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過後，母親來到了兒子們的房間。
雖然兄弟倆共用一個房間，但是哪個部分屬於誰倒是壁壘分明，界線十分清楚——屬於天蠍那部分包括書桌及櫃子，甚至連床上都擺滿了各種厚厚的書籍，牆上貼了一張寫的密密麻麻的紙，看起來像是每天的進度規劃。
天秤的那半就顯得雜亂多了，桌上擱著隨意攤開的書，床頭櫃零散排列著一些木製的小玩偶，床底下還有可疑的樹葉碎片。
「媽咪——今天要說哪一個故事？」
雙胞胎的母親坐在床沿翻著書頁，而天秤挨在她身邊問著，
他雙手抱著膝蓋，像一隻小動物般的蜷起身體。
「這些好像都講過了……對吧，小天秤？」
母親喃喃的說著，一邊輕輕拍拍兒子柔軟的灰色短髮，
天秤點點頭，滿臉期待的望著母親。
「好吧，那麼今天就說些不一樣的好了……」
母親不禁莞爾一笑，對著房間另一頭問道。
「小蠍子，要一起來聽嗎？」
天蠍握著羽毛筆坐在書桌前面，聽到母親的聲音之後望了過來，
不過好像看到什麼令人介意的事情，讓他一臉不悅的瞇起眼睛。
「我不用了。」
他瞄了一眼哥哥，天秤察覺到他的目光，露出了莫名的微笑，
是一種混合了所有權和勝利感的表情。
天蠍嫌惡的抽回視線，默默的繼續抄寫著父親交代的禱文，握著筆的力道比平常重了一些，暈染開來的筆跡顯得特別彆扭。
他心裡明白母親想盡量的表現公平些，卻無法接受她的方式。
以前每當出門前，母親都會以吻一下或是擁抱和他們道別，
這使得天蠍非常不自在，或許自己天生就排斥這些過於親暱的行為，
總是全身僵硬的等待這個「儀式」結束，然後露出尷尬的表情。
也許是母親發覺到這點，也就漸漸的不這麼做了。
這方面哥哥和自己不同，他很擅長回應這些及對母親撒嬌，
也非常懂得如何討長輩的歡心——
不過上天是公平的，天蠍想著，至少在同輩中，哥哥的人緣並不是很好。
母親翻書的手順著字句一段段的游移，然後終於在某一頁停了下來，
「好吧，偶爾聽點不一樣的故事也不錯。」
她幽幽的說道，專注的望著大兒子的眼睛。
「不一樣的故事？」
天秤抬起頭來問道，有點疑惑卻也有點興奮。
「是的，有些故事內容比較抑鬱，它們描述著苛刻的命運，矛盾和衝突。」
母親想了一會兒，帶著嘆息的語調說道。
「像是一般故事的結尾，都會有和樂團圓的結局——壞人會得到報應，而好人將會幸福快樂，但是這種故事卻不是這樣，」
「有價值和高貴的東西會被破壞，而且一切合理的無法反駁。故事的主角們懷抱著理想，一步步的走向無法避免的——也就是『必然』的悲傷結局。」
「這不是很令人難過嗎？為什麼要去讀這種故事呢？」
天秤不解的問道，母親對他微微一笑。
「『悲劇』，也就是這種故事的名稱——有些人認為，這些故事確實反映了真實生活中的問題，引起人們的崇敬和悲憤。」
「雖然很悲傷，但同時令我們深深同情，並且有無限的思考空間，然而也會感到一種美感，有時候雖然是破碎的美感……」
母親喃喃的說道，她的笑容牽動了一下眼角的細紋。
天秤似懂非懂的望著母親，所謂破碎的美感對他而言，還是非常抽象的一個詞。
而另一邊看似毫無興趣的天蠍，雖然背對著他們，但是細碎的對話聲讓他沒辦法專注於抄寫這件事之上，也乾脆偷偷的豎起耳朵聽著。
「……這個故事叫做『菲爾與阿芙蘭』。」
於是母親開始講述一對命運坎坷情侶的故事。
「很久以前在一個城市，有一個叫做阿芙蘭的名門美女，她的美被譽為『城市的珍珠』——有天他們家族為她舉辦了招婿的宴會，請來了當地一個小有名氣的歌手『菲爾』，他的聲音據說能讓正在吃草的羊群停下來傾聽，令爭執的人們停止爭吵，是無與倫比的天籟。」
母親停頓了一下，想了一會兒，又繼續說道。
「不知道是因為阿芙蘭美麗而落落大方，還是菲爾溫柔謙誠的嗓音——總之那天他們一見鍾情。阿芙蘭的家人非常反對，他們本意是想將她許配給名門鄉紳之後，而不是一個只靠唱歌為生的藝人，因此他們相戀卻得不到家人的祝福。已深深愛上對方的菲爾和阿芙蘭，他們在無計可施之下只好決定私奔，從此遠走他鄉，流浪在外地。」
天秤抱著膝蓋望著母親，身體微微前後搖晃，他想，因家族利益而去拆散一對情侶是非常可惡的事情。
