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條
【辭條‧Ｚ３８９１５２９１３０】
Ａ０００１ＧＨ－０４５２Ａ０４ＢＥ０８９０６Ｚ３８９１５２９１３０。
辭條資料中心的個人資訊平台中浮現了這個字樣。也就是說，柳兒本人住在Ａ０００１市ＧＨ－０４５２區Ａ０４棟ＢＥ站０８９樓０６室。是一個人住呢？還是有其他的室友？或者，會不會有自己的家庭？關於這些，辭條並沒有顯示出來。
當然我自私地希望著，柳兒還是單身一個人住在那裡。我沒法想像柳兒有了小孩，而她丈夫親暱地稱呼她的樣子。不，與其說無法想像，其實是無法接受。
我花了３００電力，找到了她，卻得知她已經結婚的消息，不是很悲慘嗎？
昨晚我下線之後，看看悲哀的３３點殘餘電力，一時難以接受自己居然做出這麼愚蠢的事情；我連柳兒是什麼人、拿著３００電力去做什麼都不清楚，就這樣糊里糊塗地傾家蕩產地借給她，不是很可笑嗎？雖然如此，但如果事情再重來一次，我大概還是會做同樣的事情吧？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荒唐的想法，那就好像是自己花了３００電力一樣，雖然懊悔不已，卻無法生氣。
然而想到乘坐電捷前往辭條資料中心的花費，我頭又痛了起來，於是索性連晚餐也省起來不吃了，餓到了早上，才去餐廳倉促地買了兩個合成饅頭，邊咬著邊上了電捷，趕在辭條資料中心開始上班的八點半前到達。剛才看看電力，只剩下１６點。待會回去還得乘坐電捷，可以想見午餐這種東西已經變成了奢侈的享受。
但這些都不是什麼大問題，最大的問題是我昨晚一下線，馬上就接到矯正員的電話。
「真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忍不住讓人想去接觸她，不是嗎？就像帶毒的蓓蕾，既使知道會身染劇毒，也不惜以身試毒，真是勇氣可嘉。」
像某種專業人員的理性聲音，我一聽就知道那是矯正員，雖然聲音聽起來似乎不同人，但還是矯正員。但對方還沒說自己是誰之前，我選擇了繼續聆聽，沉默以對。
「沒想到會有善心人士借她３００電力，這真的是壞了我們的好事，只差一點，只差一點就能把這人類社會中的毒瘤給矯正過來，怎麼你就不給我們這個機會呢？或者，你的電力實在太充沛了，太有餘裕了，不在乎被什麼駭客給盜走一點點，不是嗎？」
威脅的語氣。我不能接受打擊而悶不吭聲，我說：「矯正員？你是其中一個矯正員對吧？你知道你們的所作所為是什麼嗎？別以為你們占據了《Xecovery》的資源，就可以對任何人為所欲為，我雖然只有一個人，但也不怕揭穿你們的陰謀讓大眾知道。」
「你從哪裡知道我是矯正員呢？啊，被嚇到了，所以把事情都推給矯正員，是嗎？這樣很好啊，表示你是在畏懼的，正常，非常正常，與自己不清楚的東西對打，會畏懼是正常的。那麼，你說你要揭穿我們的陰謀？是這樣子嗎？」
我咬緊牙關，吐了口氣，說：「是的，不要再威脅柳兒了，否則我會公開你們的陰謀。」
「我們的陰謀？」對方很狂妄地笑了，「我們的陰謀是什麼呢？這麼說來，你知道我們的陰謀是什麼囉？那請盡量對大眾公布吧，請盡量。因為我們的陰謀，就只是想維持這個Ａ０００１城的正常運作，讓人類可以存活下來而已。所以，請公布吧，看看什麼人會反對自己的生存欲望。我個人也非常期待你會怎麼說。」
我沒有回應。我沒有任何立場可以回應。因為我根本就不知道柳兒的立場。她是站在什麼角度看這些事情？她知道什麼？她讓矯正員坐立不安的是什麼？那些我全都不知道。不知道的話，就沒有東西可以拿來堵住矯正員的嘴。
「怎麼了？說不出口了？是因為太過害怕所以說不出口嗎？還是因為本來就不理解自己身處的情境所以說不出口呢？那麼就換我說吧。我們，並不排斥你去接觸她，不排斥，但也不歡迎。對我們來說，處理掉一朵帶毒的花，與處理掉兩朵帶毒的花，都只是處理而已，沒有差別；只是要證明花有毒，稍微要花時間而已。我們不想再耗時間，你了解我的意思吧？」
「我不懂你的意思。」雖然大略了解矯正員的意思，但我為了獲取更多資訊，佯作不懂。
「你有看過在一杯水中滴入染料的情景嗎？那真是美麗啊，一滴鮮紅色的墨液滴入水中，就可以把整杯水染成血紅色，就算原本那杯水多麼清澈、多麼純淨，還是不免變成那樣。是啊，如果事情也那麼發展，我們就輕鬆許多了，所以你想接觸她，想與漂亮的女孩子一親芳澤，就去吧，我們不會阻止你，而且這也是最後一次的提醒了，在水杯變成無可挽救的血紅色之前。」
