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比想像中來得還要漫長許多。
是整夜都睡不著的關係嗎?望著窗外天空上逐漸泛起的魚肚白,德萊姆依然沒有半點睡意。不過,這也是他第一次好好了解自己所睡的環境。
因為準備測驗的關係,他們所有訓練兵當時總是從早忙到晚。別說觀察了,他們還巴不得能黏在被窩裡頭久一些……不過,現在似乎沒有那種必要了。德來姆就像是一連睡過了十天一樣,現在就連瞇起眼睛的念頭都沒有。
這是座位於軍團內一處臨時建起的木屋,牆壁為木頭綑綁而成,屋頂則是以帳布搭起。雖然外觀看起來比一般帳篷還要宏偉許多,但正方型的狹小範圍卻也只能勉強睡下至多五人左右。再怎麼說,這也只是臨時讓受測的訓練兵借住數晚罷了。
話雖如此,能避免過於涼爽的晚風灌入其中,也能讓人睡得安穩一些。
嗚嗚——嗚嗚——太陽還尚未露臉,風兒已經按耐不住、開始作怪。它們掃過樹梢、掃過草尖、掃過德萊姆半開的窗邊。那陣陣怪聲雖然相當特別,但獨自一人聽來卻也不免會有些害怕。德萊姆抓緊了棉被,身體也跟著蜷縮而起。
……再幾個小時、還是再幾分鐘呢?德萊姆的身邊沒有時鐘,懷錶那種價格昂貴的東西就更不用說了。他只能看著天空目測,日時六刻差不多就是天空幾乎變作淺藍色、只留下西邊最後一抹青藍的月光吧?那麼,現在就還早得很。天空還有一半以上都浸染在青綠之中。
到底,自己會被怎麼樣呢?
雖然是以證人的方式來讓康裴頂罪,但自己真的就能夠完全沒事嗎?再怎麼說,萊爾所使用的第三眼並不算完全……要不是康裴在一旁挑釁萊爾的話,自己說謊的事實絕對會被抓到吧?只要這樣一想,他便會覺得自己越來越對不起那位犧牲奉獻的老團長。
「……為了阻止戰爭嗎?」
從前,德萊姆也曾聽人說過這句話。
那是在八歲的時候吧?八歲那年的五月,也就是「塔里」的月份。如同塔里本身「舞動」之意那樣,艷陽高照與豐收之中,總是一場又一場從早到晚的慶典。
而那個男人,正是從營火所無法照到的黑暗中緩步而來,渾身裹著不何時節的漆黑斗篷。
尚在孩童時期的德萊姆對此並沒有多想,只是為眼前的那個「他」感到有些好奇、有些在意。這是個歡度慶典的大好日子,不管在地人還是外地人,都能立刻被如此熱情的氛圍包圍、並且融入其中。他們將會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享之不盡的糕點更是能吃到肚破。只不過,那位不請自來的身影卻沒有受到誘惑。
他只是在旁邊看著。
一名全然的局外人,他就這麼在旁邊看著。沒有詢問旅館在哪、亦沒有打探附近人家。他就像是經過至此、並看到了一場小村落所舉辦的慶典那樣,完全沒有參與其中的打算。
而當時的德萊姆,正對這樣不受吸引的人感到好奇。「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呀?」德萊姆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在暗處偷偷觀察。
「呵,當時還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呢。」德萊姆暗自笑道。接著,他翻了一個身、面向門口。
說是會派人全程盯著自己,那麼被派來的那位前輩應該會在門外吧?還是說,那只是口頭說說而已呢?因為在進房之前,德萊姆並沒有看到任何人跟在自己身邊。雖然他曾大膽猜測對方是不是躲在暗處秘密行動,但周圍數公尺外依然不見任何人影……或者,他們是使用術呢?
用術來觀察他人之行動……記憶中,教官確實提及過有如此之術,一樣也是無系之術的一種,但卻不是每個人都能輕易使用,教官自然也就不會特別去講解如何使用了……呵呵,現在回頭想想,訓練期間所學到有關術的知識,相對於實戰中必要的術還真是少之又少啊?
不然,他們怎麼會如此輕易的被艾爾派人抹殺掉呢?一個活口都不留的。
「艾普羅……為什麼我會活下來?我明明就……沒有那種力量……」
德萊姆緊緊的閉起雙眼。
——那滿載眼皮底下的熱,他實在是不願意再次流下。
◆ ◆
即使幾個小時前心情再怎麼沉重,德萊姆說到底還是只有十五歲而已。
「哇……」
小小的山、小小的河,就連身處其中會覺得廣大無比的森林,此時看在眼裡也與花圃無異,地上的村落與人們更是像玩具一樣有趣。高空之上雖然有些寒冷,但這卻完全無法抵擋德萊姆內心的好奇——這可是他第一次飛到天上呀!
