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種遊戲的各種亂彈（之十）：幽城幻劍錄·十年成敗反轉錄

       2012年，終於通關了2002年的《幽城幻劍錄》（被指出是2001年11月的作品！看來以前的印象有誤）。

 

       一般說來，如果在一個遊戲誕生已十年之後再去嘗試，往往很難體驗到時代所賦予它的感動和魅力，就像費翔看到三十年前首次登臺春晚時的扮相，也會稍稍有些難為情。（也許就是這樣的原因，我對仙劍三的評價，低於我的朋友所給予的讚美，這是我們之間的一個小小缺憾。）

       所以在這樣的先決條件下，還能讓你有特別的體驗，有難以言喻的震撼的遊戲，稱讚一句“神作”，並不算是過分。而幽城恰是這樣的一部作品。

       認真地思考一下，幽城幻劍錄的魅力到底在哪裡呢？

       幽城幻劍錄的成與敗像是一出飽含辛酸意味的反轉劇，bug眾多、難度超高、UI不便阻礙了它的推廣，導致了商業上的失敗；然而十年間，它卻像緊緊包裹在石頭內的璞玉，漸漸被人認識到它的美，又獲得了超高口碑，以至於被稱為失落的RPG之王。也許是因為十年之後，遊戲市場的難度普遍升高，也許是因為十年之後，玩家對一部年華不再的作品，目光反而變得溫柔起來。

       以今日之目光審視，它有那樣好嗎——就像發售之初應當問，它有那樣糟嗎？

       以我的評價，幽城幻劍錄是一部分裂的遊戲：出色的世界觀帶來的劇情震撼與糟糕透頂的系統企劃，前者塵封十年仍能大放異彩，後者使得它在十年中，只能作為一部份追求超高難度挑戰自我的核心玩家的愛物。

 

1. 戰鬥系統：贏了技術，輸了市場

       雖然操作系統很失敗，但幽城的戰鬥系統還是很出色的，它的全即時制下的法術讀條設定比第二年發售的仙劍三還要更合理一些，簡潔明快（仙劍三的打退讀條與雙miss以及法術次數修煉并不會帶來更好的體驗，只覺繁瑣），然而戰鬥數值設定太過苛刻卻導致戰鬥成了許多玩家望而卻步的原因。幽城的數值企劃也許是出色的技術人員，但他們不明白市場的定位：能夠樂於鑽研一個高難水準的戰鬥的玩家只是一少部份，當時的中文RPG市場，傾向於輕鬆休閒以觀賞劇情演出為主的玩家還是多數，失去這80%的份額，商業上的失敗是意料中事。（即時制對當時的玩家群體來說本來就比回合制難度高了一個等級，而許多RPG玩家在一周目時往往追求盡速觀看到劇情演出，不注重操作樂趣，幽城幻劍錄沒有設定難度開關是一個失策，但2000年出品的新絕代雙驕二已經注意到這一點，後來的幽城卻沒有吸收這個優點。幽城之後的中文單機遊戲多多少少都受到幽城的影響，幽城自己卻是因為沒有吸收前輩的元素導致失敗，一嘆。）

 

2. 世界觀：久已遺忘的“外來”文化

       幽城在世界觀的成功，毋庸多言。不妨深究一下，幽城世界觀的成功要素在哪裡呢？

       拋開“樓蘭覆滅”的噱頭，拋開寥寥幾筆帶過的西夏背景，幽城的設定有一種奇妙的融合感：東西文化的包容，歷史感與現代風格的結合，拓展了故事的深度與廣度。九天渾動儀的現代金屬感和對科技的隱喻，與神闕宮、時輪宮、天將這樣的仙俠設定，爲什麽能黏合到一起呢？

    a.兩個“西方”

       科技與現代文明對中國的衝擊是和西方文化入侵東方一同發生的，然而在歷史上還有一次“西方”對東方中國的文化傳播，那就是佛教的進入和發揚，其劇烈程度，一點也不遜色于十九到二十世紀這一百年。

       在佛教進入之初，保留了濃厚的印度教文化元素。羅睺、計都，都是印度教文化的因子，在佛教被中國文化改造后，仍然保留在中國星象文化中，被認為是導致日蝕、月食的元兇。而羅睺與計都又是印度教凶神羅睺死後所化的雙星，參考這一點，遊戲中羅睺神以自己的魂與力所造的雙使霍雍、冰璃，其含義不言自喻。

       所以，“幽神”羅睺神與“明神”女媧的對抗，毋庸說是在暗喻佛道兩種東西方文化的碰撞。道教作為中國的土生宗教，與女媧、伏羲的傳說故事自成一體，中原術劍六大派的設定，與傳統民間故事中的道教術士十分相近。不過準確地說，術劍六大派的設定，不免令人聯想起徐克的武俠電影《蜀山》，還珠樓主的原作與徐克瑰麗奇絕的表現力，共同影響了一個時代。

       翻開南北朝歷史，佛教在進入中國之初，與道教的爭鬥是相當殘酷血腥的，趨向一元化的意識形態，使得雙方互不相容，爭奪得你死我活。僅舉一例，北齊文宣帝高洋召佛道人物辯論，判定佛勝道敗，於是齊境內道士或死或流，北齊治內道教遂永絕。這一時期三武滅佛之北魏、北周的慘烈事件則更為著名，不再贅述。

       那時的佛教，具有非常強烈的“入侵”。在讀中國文學史的時候，曾經見過一篇奇特的志怪小說，講述一人路遇一男子，男子口吐一女子與起臥器具，與之共眠，女子在男子入睡后，又口吐一年少男子與起臥器具，與之共眠。這個故事的原型就來自于印度，通過佛教傳播到中國。更為著名的例子就是孫悟空這個形象的誕生，論述的文章有很多，就不再多說了。