矯正員說完之後，就把電話掛了。
接了電話之後，我一夜無眠，想著電話中那個矯正員所說的意思，想著「稍微要花時間」是什麼意思，想著「變成血紅色的一杯水」是什麼意思。但想了一整晚，還是沒有獲致重大的結論，結果也還只是在事情的邊緣兜圈子而已，所知道的都是一些皮毛而已。
這也是我為什麼一天亮，馬上衝到了辭條資料中心。柳兒說的「你想知道的東西都在那裡」，不把事情釐出一個始末，我是無法往前進的。
所以我現在在這裡，在辭條資料中心，一個專為個人查詢所設置的座位上。座位是黑色的軟沙發椅，前面立著一個35吋大小的桌面，桌面可調整角度，既是查詢用的面板，也是抄寫時的書桌，查詢時的查詢頁框則可以依使用者的喜好，縮小到桌面的各個角落以方便抄寫。查詢方法則有聲控或打字輸入兩種，故桌面底下可以拉出一個平板鍵盤，沙發椅的靠頭處也隱藏了一個收音用的麥克風；如果不曉得如何使用，也有AI虛擬人物的導航員可以幫忙查詢。
我在數位文件上抄下了柳兒的地址之後，想著接下來該查什麼。無意識中說出了「柳兒」兩個字，辭條資料中心誤以為我想查詢，便在螢幕中顯示了出來：
【辭條‧柳兒】
不明辭語，請重新查詢。
雖然是無心的，但這剛好可以證明，柳兒並不是值得輸入辭條資料中心的一個人物；也就是說，柳兒儘管有名有姓，但這個姓名只對我有意義，對其他人都沒有任何意義，因此並不用在辭條資料中心中特別對大眾解釋。
但換個角度想，真的是如此嗎？會不會「柳兒」這個名字遭到Ａ０００１刪除，或者有必要隱藏，所以才不被列入辭條資料中心？也許我認識柳兒的那時候，柳兒確實是一個名人也說不定，擁有什麼重大經歷也說不定；也許因為柳兒的過往身分，才會被那些人盯上也說不定。譬如著名的游牧領袖之一的格雷哥里‧柏伊，也能在辭條資料中心中找出來。
【辭條‧格雷哥里‧柏伊】
格雷哥里‧柏伊（Grégory Boyer），出生於西元２１９９年，出生地未知，為世界革命同盟軍（World Revolutionary Alliance，簡稱WRA）的領導人。該同盟軍的前身歐洲革命同盟軍（European Revolutionary Alliance，簡稱ARA）原以對抗政府為組織宗旨，於國家崩潰之後，失去了明確的存在目標，成了一個以騷擾、掠奪虛擬城市的特遣部隊、救援機構為主，只求自身存活的游擊組織，實力並因此大為衰退。西元２２２４年，格雷哥里‧柏伊合併了EPRA、WLF等組織，改名為世界革命同盟軍，企求成立一個在「後大異變時代」中可以取代政府的游牧組織。目前該組織以里昂（Lyon）為中心，活躍於西歐、南歐一帶，預估約有300萬名成員，為歐亞非地區最大的游牧組織，也是虛擬城市掃蕩的主要目標。
然而話雖然這麼說，但我搜索枯腸，也想不起來我曾經在什麼地方被人群簇擁過的回憶；如果我認識柳兒，而柳兒是什麼名人，那麼我回憶起來，便不應該只有逃逃躲躲的記憶。更何況台灣是那麼一小塊的彈丸之地，又怎麼可能在這樣糟糕的時代產生什麼年輕名人呢？
柳兒是平凡人，我也是平凡人，只能暫時這麼想。柳兒被盯上，一定是其他的原因。
例如，柳兒知道了他們的內部祕密之類的……。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然而所謂的祕密，通常不是亟欲掩蓋的骯髒事物，就是賴以維生的不可告人的工具。如果用這個推測當作前提，想要知道「他們」的內部祕密，那就必須先了解「他們」這個集體；「他們」是如何建立的、何時建立的、為了什麼目的而由誰建立的、內部是如何分工合作的、如何執行的、有什麼計畫、主導人是誰。
我不能只把他們當成Ａ０００１的一棟大樓、甚至一個部門來看待，因為我不清楚「他們」這些人是否掌控的全部的虛擬城市，也不清楚「他們」散布在各個城市組織的狀態，我只能從已知的辭彙中慢慢拼湊、摸索出「他們」的輪廓。
知道了「他們」的模樣，就能曉得「他們」究竟在哪裡嗚嗚地漏著氣。
很好，就這麼辦。一個一個查。
不能急，要慢慢的來。只要從事件的開頭慢慢爬梳，就能找到滲出光線的地方；縱使有人舉起了手掌想遮掩什麼，還是會有縫隙讓光線透進來。
事實這種東西，只能被遺忘，而無法被掩蓋。
