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騎-北國戰國繪卷-七章-懸亂龍
林動，鵲飛。風行，影出。白旗昇，黑騎降。鼓聲急響，蹄聲急行。一片紅中，沾上了一滴墨，墨漸漸散開、擴大，最終，終於成了一條黑龍。在武田軍前線的山縣三郎兵衛昌景見狀不覺一愣，在其他家臣都尚未恢復過來前率先恢復冷靜，細心調動自己的隊伍，只見他高高舉起馬鞭，立於馬上大喝一聲:「赤備隊，列陣！」這一聲大喝，將武田軍悉數喚回過神，此時此刻武田家家主武田晴信的隊伍尚未抵達，在這之中他堅信只有他能背負起這重責大任了，武田家引以為傲的騎馬隊:赤備，便是武田軍的指標旗，而他，便是旗上飄揚的四個大字:侵略如火。就在此刻，一名猛將緩緩騎來，就如山一般穩重，他輕輕微笑著，停在山縣昌景一旁。此人正是同為武田四大要角的馬場信房，又稱馬場信春，傳說中不死的鬼美濃。鬼美濃在那突襲當下稍稍停頓遲疑了一會，龍的突擊總是麻痺人，但優秀的人總能迅速的脫離這狀態。在那當下，山縣昌景的呼聲將他魂魄拖回戰場，老練的戰場經驗告訴他自軍遭受敵襲，現下處於恐慌狀態的武田軍崩解是隨時都可能發生的事，唯一希望便是組成陣型，為山縣赤備隊的恢復拖延一些時間!為了幫騎馬隊爭取足夠的時間，他毅然決然的揮下八幡，他嚷著，也笑著，這是他生平第二次的開懷大笑，第二次的完全陷入絕境：「槍衾！槍衾！平時怎麼練的這時就怎麼做！幫赤備隊擋下攻勢！」「大…大人…但是！」「蠢才！照我說的去做！」馬場信房對膽怯的足輕大吼一聲，叼起根菸，弓起身，率先衝至一片混亂的山縣赤備隊前：「對方沒什麼好怕的！即使是毘沙門天神來襲我們也有大明神與支利摩天！」馬場信房此時此刻宛若一尊大神像，擋在來襲的敵軍前，馬場與山縣軍不覺一震，激勵聲瞬間暴漲，呼聲此起彼落：「阿！喔喔喔喔喔喔！」「南宮法性諏訪無上大明神！喝呀呀呀！」「喝阿阿阿阿阿！」有那麼一瞬間，武田軍都以為武田晴信來到前線了。因為武田入道信玄的真諦，便是不動如山。「哈哈！多謝了！信房！」昌景開懷一笑，掉轉馬頭開始旋繞，高舉的五色馬鞭召集著混亂的赤備騎馬隊，他仰望天空，一片藍天白雲。毘字大旗高舉，懸亂龍的”龍”字毫不留情的自紅色的武田菱旁竄起，高傲的武田菱隨之墜下，墜下的旗幟就如同受到龍猛烈的啃咬般，遍體鱗傷。柿崎景家猛地往前衝鋒，不住衝進敵陣中、返回，再往前突進。武田軍由於受到極大驚嚇，不住被柿崎景家的黑騎隊逼退、削弱，死者慢慢增加，赤備隊的混亂卻依然尚未恢復。馬場隊咬緊牙關，死命的以槍衾逼退柿崎景家的騎馬隊，就在馬場隊精疲力歇之際，右翼猛然響起了一陣陣海螺聲，那是武田本隊到來的聲音。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推動起山縣、馬場本隊的精神，赤備隊此刻宛如赤兔馬見著了明主般，剎那間所有的混亂與恐慌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激勵奮起的怒吼。