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麻醉藥尚未消退的關係,我轉身衝到廁所嘔吐,此時有人走進病房裡,我的糗樣毫無遮掩的餘地……
「妳還好吧?克莉絲。方便和妳談話嗎?」
走進房的不是醫師,是偵辦這次事件的刑警克里夫。
「我沒事。」事實上我一直等著他來。
「警官,你們找到貝蒂了嗎?」
貝蒂是我八歲大的女兒。
在我出車禍之前,我和貝蒂在車廂內一起聽著電台撥放的音樂,一邊歌唱,一邊笑鬧,當時我們無與倫比的愉快。
出事的前一刻,貝蒂她看著我,似乎有話想對我說。或許我因此忽略了前方的轉彎吧?車子衝出了車道猛然撞上一棵大樹,整片視界呈現劇烈搖晃的雙重疊影。我仍記得車窗玻璃四濺破散的瞬間,以及整個世界在眼前旋轉顛倒的畫面。
當我再次從這世界醒過來時,已然躺在這間病房……
失去記憶的我,腦部亦嚴重受創,昏迷指數一度達到三。雖然已經救回性命,但是我幾乎什麼都記不得,抓不住。車禍前的一切記憶只殘存著懵懵懂懂的短暫片段。
我唯一記得的清晰畫面,就是翻車前一秒,貝蒂開口對我說話的表情……她是我這一輩子最愛的天使,即使我在昏迷中仍不斷夢見她。
但是,貝蒂卻失蹤了。警消人員在車禍現場找不到貝蒂,她不知為何莫名的在人間蒸發?
這是清醒之後最讓我驚慌的事情,我一直期待著克里夫回報她的消息。而然我只見克里夫面色凝重的坐在我旁邊……
「是這樣的,我們今天就是針對這件事情來找妳的……」克里夫眼神閃爍不安,好像醞釀著某件不利於我的事情要打擊我似的。
「什麼事?該不會貝蒂她……」
我詫異的表情裡暗涵著一種害怕事實的恐懼。
「不!事情並不如妳所想像的那麼糟。不過,我們和妳的前夫聯絡過後,總算是明白了貝蒂的事情……」
「貝蒂在厄文那裡嗎?雖然不算多好的消息,不過至少貝蒂她沒事……」
我心裡彷彿卸了重擔似的,輕鬆下來……
「其實……克莉絲,我並不知道該如何對妳說明這件事……其實……」克里夫重重地吸了口氣後說道:「其實,貝蒂早已經過世了。」
「什麼!」
我才放鬆的那顆心,頓時摔的碎裂破散。莫非貝蒂在車禍發生的當下,彈出車外墜落雪地?
克里夫輕輕按著我的肩膀,他可能害怕我崩潰的情緒爆發。
「克莉絲!妳冷靜下來聽我說。貝蒂,其實她早就過世了。你懂嗎?她並不是這次和妳一起出車禍而失蹤,而是她在一年前就因為溺水意外而離開人世……」
我整個腦袋宛如空城狀態,克里夫的嘴巴在我眼前一開一合不停的說話,但我卻沒有聽見任何聲音。
「克莉絲!克莉絲?妳有聽見我說什麼嗎?」
他的五支手指在我眼前晃動,彷彿要將我的靈魂拉回來似的。
「我在!我在聽!但是這不可能,我明明記得貝蒂她和我在車上,我們一起唱歌,一起聊天……我們……」
我終於忍不住哽咽。
克里夫拍拍我肩膀試圖安慰我,但是我眼淚卻沒有辦法停止。
「我知道,這對妳是很殘忍的事實,可是我希望妳可以接受這一切,貝蒂她已經在天堂了。或許她在微笑著看我們吧?也或許她不希望看到妳這個樣子……」
窗外的天空灰濛濛的,那是寒冷的顏色,克里夫端杯熱水給我保暖。
「妳前夫厄文什麼都告訴我了,包括妳在女兒逝世之前,妳罹患躁鬱症第二型的病情……」
「我……我患了躁鬱症?」
因為這場車禍,我彷彿把過去的事情都忘的一乾二淨,腦袋裡隱隱約約有這件事發生過。
