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一年冬天,梅花開的好美,梅香混著酒香隨著金風飄至,令人醺然欲醉。樹下擺了一個筵席,宴請了當時的同袍兄弟、功臣顯貴,就連高高在上的皇上也來了。每個人,包括皇上,都是在槍林箭雨中打滾過來的粗人,不懂什麼詩情雅興,吃了個杯盤俱碎,醉了就引吭高歌,大夥兒肩搭著肩,一同喧嘩談笑,好不痛快。
因為我也喝個爛醉,那日的情景記得並不甚清楚,但卻有那麼一幕,我卻是宛如歷歷在目。那時皇上摟著我的肩膀,高舉著酒杯,臉上紅通通地散來一陣酒氣,我也好不到那兒去,醉眼朦朧,幾乎連話也快說不清了。
然後,就見得皇上用酒杯在我眼前畫了個圈,醉態豪飛地說道:「阿慎啊,你跟朕也是同鄉的老兄弟,十七八歲大的就一同出來打天下,資歷論你最早,功勞苦勞也是你最多,這個位子,理應也該分你一半的,可惜老哥哥捨不得,沒法兒,朕就將以前住過的府第賜給你如何?」
後面就不甚清楚了,不論是我說了什麼,還是皇上說了什麼,只記得我似乎嘟囔了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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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三十餘年前,中原板蕩,天下大亂,陷入群雄割據之局,國家兵連禍結,內戰不斷,血戰十餘年後才由一路人馬統一天下。
自那以後,花開花落,轉眼間一晃二十餘年,當年烽火連天的國土逐漸恢復應有的和平,曾遍地創口的荒無土地被開闢成了一畦一畦的稻田;各地商旅藉著修築完善的官道往來貿易,絡繹不絕;市集中充滿活力的喲喝聲不斷。正是太平盛世之景。昔日的兵荒馬亂宛若大夢一場,不存一絲影子。
今年亦已近冬,京城內已頗有寒意。
大都督許慎走在通往武英殿的白石步道上,繡在錦緞官服上的玉麒麟映著天色,似乎也顯得有些陰暗。「看這天色,似乎快要下雪了……」許慎口裡吐著白氣,抬頭望著天色,喃喃自語著,口裡談論的雖是天氣,他心裡卻在牽掛著別的事情。
今日本不用上朝,但天才剛亮,許慎就被聖上詔令進殿,聖旨中對於原由隻字不提,僅言有要事相商。
是什麼要事?莫不是跟李尚書近日風傳的謠言有關?許慎尋思,一顆心隨著思緒沉了下來。
兵部尚書李亮是跟隨皇上出生入死的兄弟,昔年以忠勇著稱,但數月內京師內李亮意圖謀反的傳言甚囂塵上。無風不起浪,這定是有人看不慣李亮,意圖陷害於他。但願萬歲還李亮一個清白,許慎心想。
暗暗嘆口氣,他的心思又轉到自家的梅樹上。從前,那株梅樹一到冬末,總是會開出燦爛芳香的梅花,但近幾年,那梅樹似乎並不好,不復昔日榮景。或許是地力已盡,或是有什麼蛀蟲鑽進去了?
許慎一邊思考著,邊跟幾個同被召進殿的官員致意。當走到殿門外時,一旁站著的宦官苦著臉,對幾位大臣低聲道:「萬歲爺今日脾氣大著呢,諸位大人們自己小心些吧。」
許慎點點頭,拍了拍朝服上的塵土,跨過門檻。
眨眼間,又過了月餘。在朝廷的一次例行早朝退朝後,大臣們弓身退出殿內,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邊議論著邊走向宮門。
「那左都督梁大人跟李亮關係甚密,看來這回免不了受牽連呀。」
「可不是?陸大人今日早朝也是侷促不安,你沒見到他額角上都是汗珠,定是共謀。」
「那楊大人……」
不過月餘,李亮已遭下獄,抄家,株連九族,朝野議論。早朝時,聖上疾言厲色,還打算擴大偵辦。
幾位老練精明的大臣已經嗅出了官場中不尋常的氣氛,開始琢磨著:聖上莫不是因太子愚弱,未免一些狼子野心又能幹的功臣奪權,準備鳥盡弓藏?