我打算先從那個沒有標示的詭異部門「人類保育部」查起，一併連「矯正員」、矯正員所說的「人格再造計畫」都一起查詢。時間還夠，這幾個查詢完之後，拼組起來或許會有什麼新的發現。
【辭條‧人類保育部】
人類保育部，虛擬城市在『大異變』之後，為了人類的永續生存權，為人類設計出一套不會再次自我毀滅的生存系統，並付諸實行的一個部門。為了達成預定的目標，人類保育部在各個層面都設有分支，例如教育、資訊、防災、治安、環保、能源、人口、糧食等。
我快速地抄錄著，但沒有什麼發現。辭條的說法與矯正員所說的幾乎沒有兩樣，不曉得是矯正員背得滾瓜爛熟了，還是為了掩蓋什麼事實，把兩者的說法都統一了。暫且不管，我繼續查詢了「心理輔導與偏差人格矯正專員」。
【辭條‧心理輔導與偏差人格矯正專員】
心理輔導與偏差人格矯正專員，又簡稱為矯正員，專門為人格偏差的市民們提供心理上的諮商，解決市民無法突破的自我問題，以促進虛擬城市的團體共生。其主要工作範圍以提供一套壓力策略、厭惡經驗、強迫適應、漸次脫敏等行為療法，使當事人擺脫因個人罪咎而產生的自我防衛機制，而能融入群體，適應城市生活。
相當好聽的說明，其實就是使用陰險的小手段、不入流的恐嚇詐騙，使當事人無法在虛擬城市中生活下去，而被迫接受改變。
再來，是「人格再造計畫」。
【辭條‧人格再造計畫】
人格再造計畫，一種人格解離法，促使接受者以第二解離人格覆蓋第一人格。
我盯著螢幕，感覺上似乎後頭還會出現什麼解釋，但等了一會兒，沒有就是沒有，就這樣而已，簡短兩句話。是什麼樣的第二人格、為什麼要覆蓋、哪些人是接受者、具體上如何施行、有無什麼後遺症，關於這些都沒有解釋。相當可疑。也許是因為晚近才輸入的辭語，所以補充並不詳細，當然了，要用來偽造的用語也不夠周詳。
我把三條辭條抄錄起來後，又默念了一次。
雖然沒有發現有任何具體的事證，但這三條辭條都有一個共同的方向：委婉、簡略、含糊、避重就輕。也許這剛好代表著事實本身並不簡單，然而不只如此，我總覺得還有什麼意涵。還有什麼意涵？我用力地撥開擋在我腦中的手掌，想著這到底代表著什麼？
有人在隱瞞什麼事嗎？有人……不，不對，這個辭不對，不是「有人」，那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作為，那是一整個「群體」，有某個「群體」在隱瞞什麼事，而且除了《Xecovery》資料庫伺服中心外，還能掌控到辭條資料中心。
這種群體規模……令人咋舌。這幾乎是一整個城市的規模了。
我該追查下去嗎？推動著這城市的那雙手，不是一雙小手，而是能把我捏死的大手。我該輕易地讓自己陷入危機嗎？
恐懼，確實有恐懼，人都有讓自己生存下來的欲望，矯正員說「沒有人反對自己的生存欲望」也並非完全沒有道理。這個城市的市民，也許也一樣帶著虛偽的面具，一起在共同串謀這件事，變成隱藏在事件背後的群體之一，只是他們沒有發覺而已。這並非不可能。為了讓自己生存下去，人對什麼事情都可以不在乎。
但這麼說來，我不也是其中一分子嗎？我不也是這城市墮落的一部分嗎？
我與他們共同進行著什麼。
共同……是了，這是一個關鍵語。我與其他市民「共同」在執行這個陰謀，那是什麼？有什麼是我與其他人「共同」一起做的？
我試著回想我大部分的一天生活：起床、用早餐、上《Xecovery》、下線用中餐、上《Xecovery》、下線用晚餐、上《Xecovery》、下線沐浴刷牙、就寢，此外足不出戶。有什麼是我與一般市民共同在做的？有什麼是我不希望被改變的？做為一個市民，我沒辦法接受的是什麼？
我打開查詢頁面，把它拉到左上角，又拉到右上角，然後關掉，又打開，打開的同時，有一道光從手指的縫隙中刺入我的眼睛。
想到了。原來如此。就在我眼前而已，只是我不去想，也不去看而已。
《Xecovery》。就是《Xecovery》。我不想被奪走的，唯一的生存來源，《Xecovery》。「他們」就是透過這個東西在操控人心。
我迫不及待地念出了「Xecovery」。
【辭條‧Xecovery】
此辭語有歧義，請選擇【歧義一】或【歧義二】。
開始了。真相大門即將打開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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