「是的。妳在長期吃藥的情況下,病情有逐漸好轉的趨勢。但是卻因為發生那件事……所以你們的婚姻才破裂,而妳的病情再度潰發。」
「發生什麼事情?」我的記憶呈現一種分散狀態,我無法抓住自己想要的過去。
「貝蒂的死亡……她在浴室的浴缸內因心臟衰竭導致整個人沉入水裡,最後急救不治……」
克里夫講述這段殘酷的往事,語氣用一種試探性的方式進逼著,或許他希望不要戳傷我,卻又希望讓殘酷的事實敲醒我的回憶。
接著,他用平靜和緩的口氣問我。
「克莉絲!其實我們認為,貝蒂的死造成妳很大的傷害,但是妳的內心為了躲避這段往事,自動的將那片不愉快的回憶抹滅掉。並且忘卻的很徹底,徹底到妳以為自己塑造的假像就是事實。也因此妳會認為,妳的女兒和妳在車上遊玩……」
他吸了口氣續道。
「其實,那可能是妳腦海內製造出來的幻覺……」
我沒辦法接受這個論調,畢竟車禍之前的記憶太過寫實。車內電台撥放的歌曲彷彿還在我耳內迴蕩。那是布蘭妮早期出道的一首歌,我和貝蒂在車上愉快的哼著,並且討論起這位女星起起伏伏的人生……
「我明白了!總之你們不相信我,也不打算再尋找貝蒂對不對?」
我不悅的語氣讓他不知從何以對。
「我們不是不找,而是……貝蒂早已經死亡了,我們實在沒必要動員警力搜尋一位已經不在人世的孩子,這一點請妳見諒。」
「罷了!既然你們不相信我,我自己會找!」
我別過頭面向窗外,不再看著克里夫。
腦海突然浮出一個畫面,是貝蒂淡淡地微笑,彷彿有事情正想要開口對我說,但我失去她的聲音,只有她天使般小巧的嘴巴一開一合的畫面……
「……媽媽………………」
我聽不清她說了些什麼,然後這畫面就在腦海裡如煙灰般消散。
一個鐘頭之後,下一個進來病房看我的人也不是醫師,是我的前夫厄文。
他坐在椅子上沒說什麼,但我察覺他的眼神蘊藏著一種對我身體的關切,雖然我們離婚了,但是此刻我卻全然忘了我們離婚的理由。
我只從厄文的眼神看出他對我仍有牽掛的情緒,或許那是我們分手之後維持友誼的依藉吧?
「克莉絲,這是妳的車鑰匙。在妳住院這段時間,車廠已經大致將外裝損壞的部分已經修繕完成,內裝受損的不算嚴重,對他們而言是件奇蹟般的事。」
厄文將車鑰匙靜靜地放在桌上,好像怕發出聲音會吵醒我似的。我曾經欣賞他的體貼,於是此時我很想知道和厄文離婚的原因究竟是什麼。
「厄文,謝謝你!其實我……我已經不記得……當時我們為什麼會分手?你可以告訴我嗎?對不起,這場車禍奪走我太多太多的記憶……我很想知道自己曾經做過些什麼。」
我有些心虛的低著頭,並偷偷看著他吞吞吐吐的開口。
「克莉絲,當時是妳提出分手的。或許是因為貝蒂的事故發生,造成妳莫大傷害,又或許是妳的躁鬱症才是引爆點……總之,當時妳連我們的婚姻都不想維持了,我想,我若是再堅持下去也沒有用……」
我吸了口氣,屏氣凝神。繼續問了第二個我很想知道的問題。
「那麼……厄文,我們的女兒,究竟是不是真的離開了?」
話說完,我的心跳加速好幾倍。
半晌,我只見他閉上眼,眼角含淚的點頭。
「貝蒂去年就因為意外離開我們了……是心臟衰竭造成的意外,她不幸的在浴缸內……難道妳真的都忘了嗎?」
是的,我真的全忘了。
所以現在又因為聽著你們說出口的實情,而再次墜入痛苦深淵。記得有人說過,人世間最悲慘的事莫過於失去至親的當下。我幼年時喪失父母雙親,中年離婚失去了下半輩子可以依靠的另一半,再加上喪失最疼愛的女兒之後,出了車禍之後來看我的親人連一位都沒有……
