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客
那是一個女孩。
她上身穿著一件寬鬆的米色針織短袖上衣，搭配著牛仔短褲，站在圓頂折射下的夕陽光暈中，白皙的膚色微微沾染了一層薄金色的殘光。但因為她背對著門口的影像對講機，只能看到她披散在身後綢緞般的黑髮，看不到她的面容。
影像對講機上的時間顯示為１７：２１，影片來到００：００：１１。
是誰呢？我猜想著。誰會在這種時間來找我呢？
她背著門口似乎用手在比畫著什麼，看起來像是在排演默劇，似乎排練的不滿意的樣子，自己搖了搖頭，又自言自語地說了什麼。聲音聽起來很輕，像棉絮一樣，一不注意便被城市中的雜音給蓋過去。
為了聽清楚她說的話，我在這裡按下暫停，擴音，回放。即使如此，也只聽到細微的綿羊似的聲音，零星聽出「我」、「電力」、「上線」、「刪除」幾個單詞，但不知道究竟在說什麼。
００：０３：３７。我按下播放後，她在我的門口走動了起來。
我手顫抖地按下暫停，深深地吸一口氣，並且靜靜地看著她的側臉，久久無法動彈。
那是柳兒。
我揉了眼睛再看一次。沒錯，那是柳兒。我印象中的那個柳兒。
我摸了摸我的頭，確定頭上沒有戴著VRETH，這樣彷彿還不夠，我還默念著從《Xecovery》登出的方式，不過我沒有從我的房間中登出，理所當然，因為這是現實的世界，沒有辦法迴避的世界。從我生下來，就已經被決定的世界。
現實世界的柳兒正在我門口，不，「曾經」站在我的門口，一個半小時以前，而我錯過了。
００：０５：０５。她停了下來，轉頭面向門口，看起來似乎不知道剛剛的一舉一動都被錄了起來，也不知道我因為看到她，整個人陷入了混亂。
「直樹……」她開口說話了。不是叫我的編號，而是直接叫我在《Xecovery》中的名稱。
我再次按下暫停。重播。再暫停。再重播。
我一定是聽錯了。但每次重播，她都彷彿念咒似地，說著一樣的話，像某種電力快耗盡的機器，不斷地重覆著斷電前的那一個動作。
然而，現實世界的柳兒怎麼會知道我在《Xecovery》中的名稱呢？
她是從哪得知的？是從那個女火法嗎？還是，她一直以來就默默地觀察著我的線上人物，只是隱身幕後，不肯現身而已呢？
又或者……又或者，那個女火法根本就是她自己本人？
想到這一點可能性之後，彷彿有某種凶暴的巨獸正要自我的胸口闖出來，為了回應那股衝動，心臟正使出了渾身解數在劇烈跳動著；我用力壓著胸口，想抑制住失控的脈搏，然而還是無法壓抑住胸口的悸動。
為了讓心跳恢復正常，我等了五分鐘，也許更久；再次按下播放後，我的疑問很快得到了解答。
「借我電力吧？」柳兒咬了一下嘴唇，似乎很為難地繼續說：「不用你說我也知道這樣很奇怪，我也不想這麼做，尤其是不知道……算了，那不重要。借我電力，越多越好。我不一定會還你，你也別問為什麼。就這樣。上線見。」
柳兒轉頭走了兩步，彷彿料到我的疑惑，又回頭對著門口，說：「對了，我是查辭條資料中心的編號找來這裡，別想太多奇奇怪怪的事，我只是……不想麻煩其他人。為什麼是你呢？為什麼偏偏是你呢？你一定很好奇吧？不過那沒什麼，就當我在賭運氣吧。還有……記得刪除影像對講機的紀錄，記得哦，別說我沒提醒你。至於為什麼，就別問了。好，待會見。」
００：０７：１２。投影中斷。我的思考線也暫時中斷。
我只能不斷按著重播，一次又一次，並站起來靠近投影出來的柳兒，伸出手想撫摸她，想確認她的實體，不過什麼也摸不到，手穿過了她的臉，投射的光影也因之潰散。
