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話
００
既然李靜毅都會把「奇摩知識＋」刻意寫成「騎魔姿勢佳」，那麼想當然的，他對這網站可以說是沒啥好感可言。
之前他曾經在那匿名提出過兩個問題：「請問隔著外褲摩擦且沒有射精懷孕的機率大嗎？」以及「感冒服用抗生素是否會影響女性月經週期？」，但卻都沒有得到令人滿意的答覆。（前者有人跟他說「會喔，而且很容易，準備當爸爸吧」後者則是告訴他「完全不會」。）
就是因為那次經驗，讓他後來看到有人在城邦的部落格寫道：「當大家都能回答問題，只會造就更多問題」時，忍不按下了難得的「推薦文章」。
但儘管有那兩次的前車之鑑，今天他還是又忍不住登入了帳號，去看看他那個問了快滿一星期的問題──
「真的有狼人跟吸血鬼嗎？」
老樣子。五個回答者，前兩個都是轉貼了一大篇不知在哪裡搜尋到的文章（李靜毅稱他們叫做「轉貼魔人」），其他兩個人都是簡單幾句，關鍵詞不外乎「沒有喔」、「是你看錯吧」，還有個人貼了一篇煞有其事的資料，裡頭詳述著吸血鬼的階級與體系，但進一步搜尋才發現，那根本是漫畫「吸血鬼騎士」裡的設定。
「可是我真的有看到啊……」
真的有看到嗎？真的是「真的有看到」嗎？損友戴志傑的聲音在腦中迴響：別扯了，你根本是不想承認被詐騙勒索才掰出這種藉口的吧？你想問你的錢包為什麼都還在嗎？那一定是因為你昏迷後發生了什麼事情！但你不需要知道是什麼事情，因為什麼都有可能，可憐的傢伙，承認吧，什麼都有可能。
「對啊，什麼都有可能。」他想起更早之前，當自己質問女友是不是跟學長走得太近的時候，對方的回答是：「別傻了，我跟他不可能」。但在「不可能」的事情發生後，她的回答則變成「你沒資格說我不好！還不都是因為你懷疑我，讓我很傷心，所以我才會愛上別人。」
叮咚──
門鈴響起。
正是時候，他不由得喘口氣，起身來到門前。
「先說好喔，鄰居都在抱怨了，所以這次啤酒最多──」
他愣住了。
門外的來訪者，不是比他早一個月跟女友分手的「阿倫」，不是在上學期的聯誼中連續三度被同一位恐龍妹抽中鑰匙的「博明」（又稱籤神），也不是曾因為玩大冒險而跑去跟「肯得基爺爺」求婚的「陳國聖」（因此外號「肯得基奶奶」）……而是個他從未見過的外國女性。
「呃……Ｈｅｌｌｏ？Ｗａｈｔ ａｒｅ……該怎麼說呢？Ａｒｅ ｙｏｕ……」他拼命地翻閱著腦中那本缺頁、錯漏、薄的連蠹魚都壓不死的英文字典──更準確地說，是張便利貼，上頭用１８的字體，２倍的行距，寫了幾十個單字，大部分出自於「十個小印地安人」的歌詞。
「我會中文。」女性朱紅的嘴唇勾勒出一條美麗的弧線，「順便告訴你，法國人可不是那麼樂意跟人用英語交談的。」
０１
章添福發現「小哈」的才能是在他開始任職後的一個月。
聖慧私立高級中學，大門守衛，月薪兩萬六，只要不怕無聊，大抵都能勝任，畢竟在這個有許多議員企業家子女就讀的私立高中裡，想要有什麼需要派得上守衛出馬的事情還真是挺不容易的（這一年來最嚴重的一次暴力流血事件，大概就是小哈跑出去跟三隻野狗打架吧）。
記得是在學期開始沒多久的星期一吧，有個狗仔（偶爾有人說是記者）竟然異想天開地想以一身學生制服混入偷拍某個議員傳聞中的私生子，但儘管過了章添福那關（很容易），但卻被他這條從路上撿回來的流浪狗小哈給緊追著不放，也因為這樣，他阻止了狗仔，原本認為學校有狗很不得體的教務主任（外號老處女，儘管她明明有三個小孩），也只有默許此事了。
