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IV

　　牆上的鐘剛打過十下。
　　她坐在床上，遙望窗外，拖著長劍的的執法者正從森林裡走出來，一個女孩抱著他的手臂。
　　沒穿衣服。
　　……是幻覺吧。她撇撇嘴，不再注意。

　　「唷、吃飯了。」
　　端著銀色托盤的年輕男人，照例踹開了她從來不鎖的房門。
　　等等，她明明有鎖啊——每次都是被這傢伙踹壞的！
　　「今天早上是培根烘蛋，然後我弄了柳橙汁。不用太感激就是了。」
　　「說過幾百次了，我最討厭柳橙汁。」
　　她舉起手，雖然身在病榻，不雅的手勢倒是比得毫無障礙。
　　「我知道啊。」男人拿起杯子，完全不客氣地喝了一大口。「這是給我自己喝的。」
　　纖細的中指再一次豎在弗雷特里西的面前。

　　「——哎、不扯淡了。妳好多了嗎？」
　　弗雷特里西喝著柳橙汁，一邊抬起眉毛詢問道。
　　「沒必要問我這種廢話。我復原花不了多少時間。」
　　「想我天天替妳弄早餐可以直說嘛，不用這樣拐彎抹角的。」他戲謔地眨眨眼。
　　她罵了一句。「說過幾百次我最討厭柳橙汁，你天天都把柳橙汁帶進我房間，我怎麼可能會想要你弄早餐。要不是之前伯恩哈德送來的東西根本不能吃，我才不吃你做的東西。而且，你從哪弄來柳橙的。」
　　「哦、對，老哥做的食物的確算是某種武器，辛苦妳啦，不過明天跟後天都還是會有柳橙汁的。然後這個，也不算是柳橙，不過長得很像、味道也很像，姑且當做柳橙吧。這是艾依查庫之前偶然在垃圾之街的某間屋子裡發現的，廚房裡還有很多。」
　　「太棒了、祝你被嗆死。」她瞪向他。「還有，下次不准再把柳橙汁拿進我房間，不然我就在半夜開異質然後爬進你房間。」
　　「是是是。」他模樣瀟灑地擺擺手，仰頭飲盡剩下的柳橙汁。
　　然後發出一陣嗆咳。
　　「哇啊……跑到鼻孔裡去了。多妮妲，借我手帕。」
　　「才不要，髒死了。」
　　「彼此彼此，不死的緋紅女王。」
　　弗雷想著她特殊的招式「異質者」，就忍不住這樣對多妮妲說道。

　　他們是各有特異的人們，回溯時間、改變身體的狀態、召喚異物或死者、玩弄戰局……然而能橫越死亡，皮膚被劃開會流出綠色毒血的她，卻顯得格外特異——她生前不是人類，儘管外表像是人，卻沒有為人之感。他們都還有作為人的時光，只是一時無法回憶起來罷了，然而她從一開始就沒有正常的可能。
　　在永生不死的強悍背後，是常人無法想像的孤寂。

　　「妳明天應該就能下床了吧？我代妳出戰了一陣子，不過聖女大人一直叨念著果然還是多妮好之類的哦。」弗雷拿下衣領上的W徽章，輕輕提起她的手腕，把徽章按在她手心。同樣身為死人，她的手更加冰涼而無生機。他不願看向那雙手。
　　「本來我就比你強。」多妮妲撇撇嘴，把徽章俐落地別在胸前。
　　「快吃飯吧。吃飽了，有力氣了，妳就能為聖女大人繼續戰鬥。」
　　弗雷把在床上吃飯用的桌子擺好，遞給她一份刀叉。
　　有力氣了，就能去找妳的姊妹報仇了——他把這句話藏在了心裡，他知道多妮妲不會願意聽見。
　　多妮妲靜靜開始用餐，金色長髮少見地垂在眼前。

