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家的母女不合

圖為東京赤坂全日空洲際旅館ANA Intercontinential Tokyo後頭的櫻坂，就在蔽小公司東京辦公室對街而已。

 

去年12月的一個星期天，一個國中學妹跟我說她又逃家了。問題出在她家裡，她老媽。

 

雖然是同一所國中畢業，其實在學校裡頭的年份沒有重疊，是以前玩網路遊戲後在外頭聚餐，閒聊才知道大家都是同一所國中出來的。她為人很天真爛漫沒心機，愛貓愛狗待人和氣不任性。我們聊得來，有時放假回台中會跟她與她的死黨一起出去吃個飯、喝個茶、看個電影，過年假期在台中找人的聚餐也通常少不了她。

 

她本來有個哥哥，小時候她媽媽重男輕女，當初完全不理她，任她放牛吃草，課業上也不注重。直到她哥哥在她升國中前病死，她媽媽的態度才整個轉變過來，開始對她施加管教。這樣前後態度轉變，她本來就跟媽媽不親，都是爸爸在疼。國中畢業去唸高職，卻被她媽媽逼去考大學，唸了一間我認為只是學店的私立大學。

 

她跟男朋友在一起也很多年了，早先念書時還會怨男朋友重朋友、冷落她，後來男朋友多帶她出去玩，也會帶她去日本玩，聽來也就穩定了。只是穩定歸穩定，她媽媽不喜歡她男朋友，雖然男生常常帶她去遊山玩水，男生本身也是找不到什麼老人家看得上眼的好工作。她自己在學校裡頭書沒唸好，找本科系的工作常被打槍，再不然就是待遇不佳，在外面也做過藥妝店店員、百貨公司櫃姐。在外頭非本科系的工作做得辛苦，待遇也不好，下班還常常要幫她媽媽的成衣工廠作帳，最後還是被她媽命令回家幫家裡做事了。

 

這些年，她就在家裡與男朋友間擺盪。在家跟媽媽鬧僵、待得不開心時，就逃去跟男朋友合租的套房躲，她老媽一定要她回家做事時再回家，中間就是她老爸在格擋與護航緩衝。在家沒東西吃，是她老爸出去買回來給她吃。逃家在外沒錢用時，沒錢是老爸給錢。有爸爸疼的女兒是個寶。

 

只是再好的事情，也有結束的時候。前幾年，她老爸小中風一次，送進醫院躺了幾天，人好好沒事的出來。9月的大中風就沒這麼好運，她爸爸走了。

 

頭一個月，她男朋友想去她家陪她，男生被她媽媽趕出去。辦完頭七，以前由她老爸承擔的工廠事務都被交給她做，開車跑業務、送貨，才有男友作陪同行的空間。在外頭跑了一整天，回到家，要繼續接受怨天尤人的媽媽說教、碎碎唸，被疲勞轟炸到凌晨兩三點，甚至天亮，是常有的事。

 

12月的那次，她媽媽指責她不孝順、不聽話，不當乖孩子。

 

這幾句話，其實我都很熟。在我見過的幾乎每一個有問題的家庭裡，有問題的大人都會這樣指責別的家庭成員。也許不是每個同一個家庭裡的成員都會承受這樣的指責，但是至少會有一個人成為箭靶；我家的箭靶不是我。只要家裡有什麼風吹草動，箭靶上就會插著箭。碰到這種失去親人的重大事件，箭靶更是成為發洩情緒的目標。

 

在世界各地反家暴宣導標語中，我最喜歡的一段話是這樣說的：「不要對你最親愛的人發洩情緒」。
並不是只有肢體暴力才算是家暴，言語辱罵是精神暴力，言語嘲諷也是精神虐待。
當家長的不能一邊宣稱自己愛小孩，另一方面卻在對小孩暴力相向。那根本不是愛。

 

相似的，每次當我聽到有人提倡男人應該要包容女人的情緒，我也想把那段反家暴宣導標語拿出來說。如果學妹的老爸不用忍受那麼多年的精神家暴，他可能還能繼續疼愛她十幾年，不會那麼早走。請不要用任何暴力形式發洩情緒。

 

一個人是由其行為所定義的，不是由其條件所定義的。人的條件比較難變動，但是行為都是自己在決定，可以做好，也可以做壞。雖然人皆有情緒，人的自由意志可以決定情緒要怎麼處理。不要對你最親愛的人發洩情緒，只是與親近的人相處的基本準則之一。連這個都做不到的人，基本上沒辦法與人維持一個良好的關係，頂多能維持一個差勁的關係而已。那個媽媽一如許多有問題的自我中心大人一般不會自我檢討，只會檢討親近的人，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是別人的錯，老公不好，女兒不孝，都只是她所造成的差勁關係的體現。想要一個良好的關係，只會要別人愛她，卻不會檢討自己不好的言語與行為，那就只會得到一個爛關係。別人可以逃離她，家人逃不掉，到頭來，她自己才是這個家庭問題的核心。

 

如果這個媽媽真的希望讓孩子達成她期望的目標，她該做的不只是拿「不孝順」、「不乖」出來罵而已，她應該明確說明自己希望別人與女兒做到那些事情，訂立明確目標，不然任何人都配合不了她，只是徒然在折磨小孩而已。怎樣是孝順？怎樣是乖？每個人的理想都不一樣。光會要女兒愛她，她又花過多少心思、時間與功夫去了解過她女兒？從小時候的不聞不問，到國中起的嚴加管教，除了管教，她又能了解什麼？這在專案管理上，在需求開發階段就已經觸礁了，根本沒辦法奢求專案目標被達到。