就在那之後，章添福就開始觀察，發現小哈會對任何學生與教職員以外的人狂吠，就算他們有穿真正的制服（偶有例外，有幾次小哈會對普通的學生吠個兩聲，章添福心想，或許是她們的香水或者是帶了食物吧）。
「不好意思，我有事想找一位學生。」
青年的聲音透過了小窗，讓他從小盹中驚醒。
「啊、啊……是校外訪客嗎？」章添福眨了眨眼，抹去眼屎的同時，把一張表格遞了出去，「請寫下你的名字、電話還有……反正就是表格上頭的東西吧。」他總覺得忘了什麼，於是朝放在玻璃桌墊下的便條看看，這才連忙補道：「對了，還有要押你的身份證件，要兩張。」他想起之前有個媽媽聽了，於是拿出了「悠遊卡」跟「市立圖書館借書證」來交給他。
他會拿什麼給我呢？儘管有些無聊，但章添福卻還是不禁期待，畢竟這也是少數且渺小的娛樂。
可惜，他得失望了。
「蓮月臣……這姓還滿少見的呢。」他比對了一下身分證與健保卡上的照片，「這是你的訪客證，離校的時候請交還……對了，提醒你一下，現在已經放學後的社團時間了，如果你去教室恐怕找不到人。」
「我知道。」月臣點點頭。
「你──」看著他即將踏入校門，章添福突然升起一個念頭：「別警告他，讓他被小哈給嚇嚇也挺有趣的。」（大概算是對於月臣給了他正確身份證明的小小報復吧）。
他面帶微笑，望著月臣舉步踏入那條「小哈的警戒線」。
他暗道：「好戲要上場了。」
小哈站起，卻歪著頭。
當張添福幾乎想對牠說「快點吠他啊」的同時──
牠搖起灰色的尾巴。
目送月臣離去。
０２
【老哥，如果今天媽有打電話問你找我有什麼事情，請隨便掰個理由給她，謝謝。】──這封簡訊是海音兩個小時前發的，月臣原本想打回去問個清楚，但卻擔心打擾到她上課。
他不由得想起，那回「鞋子失蹤事件」，海音也曾經請他幫忙隨便掰個理由給媽媽。而月臣編出的謊言則是：「妹妹跟她的同學要去老師家看剛出生的小貓，聽說是蘇格蘭摺耳貓，海音她語氣可興奮的呢，搞不好還想帶一隻回來養呢。」現在想想，月臣似乎從以前就很會編造「故事」。（不過那次並沒有稿費，還連帶被罰了一個禮拜的零用錢）
校園中隱約飄散著血族的氣息。
月臣並不意外。
雖然並不樂見，但真的很難意外。
加快腳步。
喚醒沉睡於血液的能力，他試著尋找海音的氣息與心跳。（海音身上通常不擦香水，但有種跟薄荷相近的氣味，平常的心跳聽起來感覺就像是月臣外祖父家附近的海浪聲。）
他到找了。
直走，左轉，上樓梯，上樓梯，再右轉，就在這裡。
校舍頂樓。
０３
「我不懂妳在說什麼！」鄭辛源大吼著，但有三個人都聽得出他在虛張聲勢（一旁的唐亦柏除外，他是個在開學那天，有學妹向他問路，就以為對方喜歡自己，然後窮追不捨一個學期的人），「有種就把話說個清楚，妳是要威脅我們嗎？別因為我家那死老頭有錢，就以為我是條肥羊！告訴妳吧，他現在只關心他外面養的那個賣肉明星！就算妳拿刀架著我威脅，他還會想付錢要妳動手！」
看著對方揮舞著因練習棒球而強壯的拳頭，海音不由得退後了半步。
但不等對方享受這小小勝利帶來的快感，她便隨即說道：「我只是希望問得更清楚點。」表情冷靜得像是被凝結的湖面，「昨天放學後，你是不是跟曾語喬約了去唱ＫＴＶ？然後呢？她怎麼了？」