　　——他們都明白，卻都不願提起。
　　緋紅色的女王，為什麼此刻會坐在病榻，有若垂死。

　　那是幾天前的事了。



　　「啊啦、好久不見了——看我打爆妳！」
　　她每次見到那個和她擁有相似外貌的少女時，都會咧開嘴，陰狠地笑著說。
　　「真是礙眼的女人、給我消失吧！」
　　對面總是傳來憎恨程度不相上下的回應。
　　其實她根本不記得自己為什麼如此討厭雪莉，只是隱約有種想除之而後快的感覺。至少，頂著和自己這麼相像的臉走來走去，就可以構成與之為敵的理由。還有、她懷中那隻流著口水，眼睛一直轉溜溜的奇怪狗兒也讓她看得很不順眼。
　　最最讓她看不順眼的，是動不動就割腕放血的自殺行為。
　　帶著致命毒性的綠色血液，從她手腕流淌而下的畫面，會讓她想起她們根本就不是普通人類的事實。她知道，出現在她眼前的戰士，包括她自己，都已經沒有生命，都已經不再是活人。但最可悲的是，她連曾經是人的哀嘆都沒辦法擁有。

　　交戰的過程中，雪莉不斷咕噥著什麼，那些低語掠過她耳邊，讓她煩躁得要命。
　　「喂、妳這女人吵死了！到底在廢話什麼！看我讓妳永遠開不了口——律死擊！」
　　致命的一擊打中了對方的胸口，雪莉視線茫然了一秒，然後再度集中。
　　異質者、發動——死前的迴光返照。
　　「哼、伯恩哈德，上來！我不想再待在場上跟這女人瞎耗時間，你直接殺掉她！」
　　「雖然不想聽妳的命令，不過這是正確的判斷。」
　　「等一下、多妮妲，想逃嗎？」
　　「什……」
　　「反正我是活不了多久了，就讓我告訴妳吧。」
　　雪莉露出勝券在握的平靜笑容。
　　「妳知道妳是什麼『東西』嗎？」
　　她死瞪著舉著慣常用的小刀、刀尖遙遙指著她的的雪莉。有點摸不著頭緒。
　　「妳一定不知道吧？」
　　「不知道又怎麼樣？臭女人，輸了就是輸了，不管再說什麼，都只是喪家犬的遠吠而已。」
　　「我不會總是戰敗的，可是妳卻可能永遠找不回過去。」
　　素有恐怖戲劇之名的少女，笑得十分開心。
　　「一想到這裡，就覺得敗在妳手下十次二十次也沒所謂喲，空白的人偶。妳的腦袋一定是什麼也記不起來吧？自己以前是什麼？自己以前有沒有重要的人？自己以前有沒有什麼使命？——妳一定全部都不知道吧。這樣想的同時，就覺得敗給妳就像割腕一樣，一點壓力或不甘心的感覺都沒有。」
　　「妳……！」
　　「怎麼樣，傷心嗎？生氣嗎？還是……羨慕我呢？妳知道我已經找回多少記憶了嗎？可悲的多妮妲，就像是被淋濕了的畫布一樣，混濁又悲慘，明明有什麼東西在那裡，卻看不見呢。」
　　「——閉嘴！」
　　她往後一躍，即使知道對方不怕普通攻擊，卻還是想從正中央擊碎、擊碎、擊碎——把她拆成千千百百個碎片，然後燒成灰！
　　「等一下、多妮妲，她是在激妳，妳不可以中計！」弗雷特里西的聲音從她背後傳來。
　　「你在說什麼——」她轉過頭想罵他，卻發現自己無法攻擊。
　　自己居然沒有搶到先攻。
　　只見對面的雪莉從袖口裡亮出十幾把小刀，冷酷而憐憫地笑了笑，接著把它們統統擲向她。
　　「——飛刃雨！」
　　額頭、頸子、鎖骨、胸口、手臂、手腕、腹部、大腿、小腿、膝蓋、腳——
　　她像個操作失敗的戲法道具一樣被牢牢釘在樹上，綠色的鮮血從嘴角汩汩而出。
　　她失去意識前見到的最後一個景象，是手持雙刀的男人一躍上場，砍掉了對方的頭顱。

