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影】八十分的題材，六十分的成品──陣頭

 

「陣頭」是什麼？電影一開始就丟出了這個問題，只是沒有形諸於言語。早在兩個徒弟為了誰才是師傅的陣頭正統傳人而爭執時，這個問題就已經浮現。

然而直到最後，看完整部作品的我，依然不知道「陣頭」是什麼。

 

「陣頭」這個詞通常與「廟會」脫離不了關係，至少我腦袋裡聽到陣頭這個詞的時候，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跟舞龍舞獅八家將一起在廟會神明出遊時，走在神明最前面邊跳邊走邊打鼓作為神明前導的那些團體。我對這類團體的熟悉度很低，頂多只有基於武術的觀點，多少知道舞龍舞獅跟宋江陣是一種藏民間武術於其中的練習變化型，在偷偷傳承武藝的同時避開不必要的麻煩事，以及這些陣頭必然與神明有著關係而已。除此之外，並沒有太多的認識，與興趣。

 

後來我再次注意，並覺得陣頭這個詞很有趣，是某天在台北華納威秀看電影時偶然看見的預告。

有一部叫做「陣頭」的電影要上映了。

那正是國片在海角七號與賽德克之後的一股熱潮，同一時間上映了不少想要進行挑戰的國片，像是光看了預告片我就認為這非看不可的「燃燒吧！歐吉桑！」，以及光看預告片就覺得很不妙的「電哪吒」。我之所以提到「電哪吒」，就是因為這部片的預告相對於陣頭的預告，全面性地展現了「陣頭」是部絕對有意思的作品，畢竟，比起化哪吒妝去當DJ這種現代的產物，絕對不可能比將「傳統」的陣頭轉換成現代的模樣更有意思。因為我想看的是「進化」，而非「換個地方」。

後來，陣頭的電影上映了，我也去看過了，還意外參加到工作人員在片尾跑完時進場與觀眾互動的場次。

然而，我得老實說一句，陣頭這部電影，並沒有滿足我當初所期待的心情。

 

讓我們先不要管已經完成的電影是如何演的。

光看「陣頭」這個主題，你會如何處理這個作品的內容？

因為跟神有關，所以必然要提到陣頭與神的關連性。

因為是傳統的技藝，所以必然要提到傳統與現代的陣頭的差異。

對了，八家將鬧事的新聞也時有所聞，所以應該也會有青少年問題吧？

這是我當初最起碼的期待。

 

然後在讓我們看看實際完成的陣頭是怎麼演的。

跟神有關是沒錯，但是到底跟神有關到什麼程度？又為什麼會有陣頭？

確實是傳統的東西沒錯，可是也沒有明確地描寫出「傳統」的部份是什麼，又為什麼是傳統？

青少年問題提是有提啦，不過這種處理也未免太草率跟省略了一點吧？

這是我的期待所失落的部份。

同時，還有期待之外一並失落的部份。

 

陣頭電影的故事是，離家學音樂的兒子回家不小心賭氣接下了老爸已經難以處理的攤子，要在毫無相關知識的情況下，把一門已經被傳統綁死的技藝重新提升起來，並且足以跟傳統派的頂尖團體一較高下。

單看大綱的話，陣頭的劇情，其實就是最傳統的運動派少年漫畫劇情。以棒球為例，就是對棒球一無所知的足球羽球橄欖球少年，接下了擔任某某社區業餘棒球隊教練老爸的擔子，必須在約定好的決戰之日前，將一支毫無希望與戰鬥力的爛球隊強化到能跟地區冠軍決勝負的水準。其中必然有親情，有友情，有特訓，愛情的成分當然也會多少有一點，但這不會是最核心的東西。

看過陣頭的人可以回想一下，整部電影演的是不是就是這些東西。

沒看過的人也可以當成預習，因為你們在電影裡看見的就是這些東西。

 

請不要誤會，我絕對不是說運動派的少年漫畫不好，而是陣頭的電影並沒有把這些原本可以徹底挑起觀眾的熱情與鬥志的材料處理好。

 

主角回家後，因為賭氣而與當地龍頭陣頭團槓上，接下老爸的團長職位，要在決戰之日跟對手一決勝負，這個開頭與動機並沒有問題。

問題在於後續。

既然要跟對方一決勝負，第一步就是提升我方實力。要提升實力，就要訓練。要在短時間內提升足夠的實力，就需要特訓。然而「特訓」並不是胡搞瞎搞隨便搞就行，特訓也是訓練，是一種「特別的訓練」，就像是劍心被師傅抓去以包含了所有刀法的九頭龍閃特訓出唯一能夠破解這招的天翔龍閃，或是地獄蝙蝠隊被教練抓去進行橫越整個美國的死亡行軍以提升打橄欖球的專業能力。特訓是一種看起來很亂來，但事實上有其根據的訓練，因為沒有根據的訓練就只是浪費體力而已，所以特訓也好，訓練也好，都一定要有一個邏輯的根據。

