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

　　裂鋼和我回到了形同廢墟的空宅，尋找不朽丹紅的蹤跡。宴會廳中，我開始觀察毀掉這裡時，沒機會觀察的細節。地板是火焚過的焦黑。桌椅支離破碎，蒙上了一層灰燼，與吊燈的殘骸──燒熔的玻璃及金屬，交織成一幅混亂的圖像。完美的破敗之景。

　　廳堂四面的牆壁，都整齊地掛滿了壁畫，而各個壁畫的前頭，都陳列著一座胸像。每幅畫，都是紅衣鬈髮的俊美少年。每座像，都是結實剛毅的英挺男子。觀其形貌，不會是那稍早被燒死的吸血鬼吧？若是的話，那實在是理想化的可以了。

　　裂鋼正在畫像和胸像群中，尋找有沒有哪個作品，和其他的有所不同。這是我的猜測，我認為如果吸血鬼把自己的血液收藏起來，也許會擺在一個容易混淆人注意力的地方。而在收藏之處，可能還會做點不同的設計，以便於找尋。雖然吸血鬼的腦部構造可能和一般人不同，或許記憶力高超，對事物的印象，永遠不會淡去。但若不把吸血鬼先做常人設想，那就不用找了。

　　呃，真是折磨，皮洛斯的殘效在我腦中隱隱作用，時而我感到狂喜，時而我頭痛欲裂。折磨不會帶來疲憊，但也不會帶來舒適。我喪失了專注力，只能如廢人般站在一邊，讓裂鋼替我行動。

　　「根本就沒有不一樣的地方啊！」裂鋼嚷嚷道。

　　「你尚未找完，別急。」裂鋼低聲咕噥，大概在抱怨我是個大懶蟲之類的。

　　他在一座胸像前停下，雙眼忽然亮了起來，彷彿發現了一袋剛玉。但如果這宅邸裡「曾」有任何剛玉，肯定早被裂鋼收到他的布袋中了，這次把一個貴族的財產洗劫的乾乾淨淨，他可以過上不少好日子。但我知道他還是會和我出任務、搶酬勞，畢竟只有老頭才會退休，而裂鋼不是喜歡在二十一歲被叫老頭的人。

　　「我找到了！」裂鋼大喊。

　　「終於，讓我一觀。」

　　「你為什麼說話要學那些國王啊！你又不是在對大君說話。」

　　──皇帝是列國的統治者，皇帝分封土地給世襲的大君，使其建立一個自己的國家，是為列國。而大君將土地分封給國王，是為莊園，擁有私軍，也可說是一個個獨立的小國家。在國王之下，更有無號的貴族，各據一方領地。整個列國處在一個各自為政的情況下，已有千百年之久。

　　久遠的記憶，小時候想不起來的某一個下午，曾在父親的庭園，靜靜讀著書，或歷史書、或小說、或詩篇、或……現在不是在過往中遨遊的好時機。

　　「皮洛斯之故，無需在意。」我應道。

　　不舒服時我有修飾話語的習慣，以自不適上轉移注意力。自裂鋼給我吃了皮洛斯後，我全身都怪怪的。除了無來由的狂喜和頭痛外，還有擾人的幻覺與幻聽，我不只一次看到地上的屍體和朦朧的人影並肩而行，吟唱詭異難解的輕聲囈語。為了解除這種症狀，我和裂鋼要了不少海薊來寧神，這種植物的味道令人作嘔，而且還有萬念俱灰的副作用。每次嚼碎這苦楚的葉片，回憶就襲擊我，曾經失去的東西，也許微不足道如完好的皮膚，也許終生難忘如把我養大的父親，在吞下一口海薊的汁液後，都變得無比地刻骨銘心，刻骨銘心直至這世界再也沒有灰色之外的色彩。

　　據說在古代，有個宗教視海薊為和神接觸的靈藥。海薊滿山遍野，直到今天數量不減，而這個宗教確只有曇花一現。為何？因為這宗教的最終儀式，是在一座被稱為天梯的古老吊橋上，服下海薊，唱著名曰天梯之歌的歌謠，而後升天。所有的祭司和信徒，無一例外，完全尊崇這個儀式。