「她還不就是──」
唐亦伯正打算開口，就被鄭辛源搶話道：「我們根本不認識什麼叫做曾語喬的人，妳八成找錯人了吧……對了，我們球隊裡有個傢伙，長得呆頭呆腦的，好像叫做沈可真吧，他好像說最近終於交到女友了，還常在練習時發呆呢，要不要去找他問問？像他那種人，看起來憨厚憨厚的，通常不是最容易做出一些奇怪事情的嗎？」他事不關己的一笑，「比方說，跟人輪姦囚禁你的好友。」
海音緊握著拳頭，身子微微顫抖，但卻還是忍住怒意，說道：「我去問過很多人了，他們都說你跟曾語喬是──」
「跟妳說了不關我的事！」往前踏出一步，鄭辛源用著彷彿想把對方壓碎的視線居高臨下瞪著海音，「是誰？誰跟妳說過那些？妳有種就把他們都講出來，我他媽的一個個跟他們當面對質！」
海音退了兩步，但並非純粹出於恐懼，而是想跟對方保持一個方便對話的距離。
兩人無聲的對峙，就像在等某一方先忍不住發話。
頂樓的風很大，海音的長髮正不規則地亂舞著，但這卻把她那堅定的態度突顯的更加穩固。
「對不起，或許一開始我太武斷了……就讓我們重來一次吧。」吸了口氣後，海音恢復了一絲禮貌性的微笑，「我沒有要威脅你的打算。只是我的好朋友失蹤了，學校方面卻怎麼都不肯透露更多……對了，你之前不也曾為自己的好朋友被李教官辱罵而跑去抗議嗎？所以我想你應該能夠理解我的焦急。」
鄭辛源的神情正在動搖，就像是半懸於崖上的岩石，隨時可能落下，但也有可能就這麼穩住。
「……可以請你看一下這個嗎？」海音從口袋拿出手機，按了幾個紐後，將螢幕轉向他，「這是她昨晚傳給我的，我知道，不過就是一句『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但是希望你能想想，在收到這封信後的第二天知道她失蹤，我該做何感想呢？」
「就、就跟妳說過我們不曉得了啦！」唐亦柏語帶煩躁，「辛源，算了吧，別理這個女人了，練習時間都快過去一半了，再不走的話──」
「勸妳還是別管這件事情。」鄭辛源說，「這不是你一個人能夠面對得了的。」
海音沒有答話，只是繼續用那彷彿足以貫穿一切的堅定眼神直望著對方。
許久之後。
「妳知道一個叫做『季歌音』的學姊嗎？」
海音側頭思索了幾秒，「你是說喬喬、曾語喬那社團的社長？她怎麼樣？」
「她可能會告訴妳一些事情……但我只能說道這裡。」
鄭辛源說完，看了自己朋友一眼，見到他正一臉不安的望著自己，於是皺起眉頭，用著略帶怒意的口吻說了聲「走了」之後，便先一步離開了頂樓。
當確定了兩人已經離去後，月臣才慢慢地從後頭的轉角走出。
「老哥？」海音瞪大雙眼，隨即又快速的恢復微笑，「我早該猜到你會來的……不過你是怎麼找到我們的？」
「只是種預感。」月臣看了一臉狐疑的海音，改口說道：「外加跟幾個路人詢問，不過沒想到在妳們這兒打掃的歐巴桑還挺愛八卦的呢。」
「是啊，而且偏偏女孩卻又最愛在廁所聊秘密……我想她恐怕是我們學校知道最多秘密的人了吧。」海音說完，卻又搖了搖頭，「不過，我想知道的事情大概問不了她吧。」
「……答應我一件事情好嗎？」
「什麼事情？」
「我知道不可能要妳『別再管這事情了』或者『交給警察來就好』，事實上，從那次找鞋子的事情，甚至是更久以前就知道了。」月臣不由得輕嘆了口氣，「但妳得答應我，如果妳還想查下去，至少得要讓我陪同。」
０４