在這之中,亦包括了官至大都督的許慎,他打從上回召見開始就不再跟任何大臣私下往來,連書信都不曾寄一封,每次退朝也都避免聚眾談事。在歷次早朝也為免被政敵、聖上指為李亮一黨,對於李亮一事始終保持緘默。
但他依舊無法寬心,幾日來牽腸掛肚,幾乎夜不成眠,經常獨坐在梅樹下沉思。這次退朝後,許慎照舊坐在梅樹的樹根上,眉頭深鎖,擔憂地仰頭望著枝椏,那株梅樹綠葉的邊緣已褪出了黃色,病厭厭地。
但他視而不見,只是在心中不斷問著:
下一個,會是誰?
又是一次退朝。這一次,沒有任何人在返家時竊竊私語。
已有十多位功臣勳貴受李亮一案牽連下獄。朝堂之上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許多老臣都已自言年老多病而返回原籍,許慎也在心中暗自計較著請辭。只待風頭過,他勸阻著自己的衝動,現在請辭反而遭人懷疑。
只待風頭過、只待李亮這案子過去……
之後,又過了月餘。街頭巷尾的流言增添了新的情節、新的角色。
有傳言說,李亮意圖聯絡海外番邦,在往來貿易時輸送軍火。
有傳言說,李亮打算稱臣北方夷狄,於秋高馬肥時大舉南下。
也有傳言說,李亮曾經勾結大都督許慎和他的兒子兵部右侍郎許清亭,本欲於聖上祭天時發動政變。
而最後一件從宮廷中流出的傳言則證實了上述傳言的真實性,據說皇上因此大為震怒。連如此賢明的聖上都為此龍顏大怒,還有假的麼?京城的居民都這樣想著。
是呀,還有假的麼?
那一夜,北風颳得正緊,吹得木製的窗格和門板都「嘰-嘰-」的作響。
許慎滿臉愁容,坐在正堂的太師椅上,在飄搖昏暗的燭光照出眼袋低垂,臉上的皺紋顯得更深遂而蒼老。
他的兒子許清亭站立於一旁,默不作聲,同樣愁眉不展,擔憂地望著鬚髮皆白的老父。
這些日子來,他們聽到很多傳聞。雖然皆是光怪陸離、曲折誇大的無稽之談,但那些傳聞字字句句都刺入了許慎父子的心坎——李亮的下場又浮現在他們眼前,歷歷在目。
不知過了多久,呼嘯的風聲漸漸夾雜起幾絲雜音,許慎的眼睛倏地睜大,猛地站起身來,側耳傾聽著那細微的聲音,一旁的許清亭嚇了一跳,見父親只是站起身後,也跟著聽起外頭的聲音。
剛開始,那些聲音既小又混雜在一起,完全聽不出是什麼東西,但過了不久,聲音漸響,慢慢地可以分辨出種類。
腳步聲,馬蹄聲,還有人聲,人數頗多,似乎是朝著自己家門前過來的。
北風適時地扼住呼嘯,室內寂靜,許慎自覺幾乎可以聽見來人和許宅看門人的對談。許慎努力地聽著,但卻聽不清對談中的一字一句,只因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在耳中聽來過於響亮。
天很冷,他握緊的雙拳、額上、臉頰卻逐漸冒出一顆顆斗大的汗珠。
突然,大門「咿呀-」的一聲打開了,伴隨著一聲刺破寧靜的尖銳嗓音:「聖旨到-」一隊人馬魚貫而入,領頭的宦官手上拿著詔書,神色儼然地走過庭院,推開門,往南面一站,道:「許慎、許清亭接旨-」
許慎全身一震,神色惶然地與兒子一同跪倒在地。「終於來了!」許慎開始描繪起往後的遭遇,貶官?罷官?抄家?還是……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聞兵部右侍郎許清亭意圖謀反-」
許慎聽到這裡,腦袋轟的一聲響,瞬間一片空白。
「……唯許清亭之父許慎為開國元勳,且並無參與其事,憐其年老,特令赦免,僅革職為民,家產不予充公,欽此!」宦官四平八穩地唸完後,突然一聲暴喝:「來人哪!給我拿下!」