武田本隊穩穩緩緩，不急不徐，慢絲條理的自山的那頭出現，上方立了兩支蜈蚣旗，右方寫著:南無諏方南宮法性上下大明神，左方則是:疾如風，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動如山。武田本隊加入戰場，長尾景虎嘆了口氣苦苦一笑道:「終於是要面對的麼?傳令下去，吹螺。」「阿阿!」景虎白色的披風高高揚起，他輕輕一笑，不帶一絲畏懼，該來的，總是會來。白馬嘶鳴，他抽出了腰際配刀，猛然以刀舉天，大喊:「不畏懼死者，生。懼怕膽怯者，死。毘沙門天眷佑吾等，眾將士，隨吾前往!討伐那不義之人，將活於武田恐怖統治之中的愚民們解放出來!」頓時，越後軍容一字排開，趕回後撤的柿崎景家見著景虎不覺笑了，血沾上他的臉、兜甲，但他依舊勇猛，依舊豪邁，依舊冷靜理智，不為這鮮血所左右了性情。景虎微微一點頭，朗道:「越後諸軍，右方村上義清、色部勝長，左方小島貞興、齋藤朝信，中軍由吾與柿崎景家一同，右翼與左翼就交給汝等了…」景虎略為一頓，又續道:「而柿崎河泉守景家…汝請與吾一同直取敵方中軍主力總大將，願毘沙門天眷佑!」頓時，越後全軍鴉雀無聲，沒有人料到主將竟要親自出陣作戰，眾軍頓時感動萬分，不知該用何言語表達。即使再危險，主公也是毘沙門天神的化身阿!就在此無聲勝有聲之刻，柿崎景家卻笑了，他爽朗一笑，道:「喝喝!景家，領旨!」他輕輕舞動長槍，馬兒就在他座下鼓譟，戰意，此時已至極限!左翼右翼見中軍如此激昂，不覺跟著提振起士氣，尤其是村上義清率領的信濃一眾，更是激動不已。村上義清見狀，也笑了出來，自從加入上杉家軍門後，他有史以來笑的那麼開懷，他仰天狂嘯，嘯出一股霸氣，山羊鬍不住的抖動，他大喝一聲:「武田狗頭!就讓俺村上的長槍取下!」那股霸氣，大到令誰都能感覺出來，那股決心，深深感動一旁的他:義清之子，村上國清。「呵呵呵，很有幹勁阿，不錯呢!」紅色武士緩緩的馳馬向前，望向遠方如海濤般捲來的武田軍，不但不畏懼，反而揚起了嘴角:「景虎大人，勝長領旨!」「彌太郎也是!哈!主公，這邊就靠我了!」鬼小島彌太郎見此，也自一旁驅馬而來，笑道:「能見到今日景虎大人如此威風，實是彌太郎前世修來的福分阿!」「彌太郎，你在說什麼呢?」齋藤朝信驅馬而來，向他招手:「快回軍中!時機到了!」「真是，朝信你就是死板板的…」「哪泥?」此時，他們都輕輕的笑了，不知不覺間，加入了那麼多戰友阿…這就是越後的大義，越後的聯盟，越後的龍，身體上的每一個部分都是由他們所一齊組成，他若是龍頭，他們就是他的銳爪與鱗甲。他輕輕的笑了，即使即將面臨的將是一段腥風血雨。「很好。」景虎點點頭，突然奮力拉起馬韁，向戰場中央疾馳而去，此時此刻，他下達了此戰的一大命令:「全軍總攻擊!」全軍總攻擊!「喝阿阿阿阿阿阿阿!」「毘沙門天神，萬魔皆誅!」「斬盡群魔，懸亂龍!」「咿阿阿阿阿阿阿!」龍怒吼了，虎鬥爭了。此時此刻，越後軍殺聲震天，鑼鼓急響。此時此刻，武田軍蓄勢待發，海螺徐吹。川分割中央，兩軍各佔一旁，飛鳥於空中盤旋而過，鳥瞰這整個戰場，這戰場，能是一幅腥風血雨、悲劇萬千的地獄景況，卻也能是一幅壯麗的山水景象、清新自然。這日，龍與虎第一場相爭終於於焉展開，序幕已經悄悄被拉起。