然而陣頭裡的特訓並沒有「邏輯」。

 

身為一個弱小的團體，想要跟傳統派的頂尖團體拼，當然不可能以傳統的方法進行練習。然而故事並沒有在這裡讓主角發揮一下基本的邏輯，而是直接把團員抓去「開始打鼓」。我知道鼓是陣頭很重要的元素，可是「為什麼要打鼓」？故事並沒有在這裡做出足夠的邏輯說明，於是我只看見主角一個死中二莫名其妙地抓著原本按照傳統方法訓練的團員開始做更莫名其妙的打鼓特訓。

 

這種毫無邏輯的亂搞結果可想而知，就是團員的向心力瞬間潰散，青少年的問題也因而冒出來。我能理解編劇大概是想藉此順暢地帶入青少年問題這個主題，可是這種編劇法……我想就算不是青少年也會有問題吧？畢竟沒人會想給一個莫名其妙的死中二帶去做更莫名其妙的訓練的。虧這主角還是讀過大學音樂系的人，居然連最基本的訓練概念都沒辦法好好講給別人聽嗎？更重要的是，無法講給「觀眾」聽嗎？

 

在向心力潰散之後的青少年問題，這種編劇法實在不能說是很好。因為這麼一搞，會讓人覺得「青少年問題原來是中二團長亂搞造成的」。不對，不對，不對吧？青少年問題應該是一直都存在的才對吧？

在看這部電影時，我一邊看一邊回想起對陣頭與廟宇的一些小印象，像是八家將之類的團體之所以容易出問題，有不少都是放棄養育的父母把已經滿是問題的小孩丟進去，而這些滿是問題的小孩本來就連專業人士都超難管教，那些平常只處理廟宇事務的廟公當然更難管好，於是一群問題人物聚在一個沒有控制力的環境裡，當然超容易爆發問題。

在電影中，也確實地做出了一段父母棄養無法養育的小孩的劇情，也就是梨子這個全劇中我覺得最棒也最完整的角色。

然而除了自閉兒梨子之外，剩下的問題少年們，都沒有被描述得很完整，無論是家暴的、不良少女討債團的或是家人就是專業黑道的，他們的問題不應該只是因為中二團長亂搞就爆發出來，而是平常就有機會爆發出來才對吧？而且以故事的表現來看，在被中二團長亂搞之前，那些問題其實已經都平靜了，是被亂搞之後才整個爆開的，所以真正的問題應該是中二團長，而非問題少年吧？

像這種故意搞出問題，再讓搞出問題的傢伙去收拾並獲取人望與人心的劇情，老實說我完全不能苟同，因為這太刻意了，刻意到會讓人懷疑角色的腦袋有沒有問題。

 

親情的部份，陣頭這個電影也沒有完全地處理。主角與老爸小時候交惡離異，離家出走上台北念音樂系，但是既然主角一開始受到了三太子的召喚而回家，就表示有意願對此進行和解，但是主角表現出來的行為，卻又跟本是故意回家來找碴的死小鬼。面對一個離家又回家，卻沒有半點長進與誠意的死孩子，怎麼能要求老爸對他有好臉色看？

我得說，編劇在這裡真的沒有好好處理。打回家一開始，鏡頭就帶到主角拿出了一個三太子娃娃放在自己房間裡，然而後面的親情部份，卻完全沒讓這個三太子娃娃發揮一點應有的功能性。一個道具出現了，就必須有其效力，這個明顯直接與故事核心相呼應的三太子娃娃居然沒有對親情這塊劇情發揮應有的效力，就這麼被冷落到最後才終於登場作為和解的契機，不覺得實在是太慢了一點嗎？

而且就算說老爸很火不進兒子房間好了，老媽總是會進去打掃整理一下吧？連老媽都沒看到這麼顯眼的東西，實在是說不過去。

而且編劇在這裡也徹底浪費了利用親情部份，對陣頭的歷史與現況進行解說的大好時機。那些跟著團長練習的青少年不太可能全盤瞭解陣頭的知識，所以這個任務勢必要交給老團長這個跟著師傅真正練過的角色，而這個角色最能講話的地方就是親情劇，在親情劇整個沒有描寫完成的狀況下，許多應該順便傳達給觀眾的基礎知識也就通通放水流去了。

 