兩名站在門外的禁軍立刻大步闖入堂內,將六神無主的許清亭一左一右地拽起來,拖將出去,許清亭嚇得殺豬似地大叫起來:「冤枉!冤枉!爹!救我!我沒有謀反!沒有……」
但許慎只是跪在那兒,神色麻木,空洞的雙眼直望著遠方。
直到許清亭的慘叫消失在許慎的耳際,他還是在跪在那兒。
直到隔日,家丁來喚用早飯,卻發現,他還是跪在那兒。家丁連忙將老主人攙扶起來,緩將扶過去。
經過庭院的時候,許慎不自覺地,轉過頭,看了看那株梅花。梅花還沒開,上頭掛滿了慘淡的白色花苞,冷冽寒風一摧,那垂於枝頭的花苞就隨風飄搖,似將掉落。
許慎不禁想起那晚枝頭燦爛的梅樹,還有在樹下開辦的歡唱酒宴──
許慎猛地淒厲地大笑起來,用力將家丁推開幾步,但長跪一夜,雙腿早已麻木,雙膝跪將下去,激起雪花飛濺,但許慎只是一個勁地狂笑著,駭得家丁呆立一旁,驚怖不能言。
許慎的雙目緩緩流下兩道淚水,捶胸大呼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呀……清亭……」
淚水滴將下來,將白雪染成怵目驚心的殷紅。
此後過了兩月餘,冬去春來,雖然還沒有融雪,但樹木光禿禿的枝幹已經開始抽出了新葉,天氣逐漸暖和。
梅花呢?
想必開了吧?
許慎獨坐於正堂,眼神渙散,身影悽涼。他活著的目的只剩下等待,等待那必然到來的終點。
他只不明白,為什麼他要先留自己一條性命?難道他還想藉著這種小動作顯示自己的「仁慈」?
不明白。伴君如伴虎,虎狼之心,人怎會懂得?
不久,跟兩月前一樣的聲音又傳進他的耳朵,他等的東西來了。不同的是,這回進來的宦官有兩個,其中站在側邊的宦官雙手端著一個玉製的酒壺、酒杯。
宦官唸完了詔書後,湊上前,在起身的許慎的耳邊嘀咕了幾句話,然後,許慎笑了。那隱藏在笑容後的,不知是無盡的悲憤?還是說不完的辛酸血淚?亦或是置之度外的泰然?
酒已斟滿。
許慎依然笑著,端起了酒杯,飲下前,他不禁轉過頭去,看看他那株梅樹。
梅花已榭了,混著積雪,一同被踩個稀爛。
許慎一愣,不禁大笑出聲,舉杯一飲而盡,然後長袖一擺,酒杯飛出。
摔個粉碎。
後記:
嗚,大家好,亞龍又厚著臉皮開始寫小說了(摸頭慚愧地笑著)。這一次的後記就不在一開始就唱衰自己一定堅持不下去了,不然以後一定又會以此當藉口斷筆,沒錯,這次一定要堅持下去!
還是來談談這篇題材古典、但文字一點都不古色古香的極短篇吧(掩面)。
這篇其實跟「英雄」的題材相似,只是上回強是「英雄」的猜忌心、腐化,強調的是人,這回則只針對「鳥盡弓藏」的部份……其實會這樣說也是基於不想題材重複所作的強辯(被打)。
另外這篇也是要做嘗試,我以前的新手文章很少對於人物性格做描述,其實還蠻遜的,這次寫許慎也是希望能夠營造出一個謹慎小心、垂垂老矣的功臣,一心念著的就是身家性命和權力,因此連在朝堂上為李亮辯駁的情節都沒有。
另外,由於題材跟英雄相似,眼尖的人可以發現皇帝的模組還是採自朱元璋,至於許慎嘛……大家可以猜猜看(?)。
至於為什麼題目取為梅花殘,這點和鳥盡弓藏並不是毫無聯想的,不過我在做聯想的時候其實很跳躍,而且有關的因素也不是梅花傳統上的意象「高潔君子」,為了不讓文章的趣味盡失,就不在這裡打上原因了,想要知道確切答案的人可以私下問我,不過還是希望各位好友、讀者們能夠想出其中的關聯。有部份是取自菊花殘這個歌名,所以標題不能算是完全自己取的。
最後,感謝各位願意撥出時間來閱讀這篇拙劣的作品(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