我不知還有什麼事情可以比我這悲慘人生更黑暗。
一股陰鬱棲息在我心層內,就像似蝙蝠棲息在洞穴長住一樣,我感到好難過。只見厄文的手掌在我眼前攤開。
「這是妳的情緒穩定藥劑,是妳以前服用抗憂鬱症狀的藥。我想妳身上可能沒有,所以帶來了一些。」
「對不起,請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我崩潰的情緒亦如搖晃過後的寶特瓶汽水打開一般,濃厚的悲傷噴然躍出。
我把整個人埋在棉被築成的洞裡,不希望有人看見我淚流滿面的模樣。厄文的腳步聲悄悄遠去,病房響起輕微的關門聲。
我一個人蜷縮在床上,承受著失去貝蒂的痛楚。淚水潸潸的浸濕白色被單……
離開醫院之後的日子,我成了一位不修邊幅的女廢物。
原本應該是三十來歲優雅的熟女,如今卻像個五十來歲的憔悴老婦。我心神渙散的駕車,依著厄文提供的地址,來到了目的地。
墳場。
或許我非得親眼看著貝蒂的墓碑,才能相信事實。
「但是,那天和我在車上唱歌遊玩的女孩,如果不是貝蒂,那究竟是誰?」
重新體驗失去至親的悲慟與痛苦是很折磨的一件事。
我的手指刻在石碑上的字跡縫隙上,彷彿在和一個小孩玩遊戲,許多回憶如跑馬燈在腦海掠過。
直到一滴眼淚灑在泥土地上,我才猛然想起自己或許真的該回去醫院複診躁鬱症狀,然而我卻離不開這塊墓碑,好像貝蒂的小手牽著我,不讓我走似的……
再次消耗掉大量淚水的我,希望在回醫院之前,先找個地方喝杯熱咖啡。
路邊閃過一間咖啡廳的招牌【綠洲】。
似乎是個不錯的店名,有種乾渴逢霖的感覺。
我拭乾淚水停下車,進店後一屁股就陷入吧檯前的椅子上。
「卡布奇諾,謝謝!」
我彷彿熟客似的對著首次登門的店老闆說道,老闆灰白相間的白鬢帶著莞爾的笑臉,或許他知道這種冷天氣之下,像我這樣避寒的人很多吧?
「小姐,很冷吧?」
他問了一句廢話,我慵懶的點點頭,心理默默感謝著有人看見我這邋遢的模樣還願意稱呼我小姐。
「要不要再來點鬆餅甜點?這種天氣趕路的話,在肚子內加點甜食,比較可以禦寒喲。」
他的聲音宛若宏鐘般的明亮躍耳,但我心灰意懶的不想多談,況且我與他也不熟。
「妳不要吃呀?呵呵……上次妳的女兒可是吃了二份呢!」
這句話如雷轟頂般的驚醒了我,手上的咖啡杯微微顫抖,在咖啡盤上敲出零碎的聲音。
「你……你見過我女兒?」我詫異的快要說不出話。
「是呀!」
「什麼時候的事情?」
「我想想……大約是半個多月前妳和妳女兒一起過來我這間老咖啡店的時候。」他望著天花板計算著時間。
「所以,我不是第一次來你們這家店?」我完全沒有印象自己來過這裡。
「那當然了,難道妳出了什麼事情?把這些事都忘了嗎?」
「我……是的,我出了車禍……不過你剛剛說的話,都是真的嗎?」
「小姐,我雖然年紀大了,但是記憶力可是沒有退化,我相信自己絕對沒有記錯的……而且妳的女兒長的特別可愛。」
老闆的笑容和卡通影片內親切可掬的老人一模一樣。他身旁走出一位白髮老太太,依樣的對我說道:
「是呀!我也記得妳們,因為妳的女兒留下了一個東西在這裡……請妳帶回去給她吧!」
老太太辛苦的彎下腰,從廚櫃取出一件填充玩具。那是我再也熟悉不過的東西,貝蒂最愛的布娃娃。
原來貝蒂真的存在!
