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
「要喝點什麼嗎？」柳兒說。
「不，我不渴。」我環視著柳兒的房間，一面這樣回答。不渴的原因是因為我一直因為緊張，而不斷地吞嚥著口水。
柳兒的房間非常簡潔，一塵不染，沒有多餘的雜物。客廳中只有三人座的沙發椅、玻璃製的透明長桌、浮空投影顯示幕、ＬＥＤ燈具、飲料合成機、系統化櫥櫃、VRETH、LEOS，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的東西；如果不是柳兒確實住在這裡，我還以為我來到了某間還沒有人入住的樣品屋。
柳兒拿了一杯水、一杯紅茶，坐到我旁邊來，然後把水遞給我。
「謝謝。」我說，雖然我並不想喝水。不過連這杯水，大概也是我自己的電力買的吧？可以的話，我還真想說還是省點用吧，把這杯水拿去退費。但很可惜飲料無法退費。
「你來這裡，他們已經知道了，電捷站也有你的搭乘紀錄。也許日後他們會開始針對你採取行動，這樣，也不要緊嗎？」柳兒啜了一小口紅茶，這麼說。
這種事我早就知道了。然而，我不是因為知道這種事，還鼓起勇氣這麼做；我一點也沒有把這種事放在心上，我只是純粹想見到柳兒，才來到這裡。後續會發生的什麼事，我暫且都擱置在腦後了。
再說，現在回頭也來不及了。我人已經在這裡了。
「原來如此。你沒有想到這件事。」柳兒看著沉默的我，替我做了這個結論。「這樣也好。阿海，我也希望是這樣。不去看腳下的深淵，就不用害怕。」
「我……叫做阿海嗎？」阿海，沒有任何印象的名字。
柳兒靜默地看著我，自嘲地笑了，說：「我都忘了你不知道你自己是誰了呢。」柳兒把紅茶放到桌上，低了頭。「阿海，這個名字是我取的。阿海阿海，叫著的同時，就好像真的看見了一片海洋一樣，覺得好安心，好像自己的心也像海洋那樣永無止盡似的；即使海面上下著雨、刮著風，可是海洋本身是不會變的，永遠那樣沉穩地存在著。喂，你知道那種感覺嗎？」
我不自覺地避開了柳兒回過頭來的眼神，那樣的眼神像是乾枯的海洋，無法直視。
「是啊。你當然不知道那種感覺。你都忘了嘛……你都忘了。」柳兒說著，輕輕嘆了口氣。
然後我們之間陷入了長長的沉默。我有很多話想說，柳兒想必也有很多話想說，但我們只是沉默著，不發一語。那個樣子就好像柳兒包覆在她自己的回憶膠囊中，而我也躲避在我自己的遺忘蠶繭中似的。中間沒有互通的廊道。
空氣很乾淨。仔細聽的話，可以聽見這棟大樓某處有電捷通過的聲音。咻咻地，虛無的聲音，像要把這世界從宇宙中帶走的聲音。
這個時候，也差不多是圓頂換上抗紫外線的防護液的時候了吧；接近中午了，人潮也該慢慢從電捷站湧現出來，往餐廳的方向走去了吧。平常的我，在這個時候會做什麼呢？我應該是在《Xecovery》中，走回Lexilus城，準備登出用餐了。
但從現在起，也許都要改變了。也許我再也不會在這個時間登入或登出《Xecovery》了。我有這樣直覺的想法。
我想到了剛剛柳兒說的話，首先打破了沉默，問：「妳說，阿海這個名字是妳取的？」
「嗯，我取的。因為我只是一艘漂泊在海上的船，哪兒也去不了，所以只能把你取名叫阿海。這樣，我不管去到哪哩，都會在同樣的地方了。」
我聽到之後微微心驚，柳兒的意思非常明白，我們過去之間的關係也呼之欲出了。從她的話中可以知道：雖然不知道過去發生過什麼，但我在柳兒的心中，不是一個獨特的人，也不是我們兩個人，而是她的全部；而我的遺忘，正讓柳兒孤立無援地逐漸在她的海洋中沉沒。