　　聽說天梯遺址的山谷中，形似頭顱的石頭鋪滿了地表。

　　我曾聽一個吟遊詩人唱起天梯之歌，那樂章與樂詞，將人世間的苦難，和對這苦難的憤恨，用最豁達的控訴唱出來。這是首引領人前往死亡世界的歌曲。樂符在作者的邪魔般的組合下，令聽者無不陷入深沉的厭世，直至捨去這個形體，以關閉所有的感覺，來逃避痛苦。我記得那詩人在看譜時未唱而先有悲色，然後把這至絕的悲苦用最至絕的悲苦歌聲贈送給所有的聽眾，唱完，他自盡了。很多聽眾也自盡了，我當時很想自盡，但我忍住了。直到後來，我忘掉了，忘掉這生靈的輓歌，也不再想起。直到收受了皮洛斯的雲端，和瞬間墜落至海薊的深淵……我還記得那首歌，讓我在心裡唱一遍……

　　我當時應該要死的，活著彷彿滅頂在折磨的大海。

　　「呃。」我的臉頰發出劇痛，如被一顆鋼鐵鑄成的拳頭擊中。

　　意識回到現實，這才發現我倒在地上，右手正揉著被打的右頰。我的劍落在一旁，裂鋼用一種怒氣騰騰的眼神看著我，兩顆鋼鐵鑄成的拳頭，握得死緊，隨時準備揍人一頓似的。

　　為什麼，現在的情景會是這樣？發生了，什麼事？我茫茫然看著裂鋼，感到自己有如一個不知為何被父親毆打的孩子。裂鋼憤怒的神色軟化了，他用一種擔心與不解的語調對我說。

　　「寬劍，你知道你剛剛做了什麼嗎？」

　　我搖頭，我做了什麼？劍、憤怒的裂鋼、以及……脖子上微微的刺痛，難道……摸了摸頸子，確實有不深的血痕，看來裂鋼在我正有此舉動時就阻止我了。皮洛斯一喜，海薊一悲，我的心不堪如此極端的拉扯，竟然有了傷害自我生命而不自知的症狀。

　　裂鋼的眼神詢問著原由。

　　「海薊之故。」我說。我的聲音無助地像三歲小孩，我怕，我好怕那可怕的舉動再度發生，面對死亡，如太陽般明亮的死亡不可怕，但如黑夜中迷霧般的全然不可預知，就很可怕了，不但可怕，而且殘忍。為什麼我要吃皮洛斯，引發吃海薊的後果？又為何我要受傷，引發吃皮洛斯的後果？又為何我不夠強悍，引發因執行任務而受傷的後果？又為何，又為何？

　　我感到這一切都在蠶食我脆弱的靈魂，那理智的障蔽越來越薄、越來越薄。我想起來了，天梯之歌。天梯之歌……我真的有聽過這首歌嗎？我真的有見過所謂的吟遊詩人嗎？吟遊詩人不是和天梯一樣古老的過去之物嗎？天梯的教派存在嗎？為何我什麼都不知道，我的判斷力，你在何處，你逃走了嗎？為何我什麼都不知道，為何？我現在只能知道，我始終困在那天梯之歌的囹圄淵藪中，不得脫身。

　　「你到底在做什麼？」又一次，我的劍在身旁，我的臉頰又被一拳擊中，縫痕撕裂，濃稠溫熱的鮮血流出。很好，這給了我安全感，痛楚讓我意識到我的存在。不該來的第二拳──打醒我只要一拳就夠了吧──轟在左頰上，比前一記暴力數倍。不意外地，左頰的縫線也爆開了，腥紅沾染裂鋼的拳頭。喜悅之情在痛楚中萌芽，迷途而返的疼痛真是美好。

　　裂鋼抽搐的五官擺在我面前，毫不掩飾對我的怒氣，和擔心，和我不能確定的懊悔。

　　「我怎麼會給你吃皮洛斯……我怎麼會給你吃海薊……我怎麼沒想到有人吃了之後發瘋，我怎麼沒想到皮洛斯在你身上的副作用這麼強烈……」他不間斷地低語，雙手撐在我的膛上，全身的重量壓迫著我，使得呼吸略為不順。