五隻巨鷹在高空雙翼大張,牠們規律的拍動著翅膀,陽光正從羽毛的間隙中直射而下……真令人難以想像,自己不過才十五歲而已,竟然就能夠如此近距離的看到巨鷹、並隨著牠們一同翱翔!如果這經驗去跟其他人說的話,一定會被忌妒到死吧?再怎麼說,就連隊長等級的人物都難以享受如此待遇呀!
「真是太神奇了……」
望著頭上的巨鷹,德萊姆一臉憧憬的喃喃自語。對他而言,巨鷹一直是一種相當夢幻的生物。外型雖與一般老鷹相似,但巨鷹是老鷹的二十倍大,體重更高達六十倍以上。且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不合比例的重量之故,倘若將巨鷹與老應以同樣大小來看的話,巨鷹的翅膀會來得更為寬廣——牠簡直就是天生為了飛翔而存在!
起初德萊姆還有些擔心,因為在他的印象中,巨鷹大多是單人騎乘之用,所以在看到萊爾打算讓五隻巨鷹連同這籃子似的木製載具一同飛翔時,他甚至還憂慮會不會連飛起來都沒有辦法。當然,這念頭也隨著起飛沒有多久便隨之打消。別說有沒有能耐了,牠們飛行得甚至還算相當平穩,感覺就算在這載具裡頭跑跳、似乎都對巨鷹而言無關痛癢。
……只不過,像這樣的好心情並無法持續太久。
在不遠的另一端,四名萊爾的下屬就圍在康裴身旁,而他本人則坐在康裴的正前方。自從飛上天開始,他們幾個人就沒有說過半句話,只是一個比一個還要沉默的盯著康裴,彷彿深怕這名老頭會趁隙逃亡一樣。可是,康裴並沒有這樣做。
他一樣保持沉默。但在面對如此包圍,康裴選擇閉目養神。對他來說,與其跟他們一個個大眼瞪小眼,倒不如趁還有時間的時候享受這短暫的自由。
無論是輕灑下來的溫暖陽光。
無論是呼嘯耳際的可笑怪風。
既然做出了這樣的選擇,那麼在結果到來之前,康裴想要多利用這所剩不多的時間、好好體會日常中那一切的一切。
「你還真有閒情逸致啊。」
萊爾抽動著嘴角笑道。經過了一晚,他似乎又恢復了原來那狡詐的笑容:
「在到達王都之前的幾個小時裡,你真的都打算像這樣、什麼也不幹嗎?」
「我又需要幹些什麼呢?」康裴輕聲笑道:
「在這邊被你們這樣圍著,就連鍛鍊身體我都會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呢……還是說,你要跟我聊聊當上部長前所經歷的心酸血淚史嗎?」
「你知道我並不喜歡提起過去。」
「確實是這樣。你一直都是這種人,萊爾。與其回味從前,不如望著未來不斷努力……是不是因為這樣的傻勁呢?你總是得花上其他人數倍的努力、才能獲取同樣的結果……」
「至少我很清楚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瞪著康裴,萊爾的語氣忽然沉重許多:
「不像某些人,明明知道是傻事,卻還要一頭栽下去。」
「……我還以為那個話題早在昨天就結束了?」
「不想讓這話題結束的並非只有我一個人。」萊爾如此說道,康裴也在此時雙眼緩張。
眼前五人除了萊爾一臉沉著之外,其餘四人則一個比一個還要緊張。他們全都只有二十出頭,最大也不過二十五歲。看在康裴眼裡,幾乎與小毛頭無異。也正因為如此,就算康裴默不吭聲,他們也全都會不自主的心生恐懼。畢竟,他們都是被父母拉拔長大的同時、聽著眼前之人的傳說事蹟入眠。
而直到剛才,他們才被萊爾臨時告知此次的犯人正是那個傳說……這……這怎麼可能讓他們信服呢?