我很確定這一點。
我緊握著拳頭，覺得該是下定決心的時候了，說：「跟我說吧，柳兒，從頭跟我說吧。雖然現在不一樣了，我也可能不再是妳心目中的那個阿海了；但是把我當成另一個阿海從新開始吧？我會努力接近妳想像中的那個阿海的，好嗎？」
「你是真的想知道嗎？」
「真的。」
「這可不是什麼小孩子的遊戲。我是在問你要不要為我犧牲一切，你知道這個意思嗎？一切。所有的全部的一切。知道了之後，就不能回頭了，他們就不會放過你了。你懂這個差別嗎？」
我停頓了一會，但腦中什麼也沒有考慮，只有空白，以及延續那空白說出來的話：「我懂。」
「不後悔？」
「我想不會。」說不會的同時，好像也是對我自己強調似的。
「為什麼不要拒絕我？」柳兒瞪著我，好像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什麼？」
「為什麼不要拒絕我？裝作什麼都沒發現不是很好嗎？你沒有義務知道這些事，不是嗎？」
「怎麼了？我的要求對妳來說，果然還是太突兀了嗎？……也對，我不應該沒來由地闖入妳的生活，對妳要求這些那些，還要妳毫無保留的對我說明一切。對不起。我感到很抱歉。儘管如此，我還是希望知道真相；我想知道我們以前的事，這些年來，妳過的是怎樣的生活。我都來到這裡了，我已經沒有退路了。」
「笨蛋。少自以為是了。你以為我什麼都不想說嗎？你大概不會懂我多麼想把事情全部告訴你。你一點都不懂這種心情。」柳兒激動了起來，肩膀微微顫抖著。「……你知道嗎？我本來不應該對你說明所有的事，我不應該把危險轉嫁給你，如果我是為了你好，就應該把你趕出去，永遠不該承認自己認識你。我不想毀了你。我告訴你就會毀了你，我很清楚。可是這三年來，我用盡了方法賭運氣，想要在這個城市中探尋你的記憶裂隙，寄盼你終究還是會記得我一點點，所以連在遊戲中都不曾改變過去的樣子；而且，我也用盡辦法想要維持自己的記憶，就是不想要忘記你。我會不知道這麼做多麼有危險性嗎？我又不是笨蛋，可是我自私又任性，只想著要找到你。現在好不容易找到你了，我怎麼能看你一眼就這樣放掉？我不想要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徒勞，我不想要你再次離開我。我厭惡了遺忘。我想要完完全全地告訴你這些年的事，一點也不想遺漏。我想要你跟我一起痛苦難受，一起受煎熬。我要你為我傷心，一起掉入深淵。這樣的我，為什麼你不拒絕？拒絕我，你不是更輕鬆一些嗎？人不總是要走些輕鬆的路嗎？為什麼你不要？乾脆地拒絕我，不就不會給我任何糾纏你的藉口了嗎？」
柳兒一口氣把話說完，隨即像塌扁的氣球一樣躺在沙發上，身體深深地陷了進去；兩行淚水不甘願地從她的眼眶流了出來，切割了她的臉頰，像是烙印在臉上的傷痕。
我右手輕輕撫著柳兒的臉頰，為她擦去傷痕，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因為『危險在前方』這個概念太抽象了，也許只是因為妳太真實了，比我自身都還真實，讓我無法迴避。最重要的是：我想要我們在一片共同的海洋上。只有這點不會變。」
柳兒抓住了我的手臂。不，那個樣子就像在擁抱我的手臂似的。她說：「阿海，在我眼前的阿海，是真的阿海嗎？不會錯吧？」
「我……是吧？柳兒妳認得我的，不是嗎？」
「你會不會有一天又從我眼前消失呢？」
我沒有答案，但我不能這麼說。我說：「我不會消失的。我就在這裡，不會消失的。」