山的那頭，武田晴信穩坐軍中，瞇著眼洞察戰場上的每一絲動靜，身經百戰的他徐徐的望這戰場局勢，握住風林火山配扇的手竟不自覺顫抖了。即使是北條、今川、抑或是信濃一代的豪族與諏訪軍都沒有此等的勇武，雖然自身經歷過砥石崩大潰敗，再怎麼惡劣的戰局也已不足懼，但在此場戰中他的手卻不自主的微微發抖，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場仗不是一場輕鬆的小戰…這場戰…會如砥石崩般慘烈麼?小田原之戰那日，坂垣信方討死陣前。砥石城下崩潰的那日，橫田高松死了，他瞪大眼，死不瞑目，彷彿正問著他:「這場戰，為何而發?」是阿…每一場戰，究竟為何而發?柿崎景家不住的穿梭戰場間，一次又一次的突擊，但他的心卻飄至了遠方，飄至那日的雪中…「我不可能加入長尾家軍門的，嶺雪大人請回吧!」他聳立家門前，對於這突如其來的拜訪顯得極為不悅:「感謝妳的好意，但我已沒有任何想投效的大名了。」「河泉守，你以為景虎大人是為誰而戰呢?」雪白的女子卸下蓑衣，輕拍肩上的霜雪，又輕問道:「你難道不想知道麼?」柿崎景家見女子如此苦苦追問，不覺怒目圓睜，大喝:「天下大名，孰不為己?野心，名位，權力，財富…為誰而戰?欲望罷了。」他略喘口氣，擺擺手:「再下對景虎大人一點興趣也無，他就不過是個好敵手，僅此罷了…從前在下只是為了恩情而戰…現下…」「非也，若是論及此，我家主公是為天道而戰!」女子堅定的看著他，那眼神彷彿告訴他這是一個多麼堅定的信仰:「即使不為恩情而戰，也能為著天下萬民之道而戰吧?」「…天道…!」手中的長槍不覺落下，他茫了，就如同一片霜雪的林中，那片雪茫茫的霧，而他就在這片雪茫一片的林中。天道…多麼陌生的名詞!試問多久沒在聽過這名詞?試問多久這世代早已忘卻大義?「景虎主公認為，天下必歸於一，他是為了整頓這世道，而為此努力爭戰的…景虎主公呀…」嶺雪微微一笑，拾起落於雪地上的禪杖，緩緩的望向雪白的天際:「主公希望所有諸侯都能重新自省，歸順將軍幕府之下，這般天下就會平靜…但談何容易?」「…哈哈!哈哈哈!就是!真是天真的小鬼!」他尷尬的笑了，拾起落在雪地上的冰冷長槍，當他彎下腰時，女子又說話了:「但嶺雪卻喜歡著景虎主公這點呢!即使是如此的傻，不論是為了越後，抑或是為了天下…嶺雪都願意追隨……」此時此刻，柿崎景家啞口無言，他突然有種感覺，他也想去見見這名人稱越後龍神的長尾景虎……他也想看看他的未來…更想望見他所說的「天道」…他為此助他奮戰至今，打破誓言，投於長尾家的軍門之中。「是麼?是如此了不起的人麼?」「是。」「那麼，帶我去見他吧…」帶我…去見他吧!見的，不是人，是號召越後同心的龍。「是龍阿阿阿阿阿!」柿崎景家猛驅而至，伴隨的背景配樂是一聲聲慘叫，那長槍雖冰冷，卻能以熱血溫暖，馬，衝鋒，撞擊，一聲聲慘呼，是誰，如此慓悍?不，並不是因為他，是因為雪國武士的意志…「晴信大人，敵方攻勢出乎尋常的猛烈…」「別，稍安勿躁…」武田晴信再度瞇起眼，望向戰場上那一幟旗:懸亂龍。他緩緩呼一口氣:「要不動如山。」不動如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