這是真的柳兒嗎？為什麼我摸不到？我不禁這麼懷疑。
我感覺現實與虛擬的界線正逐步泯滅，那邊的現實逐漸變成這邊的事實，這邊的事實也逐漸變成那邊的現實。從什麼地方開始是真的，而從什麼地方開始是虛擬的呢？我失去了信心。
也許我根本不該想這個問題，但真正的問題是：一再重播下，我發覺我被柳兒迷住了。不只是因為柳兒似曾相似的關係；柳兒自我的說話口氣、柳兒說話時冷淡的表情、柳兒柔順如瀑的長髮、柳兒漫不經心的隨意動作，都深深為我著迷。
我想把柳兒擁在懷裡。想把有真實感的柳兒擁在懷裡。
通過這種「想占有」的心情，我彷彿下了錨，有了自己清晰的定位似的。
可是為什麼是現實中的柳兒呢？為什麼不能是虛擬的柳兒呢？僅僅只是因為她是「真實的」，就足以構成情感的理由嗎？那麼，這道牆的界線在哪裡？這道牆曾經隔絕了我與柳兒的交流，但這道牆又能在瞬間不存在，這是為什麼呢？
我每天花10～12小時左右上線，來賺取足夠的電力；下線之後，刷洗完用餐完，也幾乎馬上就寢了。虛擬的《Xecovery》快成了我唯一看得見的現實，我在那裡頭是一個頂尖的盜賊，並對自己深具信心，但我卻深刻地體悟到那是虛假的。我唯一的現實是虛假的。
為什麼我沒辦法承認這一切，並認為那是不一樣的東西呢？我否認了我賴以生存的虛擬世界，不就等於否定了我自己的存在嗎？
那麼，如果說虛擬世界的「我」不是我，「我」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我」的根基如果不在《Xecovery》裡，那到底在哪裡呢？
關於這點，也許現實中與虛擬中都是同一個人的柳兒會給我答案吧？我會這麼快地被她所吸引，不就是因為柳兒握有什麼別人沒有的東西嗎？我不禁有這種不負責任的想法。
我很想見柳兒，渴望得不得了。我想把我的疑惑通通丟給她。
除此之外，我還有太多事要問了。例如：人類保育部跟她有什麼關係？矯正員想做什麼？為什麼柳兒沒被斷線？為什麼要借電力？賭運氣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把角色設定成自己？柳兒，就好像用謎團一塊塊拼起來的人似的，然而每每好不容易拿到一塊拼圖的碎片，卻又發現那塊碎片本身就需要重新拼圖。
時間已經逼近晚間七點半，但這種狀態下，我也沒心情吃晚飯了。我直接戴上了VRETH，進入《Xecovery》。矯正員給的警告，我早已拋諸腦後。
我眼睛濛濛亮的時候，就傳來了系統的訊息。
【系統通知】：「柳兒」密語：真慢。這是我第二次說了。
【系統通知】：「柳兒」邀請您進入Ｓ級副本奧林匹斯（Olympus）。同意／拒絕？
Ｓ級副本？交易電力為什麼要進去那種危險的地方？但我連一秒也沒有考慮就同意了。
瞬間我被傳送到了一個敞亮的地方，四處看起來都是希臘式的宮廟建築，耳邊傳來最終Boss宙斯（Zeus）的裂雷聲。這裡就是Ｓ級副本奧林匹斯（Olympus）了，裡頭以希臘神話中的十二主神為主要的Boss，小怪則組合了許多希臘傳說中的怪物，例如百眼巨人、賽浦路斯、獅鳩獸、火鳳凰、蛇身女妖……等。我只有來過一次，只打死十二主神中的亞特蜜絲（Artemis），滅團之後被扣了一個等級，從此不敢再來。
入口處，柳兒正斜坐在大理石路面上看著我。從她的背後看過去，可以看得見幾隻巡邏的百眼巨人，再遠處，則是亞特蜜絲神殿（Temple of Artemis）。
我看到她之後，立刻說：「柳兒妳……妳今天是不是來了我家門口？」