「你妹妹。」
少女突然丟出這句話（或者說是這個詞），讓月臣愣了幾秒後才理解她的意思應該是「關於之前提到你妹妹還有同學的事情，後來怎麼了？」
月臣於是把今天下午的事情大致敘述了一番。
「總之，雖然還沒有找到她學姐來問個明白，而且一切都還未明朗，但我想應該跟『牠們』脫離不了關係。」
少女點頭，卻沒再多問什麼。
月臣忍不住瞄了一眼牆上掛的時鐘，但其實沒有必要，他感覺得到少女又將離開了。
每天大概晚上九點左右出現，待上一會兒就離去，除非月臣特別有話要說，否則大概只會停留個十多分鐘。
月臣曾經想過，在她到來之前先想好許許多多的話題，看看究竟能不能把她留得更久，但是等到她真正出現，他卻又覺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明明有很多事情都想問，但就是沒法說出口。
少女就有如「童話」──最美好、夢幻，但也最虛無飄渺的。
灰姑娘的午夜１２點、藍鬍子的鑰匙、天女的羽衣……許許多多的故事，總是附加著一個「限制」，就像潘朵拉之盒（如果是海音大概會說是「那條線」），一旦觸碰，就只剩下遺憾。
他不禁想起世界公認的故事之王「史蒂芬˙金」所著的「黑塔」一書，裡頭有提到一個女人，她知道某個「不該說出的關鍵數字」，但因為不該說出，卻反而讓她更想說出，而對月臣來說，那個「關鍵字」可能是：「妳到底叫什麼名字？」、「妳的過去是什麼樣子？」、「先前那句『你好卑鄙』到底是什麼意思？」他總覺得自己不該問，可是卻也因而如此地想問。
時間到了，少女站起。
「啊、等一下……」話才剛出口，月臣就已經有些後悔。
少女轉頭，正凝望著自己。
月臣感覺到說不出的緊張，內心就好像有個正準備引爆的定時炸彈。
就好像明知道自己隨時會說出什麼愚蠢的話，但偏偏又不得不說，越覺得不該說，嘴巴就是忍不住會把話──
我到底在幹什麼，不過就是一句話嘛。
月臣嘆了大大的一口氣，恢復了那張曾被海音評為「平凡無奇，但不易厭煩」的笑容，然後對少女說道：「跟妳說路上小心會很奇怪嗎？」
有那麼一下，正確地說是頂多零點三秒，月臣覺得自己彷彿見到了少女訝異的表情。
她什麼也沒回答。
一抹複雜難解的表情浮現在她臉上，就像是一口氣想起了許多令人喜怒哀樂的往事一般，她猛然抬頭，一切的表情彷彿全燒成了怒意，有那麼個瞬間，月臣甚至懷疑她會衝上前來甩自己一個耳光。
但她沒有。
不等月臣試著追問，她默然退後一步，跨出陽台。
身形一晃，就這麼消失在月臣眼前。
「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麼？」
看著吞沒少女的夜空，月臣卻始終無法得到解答。
０５
當月臣走入「尊鼎大廈」的大廳，看到那位身穿藍色制服正打著瞌睡的警衛，這才想起自己曾經來過這兒。
就在當初要搬出去時，曾經來這看過房子，不過後來卻作罷了（但實際理由月臣也記不大清楚了）。
噹的一聲，左邊的紅色電梯門緩緩開啟，守衛因此稍稍醒了一下，瞄了月臣與海音一眼後，換個姿勢繼續睡。
「是七樓吧？」
「嗯。」海音點點頭，看著電梯門再度關閉，說道：「這兒的守衛給人感覺好奇怪喔。」隨著電梯開始上升，她也頓了一下，「總覺得他……對了，就像以前我們國中的那個教官，還記得嗎？就是老是威脅要替別人剪頭髮的那個。就跟他一樣，看別人的眼光都很奇怪，就像是把所有人都當成正要做壞事的人似的。」