我車禍之前她的確在車子內,而且還和我一起來這間綠洲咖啡店消費。店家老闆夫妻是唯一可以證實這件事的證人。
但是克里夫和厄文以及那座墳墓又究竟是怎麼回事?
難道我看到的是貝蒂的幽魂?
不!那種感覺太真實了。我選擇相信貝蒂仍活著的事實,我決定開始查詢整件事的實情,將我所遺失的記憶慢慢收覆。
「請你們告訴我,當時我們母女坐在哪個位置呢?對不起,這問題對我很重要!」
老闆與老闆娘相互看了一眼,一陣討論與思考之後,老闆對我說。
「如果我沒記錯,應該是那個靠窗的沙發……」
他指向最角落的位置,我的記憶彷彿因此掘出一小部分。
「我可以在那坐一會兒嗎?」
我的眼框一陣濕潤,但我強忍著不讓淚水滑下來。
老闆很親切的點點頭,並幫我將咖啡遞過。我的身體用一種探索性的姿勢在那塑膠皮革的紅色沙發上摸索,努力拼湊著記憶,有些畫面果真一點一滴的在腦海裡顯現。
原來,當我們回想起一件事情時,腦袋會突然像似閃電劃過一般的顫抖。此時我回想起貝蒂在出事之前,她坐在前座車上開口對我說話的內容片段……
「媽媽……沒關係……………………!」
那是我日日夜夜都在懷念的聲音,貝蒂。
但我只想起那句話的前半段,後半段的聲音全是空白,我想不起來她說了些什麼。
既然我來過這裡,那麼或許我繼續走下去,可以再挖掘更多蛛絲馬跡。
為了證實貝蒂的存在,我放下咖啡迅速的和老闆結帳,帶走了貝蒂的布娃娃,我深深的感謝店老闆夫妻之後便離開了綠洲咖啡廳。
我開了車內的電台廣播,試著尋找自己常聽的頻道,音響散出接收不良的扭曲聲音,我的記憶卻在這裡逐漸回歸……
車子來到一片人跡稀少的車道,路旁的道樹因為寒冬而少了茂密的樹葉,僅剩宛如伸向天空的手指爪一般的枯枝。
「是了!這裡我好像來過……對,我們當時就在這裡唱歌……」電台此時出現熟悉的主持人聲音,我期待著當時撥放的歌曲。
左右兩排的枯樹乾枝,好像道路兩旁的衛兵在迎接我一般,我感覺過去的記憶正在萌發……
貝蒂的畫面更接近了,她坐在我旁邊,開心的對我笑著……
煞那間,她的人好像出現於我眼前千分之一秒。我背脊宛如一陣電流刺過,那是一種興奮的顫抖。
因為我知道,我就要找到貝蒂了。
她現在正抱著那個布娃娃坐在我旁邊,嘴巴拉出了愉快的微笑線條,表情就像一道上揚的彩虹,緩緩的開口對我說話……
那段話的內容,一字一字的浮現在我記憶……
「媽媽……沒關係……………………!」
「媽媽……沒關係…………我……………………!」
「媽媽……沒關係…………我……原諒…………!」
「媽媽……沒關係…………我……原諒……妳…!」
「媽媽……沒關係…………我……原諒……妳了!」
頓時,我的記憶全然恢復了!然而我卻掉入另一個更恐怖的黑暗裡面。
原來貝蒂她不是因為心臟衰竭,而溺死在浴缸……
是我掐著貝蒂的脖子,將她壓在浴缸裡溺死的。
我腦海浮現她在死前掙扎的畫面,以及瞪大雙眼的驚恐表情。
原來貝蒂是我親手殺的!就在我躁鬱症併發的瞬間……
「媽媽……沒關係……我原諒妳了…………請妳不要自責、傷心,我沒有因為這件事恨妳。我的出現,只是想告訴妳……我在這個世界過的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妳要記得繼續吃藥……才能快快把不舒服的病治療好喲……」
貝蒂如風鈴般的童聲,尾音纏繞在我的腦海與耳際間飄邈……
她像天使一樣的笑著。
崩潰的我,用力踏住油門。車子再次開出車道,往大樹撞去……
是同一棵大樹。
只不過這次,我不打算再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