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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我,此刻來到了新竹縣,這個我眼中鳥不拉屎、雞不生蛋、烏龜不上岸的地方。十一歲的那年,被我母親送到了娘家。
首次到達老家時,外公仍在烈焰陽下種田,在家的外婆則正要出門幫種,在母親解釋一番後,外婆只是對我靦腆笑著,開口就夾雜中文和客家話,宏亮的聲音讓我嚇傻了。往下看,外婆光著腳丫,往上,濕濡的衣服散發著家禽身上的臭味,我當時不敢再恣意亂看。
當時,從台北來的我著實被遍地田地的情景給嚇呆了,尤其是家禽的糞便味、髒臭的三合院、田間泥土路、又窄又臭的雜貨店……等。在這個與台北幾乎沒有共鳴的地方,與人沒有共同話題,語言也沒有很通,根本無法想像自己身在台灣,即使生活著,累積的卻是一連串的恐慌。
直到某一天。
「那誰…叫甚麼…不管!過來!」斥喝聲從我背後迸出。
我不以為意,在這裡經常有人彼此吆喝交談。尤其在炎夏的下午,我的嘴快被燒焦了,即使有人叫我,自然也不想去理會了。
「太資白!(客家髒話)」接著是一連急促叫罵聲,我聽不太懂,應該是客家話。
「在叫你哪!姓陳的!」另一聲接繼大吼。
我轉頭過去,只見一肥ㄧ瘦、一大一小的小孩站在田邊小道上,氣燄囂張一臉不善,我不知該如何回應,當下只能用破客家話打聲招呼:「你厚…」
「你、你說甚麼!!你…那是閩南語嗎?你閩南人!」小瘦子首先怒吼,整個人氣得臉紅脖子粗,「在我們這說閩南語耶他!」他眼中透露著不敢置信。
「去!打他!」大肥子說完,連同小瘦子衝了過來。
我當下反應如碰見兩隻惡狗撲來,於是拔腿狂奔,不料才幾步,又有一厲聲傳來:「狂徒討打!莫怪手下不留情!」
ㄧ位矮小的男孩手拿棍棒,惡狠狠地瞪著他們,真頗有幾分俠氣,只是客家腔說出這些話實在有些滑稽。
「啊!武俠趴台(客家話:白癡)又來了!快走!」大肥子活見鬼似的,連滾帶爬,滿臉慘白,小瘦子還差點摔進一旁的溝壑。
「你好像同班的?我叫彭傳宗,你叫甚麼名子。」男孩一把棍棒扛於肩上,識趣地問。
「陳、陳理中。」我不禁神經繃緊。
「我載你,你一定還沒好好看過這個地方。」彭傳宗笑著燦爛,與方才判若兩人。
「恩、恩…」我想起他剛才的舉動,我不太確定拒絕他會怎樣。
我小心翼翼地坐上腳踏車,感覺有些不穩,車子也有點破舊。彭傳宗在前座開始開始踩踏,此時一陣陣舒服的馳騁感乍現,這種感覺使我煞是訝異。
「舒服吧?可別閉上眼睛囉!看看那些田吧」他語氣中有著急促的呼吸,從他背汗淋漓的程度看起來也知他踩得辛苦。
「有風,快看那些田。」彭傳宗越騎越激動,整個腳踏車都在晃動著,我也不顧了,自顧自觀賞著。
根根綠作隨風搖盪,ㄧ波ㄧ波,如海波般綿密,在烈陽下閃閃爍爍。一旁的風不斷輕揉著我,沁入我灼熱的肌膚,似發散至體內深處。
「還不錯吧?」彭傳宗轉過一座小橋,我往橋下看去,是一條潺湲的田邊溪。
「看!這溪真清楚!」我盯著透徹溪澗,清楚映照著我們笑臉,我不住發出驚嘆。
「是吧?這裡也是很棒的。」
我瞇著眼,仰望著無垠藍天,天藍得像把大海移到天上,隨時都會傾倒,打有記憶以來,天空從未大得讓自己覺得如此渺小。
「是啊。」
「你要看得還多著,去廣濟宮還是城隍爺廟?」
「都可以。」
「我看我們還得去北埔老街、內灣老街、湖口老街乾脆都去一趟算了,有很多秘密通道你也都要多看看!」
「會騎到晚上吧?」
「沒錯!哈哈!!我很開心,等會去直接偷拔蘿蔔,你要把風喔,有空你也該去看看我們客家人最棒的梯田、茶園,你一定會嚇到!」
「好!」
我們兩人不斷笑談著,一時空氣中充斥著歡笑聲、稻草的清香、牛糞的臭味、翻土後的鮮味,從那天起我才真的體驗童年,體驗鄉下。
當時,與好友騎乘在看似無止盡的泥土路上,彼此暢談夢想,從未想過銜接路盡後的未來是甚麼,縱然有一刻念頭閃過,想的也必定是充滿喧鬧聲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