當然很想馬上追問柳兒各種問題,但為了避免過度的刺激而讓柳兒又變成剛剛那副模樣,現在不能草率地問問題;我壓抑下我腦袋中盤旋不去的一連串疑問,只問了四個字:「怎麼回事?」
「阿海,你知道什麼是矯正員嗎?」柳兒沒有正面回答,反而這樣問我。
我回想一下矯正員的所作所為,以及我在辭條資料中心所查到的資訊,說:「依據我查到的資料,他們表面上似乎用科學化的心理療法來改變個人,實際上卻用強迫的方式,強硬地把我們改造成他們所願意接受的樣子。」
「還有呢?」
「還有?還有什麼?」我又在腦中分析一下所有的脈絡,又說:「……我想到了,雖然有很多地方我不是很清楚,不過,好像都有幾個共通點:第一,被矯正員盯上的人好像都是沒有什麼人際關係的人;第二,被矯正員盯上的人都與記憶的覺醒有某種程度上的關連;第三,被矯正員盯上的人都屬於外來人口,沒有受過教育。話是這麼說,這三點也只是從妳和我之間得出來的結論。這樣的結論,就好像沒有結論一樣,因為樣本數實在太少了。」
「不,阿海,你大致上說得很正確。」柳兒仰頭看著我,說:「從我們進入A0001,就被分配給某一個矯正員管轄。你我都也不例外。」
「所以矯正員實際上的職責是負責管理大多數的外來人口?」
「不是大多數,是全部。是全部啊,阿海。矯正員管轄的是全部的外來人口。為了讓外來人口在這裡的生活能受到管控,在開始這裡的生活之前,我們早就被矯正員消除了與名字相關的記憶。那就是人格再造計畫。」
「原……原來那就是人格再造計畫?這麼說我也被執行過了?」
「嗯。是啊。」
「可是……剛剛我一直忍住沒問,不過柳兒妳怎麼還……」
「我……」柳兒陰慘地笑了笑,說:「我是例外。我有不一樣的方式。」
「例外?什麼不一樣的方式?是因為……妳把他殺了?」
「讓我慢慢說好嗎?阿海。」
我點點頭,說:「柳兒妳慢慢說吧,我在聽。」
柳兒很勉強地笑了一下,蒼白的笑容更增添了一種淒美的美感。她說:「人格再造計畫不只是為了消除我們與名字相關的記憶,那只是過程,不是結果,他們一點也不在乎我們的記憶。」
「那他們想要什麼結果?」
「他們想要的結果是讓我們失去自己的人格特性,這樣子,我們就會變成這個城市中聽命行事的螺絲釘了。」
「失去人格特性?這和名字有什麼關係?」
「怎麼會沒有關係呢?就像我剛剛說的,名字是被稱呼、被承認、被惦記而存在的,沒有名字,我們將無從辨識自己,不再知曉自己是誰,也不再是一個不可取代的個體。對他們來說,再也沒有比這樣的人更好利用的了;他們只要適當地提供工具,適當地引導,我們就會變成他們想要我們成為的樣子。可是那是不對的,阿海,那是不對的。沒有人可以被另一個人取代。那是沒有任何感情的,你知道嗎?」
「為什麼要這樣大費周章呢?他們總有一個這麼做的理由吧?」
柳兒嘆了口氣,緩緩地說:「因為只有這麼做,我們才會變成他們的活體發電機,免費供應他們的生活。」
「活體發電機?柳兒妳說的話是什麼意思?我……聽不太懂。」
「你有去查嗎?在辭條資料中心的那些資料。」
「Xecovery?」
「對,就是Xecovery,就是這個組織操控著這個城市。Xecovery的成員就是這個城市的既得利益者。矯正員只是這個組織裡的一個執行者,負責執行人格再造計畫,以便游牧者成為Xecovery成員的電力供應者。我們所上的《Xecovery》這套遊戲,只是他們所提供的工具,而且不上《Xecovery》,我們就無法生存;這樣,我們就全體落入了他們的圈套。……阿海,他們不是要我們變得更加幸福,才讓我們來到這裡;他們是為了剝奪我們最後的希望,才奪走我們的名字。他們要讓我們無法辨識彼此,無法愛也無法恨,而難以對他們進行反抗,因為這裡從來就不是一座希望之城,這裡只是因希望被毀滅才被建立起來的末日之城啊。」
如果這是真的,我這三年來的生活不就只是一堆泡影?