       所以我更傾向於幽城的故事背景應當設定在南北朝，在那個時代，佛教仍然保留了相當的外來性與野性，並未被中原文化所馴服。中國歷史上的外來文化多是遵循入侵——對抗——馴化的路線，最終讓中國文化變成了如同千面觀音似的複雜面貌。但遊戲設定在西夏時期，自有它的取巧之處，下一節就來說說看。

    b.微妙的代換

       幽城中最精妙的代換，就是用現代科技的西方微妙地替代了歷史文化中舶來佛教的西方。

       九天渾動儀的後現代感十分強烈，冷色金屬、龐大精巧的機械結構、令人聯想到電力驅動的逆元之力，無不隱喻著現代科技。而羅睺所代表的“西方”佛教文化，在這裡被隱晦地置換成了現代科技背後，令人敬畏與憧憬並存的西方文明的衝擊。

       羅睺城的背景音樂中的空寂感與悉悉索索的人聲，似乎是引領第一人稱的“我”去嘗試觸碰西方文明的神秘與可怖。羅睺之鑰、計都之鑰與太虛之鑰的設定，像是在隱喻兩種元素結合后所誕生的“第三種力量”，三者的平衡所寄寓的意義是十分豐富的。（也許是男、女與性的平衡，也許是西方、東方的對立和共生，也許……）

       二十世紀以來中國人對原生文化的反思、批判、懷念與再發現，用千年前後的兩個“西方”、兩場入侵的互相隱喻，隱晦地做了一次紀念。

       不過，遊戲畢竟是遊戲，爲了吸引玩家，不可避免地要引入一些文化上的噱頭。比如樓蘭古國與真實歷史中的樓蘭的聯繫就很少；比如西夏人的服裝完全不合歷史，反而酷似西方國王；比如……比如古倫德。

       安排遊戲出現在西夏背景的好處便是可以引入十字軍東征背景，古倫德這個角色對於遊戲主線的貢獻非常少，但他是一個強烈的象徵符號，代表了製作組的一種願望——將歐洲歷史無違和地引入中國文化框架下的世界觀。這個符號的意義，可以吸引到許多玩家，因為較之羅睺與印度教的隱晦拓展，引入一個西方人才是實實在在看得見的“新奇”。

       然而，古倫德還引入了本作世界觀的另一面：聖經與猶太教元素。

    c.造人：神與人的分際？

       我並無惡意，也不是想指責，但我切實地從冰璃身上感受到了一些綾波麗的元素：白髮紅瞳的白化病外貌，天藍色著裝，創命之間與NERV地下共同的透明水柜，破碎的綾波肉體與羅睺親眷殘缺的肢體……當然，幽城製作組的用意並非是塑造“第二個綾波”，就像我在這裡提到這點，也絕不是想引起什麽無聊的粉絲口水戰。

       冰璃是“神所造出的人類”（冰璃還是和女媧系人類有所區別，霍雍倒還好，看來羅睺神不是熟練工XD），綾波則是“人所造出的人類”，不過幽城中還有兩位追求達到“人能造出人類”境界的人，一位是冥皇鄲陰，一位是猶太術士雅布斯。

       EVA是一部相當晦澀難懂的作品（說的難聽一點就是神棍——我真是他家粉絲啊啊），以我淺薄的理解（真相應該都在庵野教主胸中XD），綾波麗的製造是人類對“神”的力量的覬覦模仿——不妨將神理解為自然力對人類社會的限制。

       九天渾動儀操縱世間萬象的設定，不妨聯繫到機械唯物論，宇宙就像一架精密的儀器，按照既定的規律運轉，如果將“神”視作這樣的物質運動規律，那麼對自然規律汲汲以求的人類，有朝一日會獲得“神”的力量嗎？（機械唯物論觀點是在牛頓的經典物理學大發展之後興起的，九天渾動儀的現代科技隱喻也在這裡充分體現。）

       人類可以製造各種自然界中天然地有與沒有的物質，卻不能創造精神。精神的產生，恐怕仍然是人類最渴望瞭解的謎團之一。綾波的身上隱晦地暗示了碇唯的靈魂，從這一點來說，EVA中的人類仍然輸給了“神”，他們不能創造出一個靈魂來。而冰璃對羅睺神的畏懼，也來源於羅睺神操縱了她的魂晶即精神的生滅——神與人權力的分際。

       有一種有趣的說法，叫做“神是外星人”，人類是達到超高智慧水平的生物所造出的生命，那麼如果人類掌握了製作靈魂的技巧，人類會變成神嗎？

 

3. 雜項

       與超高水平的世界觀相比，劇情演出的水準有點“配不上”，不過在當時的RPG遊戲中，也是個中佼佼者。不過仍然留有一些遺憾：夏侯儀見過皇甫卓之後對封鈴笙竟然半點不提及此事；慕容箏與慕容璇璣幾度會面都沒有互動；尋找七份碎片的過程太過模式化，單純的看幻影——找——解決事件模式非常單調；有些劇情觸發要素莫名其妙地苛刻……

       不過，本作的CG水準非常地高，至今看來，仍覺驚豔。即使是遊戲本體的2D畫面，也開始有意識地在戰鬥中進行一些運鏡（突然拉近鏡頭），來增強視覺效果。

 

          幽城幻劍錄是一個分裂的作品，或者說是時代的犧牲品。它的劇情部份達到了很高的成就，世界觀的突破性與前瞻性至今還難以企及，但當時的中文單機RPG業界“重劇情、輕技術”，導致這樣一部作品技術上力不從心，在用戶體驗上一敗塗地。幽城幻劍錄所獲得評價的十年反轉，毋寧說是對中文RPG失落十年的辛酸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