「不然？」柳兒似乎覺得我的問題很蠢。她的表情看起來就像在說：不然你現在為什麼要上線？我又為什麼要在這裡等？
「妳和她是……不對，重來。妳，沒有改變遊戲中的樣貌？」
「有人規定一定要不一樣嗎？」柳兒反問我。
「為什麼不早說呢？我一直以為妳們是不同人。我以為虛擬的妳是另外一個人，是別的什麼人在模仿妳。」
「我是不同人？」柳兒笑了，好像我在說什麼荒誕不經的笑話，「我就是我啊。看起來不同，只是你不想知道而已。你不想知道，所以才歸咎於『虛擬』。那是你的問題。」
「我的問題？」
「是啊，因為你是存在感很薄弱的人。渺茫的人自然什麼都不能夠確定。」柳兒站了起來，拍拍她的法袍上的沙塵，轉移話題說：「好了，你有多少電力能借我呢？」
存在感很薄弱的人？渺茫的人？這是什麼意思？是指我的意志不夠堅定嗎？
柳兒打斷我的思考，說：「喂，發什麼呆，跟我說你有多少電力？」
「喔喔，好，妳等一下，我看看……」我計算電力在遊戲中換算成的錢幣，金幣代表１００電力、銀幣代表１０電力、銅幣代表１電力，我有３枚金幣、２枚銀幣、７枚銅幣，所以是３２７點電力，不能算多，因此要借也不能借太多。我說：「還有３２７電力，我想至少要留１５０電力下來當生活費，所以……」
「借我３００電力。」柳兒簡潔扼要地說。
「３……３００？這樣我就沒電力了啊，剩２７點電力只夠吃一頓飯，而且我晚餐還沒吃，借妳３００電力，明天不就……」
「那算了，你當作今天沒有遇到我。」柳兒說完，真的掉頭要走了。
我趕緊說：「等……等一下，我借我借。」雖然明白這是很無理的要求，但我還是很想借給她；總覺得借電力給柳兒，就能跟她維持某種程度上的來往，而那是我求之不得的。「我借妳，不過，為什麼偏偏要在這裡，不在安全的城市交易？妳不會等會想一個人打這個副本吧？」
「你打得過？」她再度反問我。
「不可能啊，這至少要20個人以上來打。」
「那就對了。你再看看我的善惡值。」
【系統通知】：「柳兒」目前是惡魔首腦（善惡值：－９９９）。
我驚訝地看著她，說：「我們才幾天沒見，妳……妳就屠殺了一個城市的玩家嗎？」
「啐，你在想什麼？我一個人做得到？這樣子當然是被別人動了手腳的呀。」柳兒把我當成笨蛋似的看著我。
「誰動的手腳？」
柳兒以「你沒必要知道」的眼神白了我一眼，繼續說：「就像你看到的一樣，這種程度的善惡值要降下來需要不少時間，所以我短時間內靠近不了有NPC的城市；沒辦法補給，就等於失去了主要的電力來源，所以我才想向你借電力。會選在這裡交易，也是因為追殺我的NPC不能進來，一般玩家也不會想來，所以最安全，不會被干擾。這樣你知道了吧？」
「是《Xecovery》資料庫伺服中心的人動的手腳嗎？」我固執地又問了一次。
「……你說什麼？」柳兒停止了全身的動作，瞇細了眼睛警戒地看著我。
「是他們做的，對吧？」
「你去了那裡？你去那裡做什麼？」
我當然不能說是為了找她的地址才去那裡，所以我簡略地說：「一個自稱是人類保育部的矯正員找我去的，我原本也不知道他想做什麼、有什麼企圖，不過他一直說妳是……」
「危害全人類的禍首、終極罪犯，還是致命的病毒？」柳兒自嘲地冷笑。
我點點頭，說：「差不多，雖然我不這麼覺得，我不認為妳是那樣的人。」那是謊言。我那時候不是這麼想的。但現在的我不想讓柳兒對我失去信任，我不想讓她覺得我是一個搖擺不定的人，所以我只好選擇了說謊。