「班德拉岡團長……不,是英雄——班德拉岡先生!我不相信您會這麼做!」
「我是因為您才加入軍團的!如果要我今天相信這種事情,我……那我以後還能相信什麼?班德拉岡先生!」
「您是被逼迫的吧?被威脅的吧!我們聽說艾爾派人甚至殺死了負責守衛的哨兵……他們一定也闖進去並攻擊您了,對吧?」
「班德拉岡先生,請您說實話吧!」
一聲又一聲的呼喚,迫使康裴回想起從前風光的那段時間。眉頭一皺、雙眼一熱。淚,就這麼往下掉落。
「果然……果然是有什麼隱情嗎?」
一名士兵見狀、顫聲問道。不過,康裴並沒有立即回答。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輕輕擦去淚水,最後站起身來——接著,高聲怒罵:
「你們不要太小瞧人了呀——!」
咆嘯之高亢威震八方、直達天際,就連頭上的巨鷹都嚇了一大跳!整個載具登時陷入一片混亂。對於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幾乎所有人都因此跌坐在地。在旁的德萊姆還比較幸運些,要不是他扶著牆邊的橫桿,自己也有可能會如此狼唄。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這麼難堪……應該說,因混亂而出事的人,就只有方才那四名士兵而已。康裴依然好端端的站在原地,而萊爾則坐在原來的位置上不為所動……果然是老練的軍人呀,彷彿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無法動搖到兩人半分。
「你們不要太……小瞧人了。」
當巨鷹穩定好載具的同時,康裴頹然坐下,陰鬱的神情彷彿又老上了數十歲。相對於此,沒有人開口說話,無論是萊爾還是其他四名士兵,全都只是默默看著眼前這位忽然抓狂的老人。即使康裴仍舊沒有給出半點解釋,但這一回沒有人敢再問下去了。
康裴真是自己嘴裡的邪惡之徒、還是隱瞞著某些秘密的悲劇英雄?這些自然是沒有人知道,因為唯一了解的人選擇閉口不談。只不過,士兵們臉上的猶豫、仍顯露出他們對康裴的信任。畢竟,他們聽著康裴的事蹟成長至此,怎麼可能因為一個晚上的意外、便輕易打破他們對康裴的崇拜?
當然,這種事康裴也是知道的。
四十多年的士兵生涯,他最為自豪的,便是自己與他人之間的信任感。在戰場上除了自身的作戰技術之外,並肩前行戰友更是康裴奮戰多年的精神支柱。這樣的感情並非是對於何種層級,只要隸屬於同一個陣營之內,康裴便是那種能率先將生命交給戰友的熱血傢伙——在他的字典裡,並沒有背叛二字。
不過,也正因為如此單純的心情,康裴也是那種最能受到影響的人。
他常常流淚,但絕大多數的時間並不是為自己而流。他會為愛特諾王國受到可能的威脅感到不安,他會為每一位遇害的戰友感到傷感。而隨著時間的經過,康裴這樣的個性不僅沒有改變,反而更加嚴重……是因為戰爭的關係嗎?呵,一定是的的吧。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康裴擔心的方向,已經不再只是自己人而已。
對方是第一次上戰場嗎?
看他如此年輕,家人應該還健在吧?
手在發抖……這樣子戰鬥,真的不要緊嗎?
曾幾何時,那份擔心不再只是自己人。每一次看到那些因自己而失去性命的對手,康裴都不免會為此難過上數天,卻又因為下一場戰役在及、不得不去隱忍於心底。一個人死了,下一個人又會擋在面前;一場戰爭結束了,下一場戰爭又緊鄰眼前。在這制式化的血腥日子裡,康裴真的不知道為何有那麼多人能夠打著驕傲之名、輕易喪命。康裴更不知道為何在這荒唐的日子裡,他依然能奪去如此多條的性命——而且,他還能因此被稱為英雄!
他是名英雄嗎?不,這肯定不是的。在任何故事中,英雄總是能以平息爭端為前提、受到眾人愛戴。然而,他自己卻不是如此。國家仍舊動盪不安,兩族之間的互鬥更是看不到盡頭。在這樣的荒唐的日子裡,康裴不過是順著局勢參與一場又一場戰爭、一次又一次的活下……這樣,就能被稱為英雄?
「……我不是什麼班德拉岡先生……」
望著地面,康裴怎麼也無法抬起頭。那一字一句的低喃就像詛咒,但詛咒的對象不是眼前任何一人,而是他自己。康裴不願引以為傲的過去、現在、甚至於未來。
一名能被原諒、甚至完全不會被懷疑的英雄?
康裴.班德拉岡,他可從來沒認為自己有那麼偉大!
「……我根本不算什麼英雄。」
再一次的呢喃,已經是無聲的低語。回想起那段日子,比起榮耀,他更清楚記得自己失去過什麼、親眼目睹自己無法抓住過什麼。同袍、家人、對手……無論對方是什麼樣的身份,他都曾與之並肩而行、與之刀刃相向。但不管他如何努力,從前的日子卻只是一再告訴自己,他只會失去更多——因為,他從沒真正改變過什麼。
不過,現在,就是機會。
以往之所以沒有改變任何事,是因為自己總是能在最後苟且偷生。而到了當下,康裴決定不再讓自己苟活下去了,他將賭上自己的餘生、甚至於過去的一切榮耀,他都要阻止事態進一步的擴大。
過去,他無法阻止戰爭。
兩年前,他也無法阻止復仇。
但,現在,他將要挺身而出——阻止又一次可能的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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