相對於描寫不夠的親情，戀愛這個主題則是明顯地描寫得太多了。如果今天我想要看青春戀愛劇場，我應該去看安達充、高橋留美子或木瓜之城，但今天我來看的是陣頭，我想知道這部電影如何描述台灣本土的一項傳統技藝的歷史、困境與新生，不是愛情演技僵硬的中二少年與同樣愛情演技僵硬加上台詞整個不行的僵硬愛情劇。我知道一起練習的團隊裡必然會有緊密的情誼，給主角配個戀愛用的女性角色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這種情誼應該是簡單的、淡淡的、而有著強烈聯繫與羈絆的，不是花了一堆時間打打鬧鬧，還跟外來的女記者爭風吃醋的無聊劇情。

這個被描寫過多且很糟的愛情劇同時也毀滅了陣頭這部電影裡面最重要的元素，「特訓」的意義。因為只要是腦袋清楚的觀眾應該都可以看出，這個一度落到要滅團的陣頭團，最後之所以會成名，都是因為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女記者不斷進行種種協助嘛！採訪、跟拍、打點媒體，這些都是那個女記者做的事情，可是問題來了，為什麼一個女記者會看上這種胡搞瞎搞的中二少年？環島旅行的絕對不止這一團，我自己知道的範圍裡，就有一個人計畫並實踐了單人的單車環島旅行，而且這人的長相鐵定比電影裡的主角更上相，為什麼這一位就沒被女記者看上並報導過？因為人少嗎？

好，這些私人的事情姑且不論，但是參入女記者這個要素的蹩腳三角關係愛情劇，從根本上毀滅了整個陣頭團努力的成果──也就是讓觀眾相信，他們的努力真的有所回報。

不是靠努力的成果獲得認同，而是靠記者的奔走獲得注目，那我想大家看完之後會學到的不會是什麼毅力、堅持、鬥志與熱情，而是「我應該開始把個記者女友/男友」才對吧？

 

特訓這個部份，可說是全劇最有看頭，同時也最讓人搞不清楚狀況的一環。

讓我們先看看環島特訓的起因：

 

中二主角在山林裡看見不知哪來的一團人在玩打擊音樂，聯想了一下自己的團員鐵定一團糟後甩頭放棄，結果一抬頭正好看見一群小朋友正在郊遊，於是說出了「我想我們應該去郊遊一下」，接著就是全體環島特訓。

呃……那個……我承認我資質孥鈍，麻煩誰來跟我解釋一下，小孩子郊遊到底是為什麼會跟環島特訓扯上關係？我怎麼都不知道，小孩子的郊遊居然可以演變成背著三太子環島這種重勞動啊？

我跟真正的九天民俗技藝團不熟，網路上能找到的介紹也通通不得要領，所以我無從得知他們當初到底是為什麼決定要帶三太子環島。但我相信絕對不會是因為看見小孩子郊遊這種理由，即使真的是這種理由，哪麼也是電影演的讓人絕對無法相信是因為這種理由。

前面我講過，特訓也是訓練，訓練就要基於邏輯與根據，不然只是浪費體力。少年漫畫都會不惜花上幾格甚至幾頁來說明特訓的原理，為什麼一部電影捨不得花上幾分鐘來講解一下主角打算進行的特訓是基於什麼原理？

因為一起做了某件事，有了向心力就會變強？

因為背著三太子環島，所以三太子很爽就有保佑？

整個特訓的開始就有太多應該說明的部份沒有說明，而且特訓本身被想到的方式就太過份地使用了古早童話風格才會有的「剛好看見或遇上的心領神會」。拜託，這是電影耶，要求一點讓人信服的合理性不行嗎？

環島特訓的過程中，電影也很明顯地略過了很多很重要的東西，像是「到底是從什麼時候的什麼地方開始，這群環島特訓的年輕人才開始被地方的鄉親注意且鼓勵？」「什麼開始環島的這群人，會被老家的大陣頭追上來搶陣？」「受到鄉親歡迎之後，到新聞都在撥，人人都知道的這段過程裡，他們的知名度到底是怎麼擴散出去的？」

這些都是很基本的劇情問題，也是必須明確告訴觀眾、說服觀眾說，這些人的努力確實有所成果的重要劇情，然而電影卻全部跳過去，然後丟一個喜歡中二的女記者出來解決掉。

 

環島特訓這裡有兩段我認為最棒的畫面。

一段是老家的大陣頭追上來搶陣，那段安營的畫面。

另一段是梨子在中二團長再次負氣逃跑後，帶著剩下的團員參加某地的陣頭，學著大陣頭竄了別人的陣，一句「跟我打！」之後一連串激昂澎湃的鼓。

這兩段畫面是非常有陣頭風味的內容，同時也是「傳統」與「現代」陣頭的明確對比。然而這兩段畫面，並沒有獲得足夠的基礎知識和劇情來支撐，所以除了「很棒」之外，並無法繼續激發出更強大的感動。

 