　　一滴淚，掉落到我胸肌之間處。忽然覺得這是齣多麼荒唐的鬧劇，好好的劇本，從服下皮洛斯後開始變調，時間過得緩慢，感覺我的一生都是這種虛無困厄的狀態。裂鋼彷彿成了父親，我彷彿成了孩子。不過是服下毒品的副作用，卻占了漫長的篇幅，書寫滿紙莫名。我需要回到正軌，鬧劇只能偶一為之，不能讓其主宰時間。

　　「我已無事！」我站直身軀，挺起胸膛，試圖增加我話語中的說服力。

　　「你覺得你騙得過我嗎？你如果好了說話還會學那些大君嗎？」裂鋼氣得直跳腳大叫道。

　　「那請你殺了我吧，我不願身為一個廢人，不能有所助益，還須他人分神照顧。」我道。皮洛斯甚是使人極端，既使在腦海中想法原先不是如此運行，說出口的那剎那依然變得偏激無比。

　　「你你你你你，你有想過我嗎？」裂鋼的下顎眼角張裂，直到極限。怒火包圍了拳頭，作勢要擊打我的胸口。我不迴避、也不做反擊的動作，就這麼直截了當，面對裂鋼理所當然的怒氣。

　　裂鋼收回了他的拳頭，低頭低語：「算了算了，別理你，皮洛斯的緣故，對，不要和一個皮洛斯中毒的人計較。」

　　我注視著他帶有些歇斯底里的模樣，不知道該如何回應，甚至是該不該回應。我的一席話，使他焦慮了起來。現在，他獨自承受這份焦慮，而我只是站在一邊。就好像一個殺手割斷目標的喉嚨，揚長而去，留著他倒在地上，慢慢品嘗生命不斷流失的快感。

　　「舉起你的拳頭，快！」裂鋼說。他已經擺好了擊出拳頭的最佳姿勢。

　　「你欲與我一戰？」

　　「才怪。」裂鋼咧嘴一笑，似有個計畫在他的眼中成形：「我們來互餵拳頭，一拳換一拳。」

　　雖然不明白，我仍擺出了架勢。裂鋼常常找我決鬥，但此次的時間和地點，著實怪異。或許，就如他所否定的，這不是一場決鬥。互餵拳頭，是另有目的。

　　「你先請。」我說。想看他究竟想幹什麼。

　　碰！

　　剛硬的拳頭在那眨眼的時間，深陷我的臉頰，渾厚的力量震動我的骨頭，破壞縫線的密合。在撞擊的黑暗與爆燄中，每一條縫痕都被扯裂，鮮血和鮮肉脫開束縛，啜飲著新鮮的空氣。

　　好痛，比剛剛的拳，更劇烈的痛。我的手不禁觸碰傷口，當鋼鐵鑄成的左臂和冒著熱氣的血肉在接觸中合而為一時，我又感到一陣痛楚。痛楚，本來該是受到排斥的感受，現在，我卻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幸福，那是存在的幸福。有了痛楚，迷霧也好、幻覺也好，什麼也不能否定，「我是寬劍！」這個事實了。

　　痛楚的火焰照亮我的視線，我看到裂鋼沾染血腥的拳頭，那充滿獸性的笑容。使我揚起另一種美好的情緒，報復。那種想要變成和對方一樣的獸，互相毫不理性的嘶咬，直到體無完膚為止的渴望。

　　我的右臂一拳把他轟倒，右臂是血肉、裂鋼的臉頰也是血肉，血肉摧毀血肉，比鋼鐵撕裂血肉，更有種從內在最原始處，滿足的呼喊。

　　才剛剛狠狠地被擊倒，裂鋼立刻又跳起來還擊。沉重的拳頭，在我肚子上炸開，腸子翻攪、胃液逆沖。頓時有種想把體內所有的液體和有形之物都吐出來的感覺，但我壓下了，吞嚥在口腔中灼燒的腥液。我向裂鋼揮出一拳，用我的鋼鐵鑄成的左臂，我沒想什麼，只想把他該死的肋骨碾碎。