 

世界上的問題通常不單純，她家的問題也一如許多台灣有問題的家庭一樣，牽扯了經濟因素－她媽媽的工廠。沒辦法設定明確目標去讓別人實現，沒辦法說出個所以然來讓別人去配合，這種失敗其實也反映在工廠營收上。

 

學妹被媽媽強迫當免錢的業務員、送貨司機。一家經營上軌道的企業，是不需要讓負責人的親屬當免錢勞工的，畢竟一個人的薪水也就幾萬塊錢而已，如果一家企業連幾萬塊錢請一個外人的薪水都出不起，或至少保障被雇用親屬的薪資，那這家企業的營運是很有問題了。這種情形以前發生在我家，最後一個外人員工是在積欠薪資的情況下，用老車抵他的薪資，讓他離開的。

 

台灣家族小企業老闆常見的一個問題，兩百多年前就被Adam Smith在國富論裡頭寫出來了：自行開業的工匠，雖然營收可以全部歸為自己所有，卻常常沒把人事成本與生活開銷等私人支出也算在經營成本裡。當老闆的人自以為有在賺錢，有好像還能看的營收，實際上卻沒賺多少，或甚至在虧錢。碰上自我感覺良好或死愛面子的經營者時，就根本不會承認在虧錢，如我老爸。面子能值幾分錢？就算對外可以裝作公司還有在獲利，骨子裡頭終究會沒錢可以用，於是這樣的經營者情緒就不好，家裡的親人就是第一個遭殃的。

 

我說，都到這種得用免錢勞工的地步了，這家工廠不如收起來吧？已經用Excel算了家裡好幾年帳的學妹說，每個月其實還有約4萬的盈餘，不能說已經在虧錢了，但是沒多少空間再多雇人。她家住了十幾年的公寓也還有100萬左右的貸款還沒還完。她也想過，其實房子賣一賣，照現在行情，也還可以剩個幾百萬，付完工廠阿姨們的資遣費後，另外去租房子，就算她出去工作的待遇每個月只有兩三萬，錢夠她媽媽養老了，她日子也不會難過；可是她媽媽就是不肯。其實就算不吃不喝、不生活的把4萬全部拿去還房貸，即使是零利率的情況下，要還完100萬也要超過兩年。加上生活開銷，他們能再撐多久？

 

前一陣子UNIQLO跟Lativ的事情讓網路上流傳台灣成衣業現況的文章，如果她媽媽對親人嚴苛而希望對外人員工盡道義，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困境終歸是個困境，困在其中的人受苦受難。而台灣成衣業者並不是只有做不下去了的，一個同事的老婆年紀輕輕的就繼承成衣家業，人家的公司一個月營收可以有1500萬。就算這1500萬營收之中只有一成是淨賺的，那每個月也還有150萬以上是經營者家族的淨賺。150萬的獲利 vs. 4萬的獲利，後者真的值得繼續經營下去嗎？這樣的工廠做不下去，雖然有其環境背景的因素在，我想經營者自己也大有可以改善的空間；但是，要一個只會檢討別人的人檢討自己的經營策略，等下輩子可能比較快。如果為了照顧外人員工而甘願犧牲女兒，那這樣的媽媽沒人要孝順也只是剛好而已吧？

 

我家的類似災難結束好幾年了，支撐這個家走過那段歲月的是我的錢。她沒賺錢本事夠拿錢出來撐著她家，但是她有堅定支持她到現在的多年男朋友。跟男朋友一起抗爭了一個月，她在過年前還是回家覆命了，她媽媽裝做啥事都沒發生。上上星期她跟男朋友去東京跑迪士尼、賞櫻，回來之前扭傷了腳，她媽媽知道了也不問傷得多重，只問還能不能工作。當女兒的，只能死了希望媽媽還有點人心的念頭，這個媽媽真的是鬼。可是建議她私奔，她又放不下媽媽。

 

以前一個高中教官說過，這個世界上，你我，每個人的爸爸媽媽，其實大家多多少少都是失敗者。因為曾經在哪個地方、哪件事情失敗了，所以才會在現在的地方、才會在現在的職務、腳色、位置上，你們的爸爸媽媽才會當上你們的爸爸媽媽，不然他們應該會在比現在更好的位置上。但是比較好的人可以從失敗中學習把事情做得更好，差勁的人則沒辦法面對自己的失敗，一直就差勁下去。不能面對自己的失敗的人，最終會失敗得一蹋糊塗。

 

過了這麼多年，對他的失敗者理論真的感觸良深。心理學上說，受虐者以後有可能會變成施虐者，因為人的行為是學習來的。當一個人在樹立自己行為模式時，如果只有失敗的榜樣能學習，而以後又沒有深切思考過自己的行為，表現出來的，就是把家長怎樣對待她的失敗行為原封不動地照抄去對待別人。也幸好這學妹跟她老爸比較親近，完全不像她媽媽，至少有個前車之鑑，不會重蹈她媽媽的覆轍。

 

其實有一個這樣的家庭，是一面鏡子，讓知道要看它的人如何不要重蹈覆轍。就看這樣的家庭出來的人知不知道要看這鏡子，或逃避它而已。

 

京都祗園白川櫻花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