「過了好幾年依舊等不到兒子回來，菲爾的父母都相繼過世了，聽到消息的菲爾很難過，懊悔自己沒有盡到孝順的責任，於是帶著阿芙蘭悄悄的趕了回來。女方的父母因為太想念自己的獨生女，最後只得無可奈何的接受了他們，這個遲來的好消息讓兩人不禁流下淚水。」
母親說著，嘆了一口氣。
天蠍則一邊在心裡覺得憤憤不平，一邊拿著羽毛筆沾了沾墨水。
短視近利的人們真是十分愚蠢，竟然白白浪費了好幾年——
「菲爾與阿芙蘭終於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鄉，他們決定兩人要永遠在一起，就算老死也要葬在一起，絕不分離——就像他們當初在主神像前發誓的一樣。」
「結果，不知道是主神的恩寵——還是命運的捉弄。有天菲爾竟然覺醒了，成為守護者的他必須遵從討伐龍族的徵招，即使不想離開妻子，但他也明白戰場上是無法帶著人類同行的。阿芙蘭顯得很平靜，她鼓勵丈夫去建立功勛，並且向他保證自己一個人可以過得很好——菲爾去了戰場，但他沒有忘記自己的妻子，每次一有機會就必定回來相聚。」
「而這樣的日子也過了許久，阿芙蘭明白自己會漸漸衰老，不似當初那麼有魅力——不像菲爾當初所稱讚的，明亮的像雀鳥般的眼眸，皺紋緩緩爬上臉頰，頭髮也變得乾燥而沒有光澤——」
母親說到這段，稍稍閉了一下眼睛，天秤看著她，發現母親總是笑著的眼睛下方，不知何時有了淡淡的陰影——這讓她看起來有點疲倦和蒼白。
天秤不禁覺得憂慮了起來。
「阿芙蘭委婉的建議丈夫去找一個更年輕貌美的人陪伴他，但是她的丈夫拒絕了。他不在意妻子的外貌變的怎麼樣，只希望妻子能夠陪伴在他身邊。菲爾碰到了幾乎是所有守護者都會碰到的難題，他們都無比渴望，而且不計一切代價的找尋——能夠讓最愛的伴侶能夠一同永生的方法。」
天蠍咬著羽毛筆尖，他也好奇除了守護者之外，有什麼方法可以達到永生。
「他們什麼方法都嘗試過，虔誠的向永恆之塔祈求，嚴格的試煉修行，甚至連不人道，最禁忌的秘術都像魔鬼一樣的誘惑著他，不過直到最後那一刻，全被妻子婉拒了。」
「阿芙蘭笑著感謝了丈夫至今以來的照顧，並且說沒有懷抱任何的遺憾。一臉傷痛的菲爾守在她的床榻前，凝視著她恬靜且滿足的表情，已經無法睜開眼睛的阿芙蘭輕聲呼喚了她的丈夫，菲爾靠了過去，他的妻子倚在他懷裡耳語了幾句，就永遠的睡去了，從此，城市的珍珠就黯淡無光。」
母親說道，這時候她的聲音也像掉落的花瓣一樣輕柔，
天秤側著頭沉默不語，而天蠍執筆的手也停頓了好一陣子。
「之後的故事是這樣子的，在寂靜而墓碑環伺的墓園裡，眾人目瞪口呆的聽見一名守護者正在大聲的唱歌，而正是他妻子的葬禮——還唱的高亢且嘹亮，大家都責備沒有哭泣的他十分過分，有人說他瘋了，有人則說他是看透了生死……不管旁人怎麼說，他只說了一句話：『這是我和妻子的約定，在她墳前唱歌——』之後他就離開了，從此以後，沒有人再見過這名守護者。」
母親闔上書本，這代表故事到此結束，
但是天秤還在思考，小小的臉蛋表情顯得很沉重。
那個守護者在墳前唱歌的時候，是怎麼樣的心情呢？而失去重要的人之後，他將去向哪裡呢——。
天蠍放下筆整理著紙張，果然是這樣，他想著，如同經典上講的一樣，除了成為守護者之外沒有任何永生的方法。
普通人類都只能順從命運，完成既定的使命之後，結束短暫的一生。
成為守護者說是由於主神的恩寵，還不如說是命運的玩笑——
「來吧，這麼晚了該睡了。」
母親拍了拍兒子的頭，收起書來催促著。
天秤鑽進被窩，望著母親熄了燈，也聽見天蠍跳下椅子的聲音。
在黑暗中他還沒有睡意，一直回想著「悲劇」這個字的意義。
剛剛的故事的確讓人悲傷，生命合理的走到了盡頭，故事的主角們懷抱著的是偉大的愛情，一步步的走向『必然』分別的結局。
那麼，美感在哪裡呢？
天秤翻了身，想到了阿芙蘭臨終前的耳語，與菲爾堅持執行的那個約定。
——他突然覺得有點懂了。
創作內容
(7)<Daeva __Asmodians >
Daeva __Asmodians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