柳兒像抓著救生圈那樣，握著我的手不放，說：「我六歲那年，父母被殺了，我被一個叫做『台灣共榮』的組織抓去，被當作生育下一代的生物而畜養著。你還記得『台灣共榮』這個組織嗎？」
我非常有印象，那是一個惡名昭彰的組織。他們占據在南投中興路中興國中的廢墟一帶，幹著打家劫舍的勾當。他們最令人髮指的行為，不是用強硬的手段奪取糧食
──這種行為實在太普遍，不值一提
── 而是認為女人在這個時代只剩下生育的機能，是一種比食物還重要，該掠奪來的財產。為此，造成了許多人家破人亡，女人變為奴隸，女童成為圈養的家畜，父親則是被迫加入或被殺死。那個組織的眼中沒有人倫，只有生存。
「我記得。」我盡量用一種無表情的中立聲音說。
「嗯，我在那裡過了四年，然後我逃了出來。」柳兒沒有解釋那四年的生活，我也不想問。「逃出來的時候，我身上的衣服的都破了，只能躲在一個全部鏽蝕的鋼製大水管中，整整躲了三天，什麼也沒有吃，只有下雨那天，喝了從鏽孔流下來的酸雨；可是到了晚上，我又濕又冷，暴雨都快淹沒了我的頭，我只能仰著頭露出水面呼吸，不能睡覺。那時候的我，真的以為自己會死，會死在那裡。可是我不敢出去，比起出去外面，我寧願餓死在那裡。我不想被抓到。」
「……別說了，柳兒。」
「不，我一定要說。我說過了，我找到你就是為了說這些事。我就是任性地想要讓你知道這些事。我要讓你跟我一樣痛苦。你答應我了。」
我緊閉雙嘴，沒有回應。我知道我說什麼話都構不成安慰，與其那樣，還不如不說。
看到我沒有回應，柳兒又說了下去：「那時候的我，已經哭到沒有眼淚了，所以我沒有哭，一次都沒有。雖然大水管中的生活不是人過的，但已經比被畜養的時候好多了，所以我沒資格哭。第三天的時候，十三歲的你出現在我的面前。那是我第一次遇見你。因為你拿著救援機構的麵包，所以我狠狠地瞪著你，我覺得你太幸福，根本不知道我的痛苦；但我沒有搶你的麵包，因為我不想跟那些人一樣。沒有想到你看到我，卻把長條狀的麵包折成兩半，把其中一半遞給我。我很意外，可是我沒有收下來。雖然我餓成那樣了，肚子像有尖錐在刺，其實連你的手都可以一起吞下去；可是我討厭看起來一臉幸福的你，我覺得你根本在恥笑我，所以我沒有接過麵包。你卻沒有生氣，說：『不夠嗎？那我留給自己的這一半也給妳。』然後把兩塊麵包都給了我。我盯著那兩塊麵包足足有五分鐘，然後才狼吞虎嚥地從你手中搶過來，吞了下去。阿海，你知道我吃下去之後，對你說了什麼嗎？」
我搖搖頭，說：「我忘記了。」
「我說：『討厭鬼！』我真的覺得你是討厭鬼，為什麼不讓我餓死？為什麼要讓食物誘惑我而讓我活了下來？我根本覺得你是故意要讓我活下來，來見證我的卑微似的。可是我偏不這麼做，我就是不想要在你眼中顯露出弱勢的樣子，你越是開心地看著我，我就越是要強硬地回應你。所以當你要走了，我就跟了上去，我打從心裡認為我不是一個只會躲在水管中療傷的小女孩，我要讓你知道這一點。也許是那個時候，我就已經……離不開了。」
「離不開什麼？」
柳兒用指甲用力戳了我的手臂，說：「你還不明白嗎？離不開你。我好恨自己離不開你。」
聲音很清楚，痛覺也很清楚。但我沒有抱怨，我能確實的感受到柳兒內心比戳在我手上的指甲還痛的東西，那個東西深深撞擊了我，讓我說不出話來。