至於環島特訓結束後，本應進行的最終決戰也整個很可惜。

我相信──至少我──原本應該上演的是真正的傳統陣頭壓箱絕技，對抗現代陣頭的全新風格，因為以一個明顯就是運動派少年漫畫的劇情走向來看，這種最終決戰是必然出現的定石，沒有這個，就無法完成劇情的最高潮。

然而電影卻把最後決戰用「上山打鼓」給草草處理掉，還順便讓中二主角展現了一下好心，不小心就收服了敵人加入我方。

這個嗎……我是很不想這麼說，但是編劇是不是大陸的小說看太多了一點啊？

劇情搞成這樣，編劇大人您為什麼不乾脆讓主角虎軀一震，環島特訓練出來的王八之氣就把那群坐井觀天的鄉下小陣頭的死小鬼們全部都給收服了算了呢？

同樣地──

如果我想看青春偶像劇場，我會去找少女漫畫。

然而就算是現在的少女漫畫，也已經不搞略施小恩就讓對手大徹大悟的劇情了。更何況這種施恩於敵，讓敵人翻然悔悟過去種種的劇情，根本就是少年漫畫最愛用的橋段。這原本應該是在雙方激戰到最後，才會出現一個意外，藉此突顯出主角與敵人之間道德與人格上的差異，並從這裡讓敵人瞬間頓悟悔悟，但是在缺少了激戰的情況下……嗯……呃……這個嗎……

 

好，至少最後面文化節的現代陣頭演出很棒，看起來很有能夠與鬼太鼓一較高下的氣勢。

 

但是。

 

但是。

 

但是！

 

但是誰他媽的來告訴我一下，剛打完一段很棒的現代陣頭鼓，就馬上接一串搭不上的現代吉他+唱歌跳舞是怎麼回事啊！？我不相信真正的九天陣頭會有這種歌，我查了之後也確實沒查到這種歌！把這段剪成這樣的人真的懂什麼叫做「氣氛」嘛！？要放這種片尾主題曲，也拜託放在staff roll的地方好不好？您該不會從來沒好好看完過電影吧？

 

喔對，最後這段文化節的演出，其實也是非常突兀的。

因為缺少了本來應有的最終決戰，所以這些陣頭團理應不至於吸引到文化節主辦單位的注意才對，因為那場最終決戰是「文化」與「文化」的對決，這種對決絕對會激發出文化的力量與光芒，由這條線接下去，得到文化節的邀約演出才合理且正常。但是沒有能夠激發光芒與力量的最終決戰……這個……

 

果然我應該去交個記者女友才對。

 

 

陣頭這部電影絕對不是不好，而是「不夠好」，有太多應該做到的地方都沒做到，有更多可以做到的地方也沒做到，觀眾只能傻傻地被沒頭沒腦的劇情沒頭沒腦地牽著走，看完之後除了「陣頭鼓很帥」之外什麼都想不起來。

這，真的是導演想要告訴大家的，唯一的東西嗎？

陣頭的功能是什麼？

歷史是什麼？

困境是什麼？

現狀是什麼？

又為什麼會變成這種表演法？

這些知識其實只要花一點時間去問google老師，老師都會很親切地告訴你，但是應該比google老師更親切的「故事」，卻沒有達成這麼基本的東西。

老實說，我很失望，看完電影之後我真的很失望。原本我以為這會是個讓所有看過電影的觀眾重新關心起傳統文化與藝術的機會，但是這部電影糟蹋了這個機會。

不要以為票房好，或是有後續的電視節目採訪就一切都好，如果沒有抓住這個機會，抓住這股熱潮，趁機將「文化」重新打入觀眾的腦袋裡的話，將來這種機會跟熱潮可是永遠不會再有的了。

陣頭的電影確實開出了花，不過卻是東剪西裁之下的殘缺不全無根插花，而這種殘缺又無根的花，是不可能結出下一部好作品的果實。

我不知道這篇心得感想能夠被認同多少，或完全不被認同也好，但我必須老實地說出，我對一個理應八十分起跳的題材，卻變成了只有六十分的成品的不滿、不悅、不快與不安。

 

不過，反過來想，這部電影其實也證明了一件事情：

台灣一直以來不缺演員，只是從來沒有幾個像樣的編劇能夠登台而已。

 

獻給最亮眼的梨子，你的「跟我打！」，原本應該真的帶動更多人跟你一起打的。

 

「跟我打！」

 

 

 

 

 

 

附錄：google老師簡單的提點

 

 

跟其他的影片不同，就連九天自己的宣傳影片都不同，這個影片裡反而有講到九天跟其他陣頭不一樣的地方，但是依然沒有說到，為什麼他們要跟別人不一樣？為什麼要用現代藝術的形式，去改造傳統的陣頭表演？

所有的「為什麼」都等待被解答，而電影故事，正是最多人願意且容易聽進去的解答。

電影是娛樂，是商品，同時也是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