也許是不願相信,我試著找出理由說:「可是……有這麼做的必要嗎?與游牧生活比起來,這裡的生活不是很明顯好多了嗎?只要拿這裡的生活誘惑我們就好,何必要消除掉我們的名字呢?他們有這麼做的必要嗎?」
「阿海,我不是想諷刺你,因為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才來這裡。可是,不是每個人都會被他們誘惑。……至少,我不會。」柳兒停頓了一下,又說:「我不是為了更舒適的生活才來到這裡,從來不是。對他們來說,我就是麻煩。只要一個或兩個麻煩,對他們來說,也就太多了。」
我漸漸地可以理解為什麼矯正員把柳兒當成「危險人物」,我說:「所以因為這個原因,柳兒妳不惜殺了矯正員嗎?」
「不是那樣,」柳兒淡漠地搖頭,「沒有那麼簡單,我不是因為那樣殺了他。他只是向我提出一個交易,一個可以讓我不去進行人格再造計畫的交易。」
「什麼交易?」
「他要我成為他的女人。」
像快速翻頁,初次遇見柳兒時,她說過的話帶著鮮明的意義突然浮現在眼前。
柳兒看著我,像在確認我了解這句話的含意之後,又說了下去:「他說,只要我願意跟著他一起生活,他就願意幫我弄到這個城市的編號,讓我可以在這個城市自由地生活下去。可是那是謊話。那根本不是什麼自由地生活下去,那是在地獄中徘徊躊躇而無處可去呀,阿海。」
我想像柳兒在地獄中徘徊躊躇的情景。但畫面生不出來。我無法想像。太多意料之外的事情嚴重干擾了我。我一片混亂。
柳兒閉上了眼睛,編織著語言,又張眼說:「他故意拖延了兩年,才幫我弄到個人編號。兩年,足足兩年。那兩年來,我墮了四次胎,逃走了十七次,每次都是因為沒有個人編號而無法生存,又回到他那裡去。他知道沒有電力的我根本無法在這個城市中生存,所以連門也不鎖,好像在向我說:妳逃啊,妳什麼時候想逃,都沒關係;做得到,就逃吧。我也好想逃啊,逃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可是阿海,我逃不了,我離不開這裡。」
「怎麼不離開這個城市呢?逃出這個城市,不就不用依靠電力了嗎?」
柳兒突然掙脫我的左手,離開我的肩頭,斜睨著我說:「是你,當然可以說這種話了。你什麼都不記得,當然可以大言不慚地說這種話了。可是阿海,別對我說這種話。別說這種讓我傷心的話。」
我完全不知道柳兒為什麼突然生氣,以為柳兒討厭游牧生活,於是道歉說:「對不起,我不知道妳那麼討厭游牧生活。」
沒想到我的話像引火線,點燃了爆竹。柳兒圓睜著眼,聲嘶力竭地說:「你還說?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我與你一起過了那麼多年的游牧生活,我還會害怕嗎?」柳兒重重地搥打了我一下,顫抖著聲音說了下去:「為什麼?為什麼到現在這樣了,你為什麼還不知道?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麼來到這裡?為了這裡的城市生活,所以出賣自己的身體?為了貪求這裡的安穩,所以忝不知恥地與其他男人偷歡?為什麼?阿海,為什麼你還不能了解我?」
「我……」
「我不想聽你的解釋。你一定想說我都忘記了。好!那我就幫你想起來。」柳兒說,「西元2232年11月19日下午4點,我順著你的意思,一起隨著救援團來到A0001這個城市。到達這裡時,他們要我和你暫時分開,進行身體檢驗,以免把病菌帶進A0001,從那之後,你就不見了,你就沒有回來我身邊了。我不知道你去了哪裡。後來,我才知道你進行了人格再造計畫,你忘了我。阿海,你居然忘了我。你好過份你知道嗎?」
「柳兒,我……」
「那都是我的矯正員告訴我的,他要我付出代價去保有記憶。他說那是交易。像浮士德,為了換取幸福,向魔鬼交易。可是我沒有把你和我的關係對他說,我怕他對你下手。我為什麼要……我為什麼要對你這麼好?我為什麼不把你的事情全盤托出就好?你說啊,阿海,你說為什麼?」
「柳兒妳冷靜聽我說,我不是……」我急躁地說。