柳兒靠了過來，就著我的手臂，靠在我身上，又繼續說：「然後你看我跟了上去，也沒趕我走，只問我：『妳叫什麼名字？』我一點也不想跟你說我的名字，因為除了我父母，誰都不能那麼叫我，我的名字已經被父母的死亡帶走了，不存在這個世界了，所以我只向你說我姓柳。於是你說：『那我叫妳柳兒好嗎？』我說隨便你，高興怎麼叫就怎麼叫，因為你再怎麼叫，我都只是姓柳的這個女孩殘留的影子而已，所以我一點也不在乎。但現在不一樣了，柳兒這個名字不一樣了，這個名字是屬於你的，只有你能這麼叫我，此外誰都不行，你知道嗎？」
「柳兒……」我抽出右手，輕輕地摟著柳兒，讓她靠著我的肩膀。柳兒這個小小的身體，裡面沉睡著太多的悲傷，柔軟易碎，只能這樣輕輕地摟著她。
「阿海，人是不能沒有名字的，人遺忘了名字，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名字是被稱呼、被承認、被惦記而存在的，如果一個人再也沒有人知道怎麼稱呼他，也沒有人惦記著他，那會多麼可憐呀。阿海，那樣的人，還會知道自己的事嗎？還會認為自己在這世界上是必要的嗎？」
我想起之前柳兒對我說的「你是存在感很薄弱的人」，我現在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了。因為我忘記了我的名字，我變成混同在這個城市中，與其他人沒有兩樣的其中一個人。多一個，或少一個，也沒有差別的其中一個人。
我變成了一個沒有必要的人。
「對我來說，你是必要的。」柳兒說，「對你來說，我也一定要是必要的。所以在你認出我之前，在你想起我之前，我要用這個名字活下去。為了保有我的這個名字，為了讓你認得我，我殺了一個人。阿海，我把他從我的臥室推了下去；活生生的，從８９樓的臥室窗戶邊推了下去。」
「推……推下去？」我愣愣地看著柳兒溼紅的雙眼，不敢相信柳兒剛剛說出來的話。
柳兒沒有理我，說：「阿海，你知道人從８９樓掉下去會怎麼樣嗎？」
「柳兒妳殺了誰？」
「很可惜不是變成肉醬。他沒有變成肉醬。我原本以為人會變成肉醬，像用力地把肉丸拍在桌面那樣，一灘肉醬。我再也不用認出他來。可是不是那樣，他在空中翻了幾圈，然後摔落地面，內臟灑了出來，腦漿也灑了出來，腳也變成紅色的爛泥巴，皮膚像布匹一樣攤開，可是骨架還是完整的。還知道他是一個人。死掉的他，還知道以一個人的樣子死掉。」
柳兒叨叨敘說著，兩眼無神，完全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
「我不能接受他這種死法。我不只想要殺了他而已，我想要讓他粉身碎骨，徹底消失。」柳兒臉色蒼白地咬著牙說，「是徹底消失吶！」
（待續）
後記：
我不喜歡在小說前後寫什麼附帶的文章，不過這回是特例。
我只聽說過演員演得很入戲，下戲之後還沒辦法從腳色中脫離出來；沒想到寫小說也能寫得很入戲，寫完了之後，情緒一直很低潮。不過就像我之前在留言中說的，這是灰暗的小說，往後只會灰暗下去，不喜歡的人，在這一回就可以停了。
題外話，為了寫這篇小說，我參考了很多東西，讀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資訊。譬如這回寫到了跳樓，我就去看了９１１事件中跳樓的那些人的真實照片，血肉橫飛的照片。想要知道從極高層掉下來的人會變成什麼樣子。實在很累啊。最近又買了四本書，打算再充實一下，對了，也就是打算再拖稿一下的意思囉，哈哈。
創作內容
爛小說（停更） (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