　　接近聖女之子的宅邸時，她逐漸恢復了意識，全身佈滿髒污血痕的她，被某個人好好地背著。
　　十分熟悉的味道。
　　自己以前放完異質者，暫時失去行動能力時，總是他把她背回去的。衣服上沾滿綠色的毒血，他也不在意。
　　她最討厭這樣的他。
　　不管她對他再怎麼壞再怎麼生氣，都能笑著回答的他。
　　「讓我下去，棄子弗雷特里西。」
　　「妳就好好地休息吧，我們快到了。」
　　「我自己可以走。」
　　「哦？妳的意思是我等一下把妳丟在地上的話，妳能自己站起來囉？」
　　「你不用幫我想這麼多，放我下去就對了。」
　　聞言，他只是小小地跳了一下，好把她牢牢固定在背上。
　　「讓我下去。」
　　「我和妳回去的方向是一樣的，所以妳不會給我添麻煩。而且我已經習慣背人回去了。」
記得以前自己好像老是背著老哥啊，不曉得是為了什麼。和伯恩哈德比起來，多妮妲就像個娃娃一樣輕。
　　「你不要管我！」
　　一陣教人突感滯悶的靜默。
　　「伯恩決不可能會背妳回去的，妳要我怎麼把妳丟在這裡？」他艱難地開口。他沒有問，為什麼她今天一直表現得這麼奇怪，以前，她至少不會抗拒讓他背回去的。是因為今天遇到的那個叫雪莉的孩子吧。他想。
　　「我不要你們看到我這樣！」
　　她狠狠用頭撞了他的肩膀，然後感覺到被刺穿的傷口傳來波濤般的劇痛。「你們統統都去死吧——雪莉、她那隻笨狗、你、伯恩哈德、聖女，還有我……你為什麼要管我！你明明就跟我一樣沒有過去，為什麼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她很怕自己的眼淚也是綠色的，所以她從來都不哭。至少不在別人看得見的時候。
　　「我不是孤身一人。我還有伯恩、還有聖女大人，還有……總之，我還有存活下去的目標，就算找不回過去，我也不會感到惶恐。因為我知道，在這個世界，完成聖女大人的目的，就是現在最重要的任務。」他一面走著，看著天空。「妳總是能趕上她的，重要的不是誰先出發，而是誰先抵達終點。無論如何，妳都很強悍、絕不放棄，我覺得那樣的妳非常美麗。但是，有時候，不用那麼逞強，沒辦法幫助妳的話，我會覺得自己很沒用。」」
　　她不作聲，咬著嘴唇，忍著眼淚。
　　「——我相信妳。」
　　「就算你不相信我，我也……可以、辦到。」
　　「我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所以也只能、在背後支持著妳吧。



　　有著恰當間隔的敲門聲傳來。
　　「進來吧、門沒鎖。」弗雷朝外面說道。
　　「還不是被你給踹壞的，混蛋。」
　　來人不顧多妮妲對弗雷特里西的咒罵，逕自開了口。
　　「——日安，緋紅女王多妮妲。」

　　布勞離開房間以後，弗雷特里西露出笑容。「真是太好了啊。多妮妲。」
　　在他面前，她沒有表現出任何開心或驚訝的情緒，反而撇了撇嘴，不屑地說：「哼、要是我和那個臭女人有著什麼深厚的關係，我還寧願不知道過去的事情。」
　　「我並沒有那樣說哦。」
　　「唔……！」
　　她狠狠瞪向他，他則用宛如陽光般的笑容看著她。
　　「妳的記憶一定不會比那孩子差的。」
　　「那是當然。」她抬起下巴，回復平常驕傲自得的模樣。
　　「對了、妳最近，很少放異質者了吧？」
　　「那招醜死了，而且如果雪莉喜歡用，那我就不用。況且，我還沒淪落到非得頂著滿臉是血的模樣去求勝——我可是超級女主角。」
　　「是是是。」爽朗地笑著的他，收拾好用過的的盤子，然後離開房間。「好好休息吧，我去告訴聖女大人，明天妳就能出戰了。」

　　她看見他離開了房間，才又看向窗外，模樣有點落寞。

　　如果可以，希望你不要記得我是能死而復生的非人，也不要把我那種落魄的樣子記在心裡。
　　把我當作普通的女孩子看待就好了。
　　然後，弗雷特里西，偶爾……或許也能考慮依靠你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