「過了一晚,西元2232年11月20日的早上,我同意了他的提議,搬進去他家。西元2232年11月20日當天下午,我和他第一次上了床。阿海,在那天,我覺得我身體有一部分變成了陌生人。我變成了別人。我不認識我自己。你知道那種感覺嗎?不,你不知道,你不會知道,你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對不起,柳兒……我不是故意的……不是……」
「西元2232年2月9日下午3點左右,我去醫院檢查,懷孕了,他不准我拿掉,我說我一定要拿掉,我胡亂吃藥,我搥打自己的肚子,我撞牆,我割腕,他沒辦法終於帶我去把孩子拿掉。西元2233年2月12日,我進行墮胎手術,把不是你的孩子拿掉。不是你的孩子,可那是我的孩子啊,阿海。那是我的孩子。可是因為你,我拿掉了,親手殺了自己的孩子。不只一個,還有三個,出生在西元2233年7月3日、西元2234年1月30日、西元2235年5月20日,那時候,你在哪裡?阿海,我呼喚你的時候,你在哪裡?你在哪裡?」
「柳兒、柳兒不要再說了!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柳兒,不要再說了好嗎?都是我的錯。」我抱住柳兒,不讓她再說下去。
柳兒在我懷中輕輕地說:「阿海,你聽了我的故事,也會像我一樣痛苦嗎?你會嗎?我不知道。可是我希望讓你跟我一樣痛苦,這樣你就會因為愧疚或虧欠,而不肯離開我了。如果是這樣,那要我說得再詳細都可以。因為我都記得,我不曾忘記;那些事情都刻在我的腦袋裡,每一字每一句。我以為經歷過類似的創傷,再經歷一次,就會變得更容易忍受一些,但卻不是那樣;那是相乘的效果,而不是遞減的效果啊,阿海。」
我覺得我也快跟柳兒一起瘋了。我像是機器發條玩具那樣迴圈似的說:「柳兒,把那些都忘了吧。把那些都忘了。不要再想了。都忘了。」
「你知道嗎?阿海。」柳兒沒有答應我,又繼續說:「我拿到個人編號,要搬出來的時候,那個人居然說他愛我,不要我搬出去,哭著求我,他說他幫我拿到編號就是要和我結婚,可是他根本就不懂得什麼叫愛,有什麼資格那樣說?他從來就沒有把我當過一個人!我搬出去之後,他不肯放過我,開始假藉各種藉口來找我,有時候會威脅我說要把我擁有記憶的事說出去;有時候會故意向我洩漏這個城市的秘密,要我變成同謀者;有時候他什麼也不說,就闖了進來,把我的東西翻得亂七八糟。他想要知道我是不是喜歡上了誰,他想要去毀掉他。我質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他說那就是他愛我的方式。阿海,有這樣愛的方式嗎?人可以相愛卻又要毀掉對方嗎?如果可以,你為什麼不要像他那樣愛我也好,為什麼要忘了我?」
我不知道為什麼哭了起來。我抱著柳兒,無法抑制地哭了起來。
「阿海,你在哭嗎?你在為我而哭嗎?」柳兒淡然地說,「你知道嗎?有時候,我會一直重複做一個夢。我夢到我自己一直洗手,一直洗,覺得洗不乾淨,還倒上了整瓶的洗手霜,洗著搓著,手的表皮就出血了,破皮了,然後我把手上骯髒的表皮給洗去,露出裡面的肉,然後我再把肉給洗去,最後只剩下白骨,我手掌的白骨,可是白骨上的斑點就洗不掉了,我再怎麼用力也洗不掉了,我倒再多的洗手霜也洗不掉了。我有一雙手,骨頭上有著再也洗不掉的斑點。我這麼想的時候,我就醒了過來。阿海,你知道這個夢是什麼意思嗎?」
我猛烈地搖頭。我已經什麼都不想知道。淚水霧溼了我的眼眶。
「可是我知道那是什麼意思。我知道那在暗示你將會討厭我,你會認為我背叛了你,所以,我決定把他殺了。我弄來一大瓶烈酒,把他灌醉了,這樣還不夠,我還把我在吃的安眠藥都塞給他吃了,我要他死,我不想再見到他。我要他徹底消失。我要把他這個錯誤給抹殺掉。我有這樣強烈的欲望。我打開臥室的窗戶,然後把他拖到窗邊,再推出窗外。我在窗邊看著他的衣服被強風扯飛,手腳像風車一樣在空中不停轉動,有一瞬間,我也差點跟著跳了下去,但我沒有跳,我要親眼目睹他的死亡。我要確認這件事。他落地之後,傳來一聲巨大的聲音,我心裡想,就這樣了,結束了。可是那不是結束,還沒有結束……」
我抬起柳兒的頭,不顧一切地吻住柳兒的嘴唇。我再也不想聽柳兒敘說下去了。
再也不想。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