但柳兒沒有替自己辯解，只說：「借我電力之後，就不要再和我有任何關係了。」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
「我想知道啊。我想知道妳的事，妳為什麼會被他們盯上？為什麼總是這麼神祕？為什麼我看到妳會這麼……」
柳兒直接摀住了我的嘴巴，說：「閉嘴，你真的是笨蛋嗎？你都去過那裡，還不知道他們會有遊戲對話紀錄嗎？」
柳兒放手後，我摸著我嘴上柳兒的掌心留下來的觸感，溫溫的，但沒有氣味，因為畢竟是虛擬角色，沒有模擬到這種程度。我聽柳兒繼續說：「你去過了那裡，他們沒有對你做什麼嗎？沒有要你說什麼嗎？還是……你剛剛所說的，只是你配合他們來套我的話？」
「不，絕對不是。我是……」我看著柳兒，吞了一口口水，嘀咕說：「我是真的想要知道妳的事。我……我想了解妳。不只是想知道妳的所有祕密，我還想知道妳喜歡什麼東西、討厭什麼東西、對什麼東西會莫名所以地大笑，對什麼人會放鬆地信任。我想知道妳的這些點點滴滴，我想知道啊。」
我看到柳兒瞬間閃過了一點詫異的神色，但只有一瞬間，就立刻戴上了她所扮演的冷漠面具，說：「那又怎樣？」
「所以……所以即使妳是危險人物，即使他們要我離妳遠一點，我也不想那麼做。那麼做的話，我不就沒辦法了解妳了嗎？」
無奈柳兒再度漠視了我的心情，說：「這麼說來，他們只是要你離危險的我遠一點？」
「不，不是，也不盡然。」我試著回想了一下與矯正員的對話，稍微在腦中做了整理，說：「他們的確有這個意思，但感覺上他們想要的是別的。」
「別的？別的什麼？」
「他們一直問我認不認識妳、想起妳什麼事，感覺上好像我本來知道妳的什麼事似的。」
「本來知道我的什麼事……」柳兒又輕聲重複了一次我的話。
「嗯，好像我應該知道妳是誰、我應該負起認識妳的責任之類的；可是又好像不願意讓我想起妳，所以才不希望我繼續接觸妳而想起什麼具體的記憶。很奇怪，不是嗎？」
柳兒一言不發地想著什麼。
「妳知道什麼嗎？」
「沒什麼。」柳兒搖頭說。但那個樣子顯然並不是「沒什麼」的表情。
我注視著柳兒，感覺柳兒沒有一次像現在這麼接近我，又沒有一次像現在這麼遠離我。我吸了一口氣，說：「我是認識妳的，對吧？我認識妳，才會知道妳的什麼事吧？」
柳兒什麼也沒回答，只伸出手來，說：「３００電力。我得走了。我不想造成你的麻煩。」
我不想這麼地就放她走，我有預感她這麼一走，就再也不會見我了。我手中緊緊地握住三枚金幣，說：「好吧，不想說也沒關係。那再回答我一個問題，一個就好。」
柳兒的手沒有縮回去，只是靜靜地用她泉水般清澈的褐色眼瞳看著我。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向我借？賭運氣是什麼意思？」
柳兒依然沒有回答，只說：「記得刪除『那個東西』。」然後自行拉過我的手，掰開我的手指，把我手中的金幣拿去。我任憑她拿走，沒有反抗。
我還想說點什麼，我不想讓她就這麼離開，口中囁嚅著，以為她就要登出的時候，她看著我，嘆了一口氣，幽幽地說：「辭條資料中心是很好用的地方，你想知道的東西都在那裡。而我是，Ｚ３８９１５２９１３０，這是最後一次了，我最後一次的賭運氣了。你自己決定吧。」
說完，沒有給我回應的時間，就從副本中消失無蹤。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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