　　這一拳，打消了雙方願意看起來像受傷的念頭。我和裂鋼，一拳換一拳，一拳換百拳，數不清楚的痛苦交易，在拳頭間傳遞。血液灼燒，滾燙如熔岩般的熱，和緩了疼痛，昂揚了興奮。

　　我在鮮血覆蓋的狂亂戰場中，瞄準他的胸口，右拳在下一秒撞上他的胸膛。裂鋼猛然後退，嘴中的血不可控制地泉湧而出，但陷入戰鬥的他，毫不在意，笑著一把掐住我的喉頭，把我提起來。緊握的力道，毫不鬆懈，他是認真的想折斷我的喉骨。

　　他喘著氣，大口喘著氣。「寬劍，你知道了嗎？你是寬劍。」

　　我抓住他掐著我頸子的手，我的力量，也想折斷他的手臂。這種慾望，渾身的痛楚，無處不是的血腥。「我知道我是寬劍，裂鋼。」

　　我們相視而笑，宛若兩個瘋狂的暴力上癮者，正瘋狂地享受彼此的暴力。但就剛剛的那一戰而言，這個形容半分也沒有背離現實。

　　裂鋼忽然手一鬆，沒什麼準備的我摔到地上。裂鋼把我拉起來，從外袍中取出針線，在我的臉上縫縫補補。這是今天第二次了，雖然針線穿過皮肉的感受和舒服完全沒有任何關係，但我沉默，靜靜地讓他修補完他被我扯開的愧疚感。

　　「我看你的疤是留定了。」裂鋼歪著頭端詳我的臉。

　　「託你的福。」裂鋼的技術如果算得上好，那所有的醫生都要配一匙毒藥自殺了。

　　「現在我們來辦正事吧！架打三次了，不朽丹紅沒找到半個。」

　　於是我和他分頭找尋，徹底檢查每一處可疑的地方。但所謂的可疑之處，大多是我自作多情、過度想像。找了許久，沒有發現什麼，不免有點挫折，若裂鋼找到了，不就又輸給他一回了？

　　想到這，我不禁回頭一望。

　　「找到啦！」直覺太準確，似乎也不是時時都是好事。

　　裂鋼正使勁拉著一個畫像下方突出的磚塊，那磚塊鬆動著，一分一分自牆中離開。接著，石磚被拔出，一陣塵煙噴向裂鋼，他向後倒在地上。

　　我急忙衝到他的身邊，心中閃過一些糟到極點的想法，例如他遭到致命機關的攻擊，性命垂危。而這致命的機關，可能是埋伏在牆中的十字弓，或是毒藥──剛剛那白粉就是最好的證明。也可能是魔法，強大的魔法，能頃刻致人於死。

　　然而我到裂鋼身邊時，只見他對著我微笑。我荒唐的想法煙消雲散，原來他一點事也沒有，不過是被拔出來的力量震倒而已。

　　我抓起他沾染我們兩人交融的血液的外袍，把他拉起來，一起看向那石磚後頭有什麼。我的眼角餘光，微微瞥到那塊脫落的石磚上，或許，我不該稱那為石磚，只是塊厚一點的石板。

　　我們滿懷期望，看向牆上漆黑的缺口。但，就只是個漆黑的缺口，不管雙眼睛所見，還是雙手所探，都只是一個黑暗的小空間，也許它曾經放著什麼，但現在明顯已經不在了。

　　裂鋼失望地踱步，邊走邊望著天花板。我想他在思考那隱藏秘密的地方，會不會在天花板上？但願不要，我們沒有什麼能力攀上天花板，就算一定要上去，也是相當費力。

　　摔落聲。

　　裂鋼又和地板來了一次友好的擁抱，我走近點看，看到在裂鋼的腳邊，有一塊稍稍突出的地磚。我的好奇之心萌生，想看看除了突出，還有何特別？結果，我發現整個宴會廳的地板上，繪著一個類似矩形的金色裝飾。此塊地磚的位置，就座落在圖案四角中，唯一不存在的右上角。

　　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