「總是會有那種人的。」月臣苦笑，卻沒多說什麼，因為剛剛海音那句話讓他想起，自己之所以不選這兒的主要原因，是因為這裡似乎因為地段方便，又多是單人套房之故，有許多特種行業的女性被安排住在這兒。對了，當初好像也是搭這台電梯，還被一個來此尋芳的男子用著「遇見同好」的表情打了聲招呼。
「７０２。」海音看了一眼門上用金色塑膠板貼出的房號，接著又看了一眼手機中的簡訊，「應該是這裡沒錯。」確認完畢，她伸手按下了門邊那顆上頭貼著紅色螢光貼紙的門鈴。
叮咚──
沒有動靜。
海音望了月臣一眼。
叮咚──
還是沒有。
正當海音升起了「不在家嗎？」而月臣進一步的懷疑「難道怎麼了」的懷疑之際，裡頭突然傳來了小跑步的聲音。
咚咚咚咚──碰！
接著是一聲女子的驚叫，然後是「嗚－－好痛喔」的哀鳴。
「呃、該報警嗎？」
月臣話才出口，門就開了。
「對不起！」一位眼眶泛紅，左手拿著一本書的少女站在門前，「明明在電話裡跟你們約好了時間卻忘了，我本來還特地把事情貼在冰箱上面提醒自己的。因為我實在很喜歡這本書，本來只是想在你們來之前再隨手翻一下的，沒想到卻又深深陷入劇情裡了。」抱著書本，少女露出全身浸在牛奶浴裡的滿足微笑。
月臣一時不知該做何反應，看了一眼少女懷中那本自己「非常熟悉」的書後，問道：「請問妳是『季歌音』對吧？」
「是的。」歌音點點頭，露出了超越她實際年齡，有如鄰家姊姊般的笑容道：「很奇怪的名字對吧？不過我個人倒是很喜歡……雖然本人毫無一點唱歌的才華，僅僅只是一介書癡而已。」
歌音的話一點都沒錯。
一進入家中，月臣首先聞到的便是濃濃的書香。
在這間六坪大的套房裡，幾乎無處不被書所填滿，有整齊排列在書架的，也有直接堆疊在茶几上的，就連角落那張僅有床墊的單人床鋪上，也被書給擠壓到僅剩一個人可以躺的狹小範圍（月臣覺得那看起來簡直就像是案發現場常見的白色範圍線，死因：書崩）。
但奇特的是，白瓷般的地板上，別說是書本了，就連一張紙片都沒有，甚至可以說是一塵不染。月臣心想，這或許是歌音的某種堅持吧，就像自己也習慣要先洗完手，把外封皮拿下後再去看書一樣。
「要喝點什麼嗎？」歌音在冰箱前回過頭。
「是飲料吧。」海音半開玩笑地說著，「總不會連冰箱裡頭都放著書吧？」
「為、為什麼大家都會這麼問呢？」歌音難為情地皺起眉頭，「難道是語喬她們傳出去的嗎？這我都解釋過了，上次那本綠色奇蹟之所以會在裡頭，真的是我不小心才放進去的，我真的沒有認為書本可以去除冰箱的臭味，也沒說過把書冰起來以後會更好看的那種話，真的！」
有句俗話叫做「越描越黑」……不過月臣不認為現在適合說出口。
三人坐定，面前各擺了一杯麥茶，底下還是放著的還是「黑塔」附贈的杯墊（月臣也有一組）。
喝了小半口後，海音單刀直入地問道：「歌音學姊，請您告訴我喬喬到底怎麼了？是有什麼多麼嚴重的事情嗎？為什麼妳還特地要我們來到這裡才能說呢？」
沒有立即答話，歌音放下麥茶，下意識地摸著玻璃杯上凝結的水珠，沉吟了一會兒後，開口說道：「妳叫海音對吧？」見到海音點了點頭後，她接著道：「真有趣呢，跟我名字只差一個字而已……其實早在妳跑來社辦找我前，我就已經從語喬口中聽過不少次你的名字了，她還說過妳很特別，就像是……她是怎麼說的呢……對了，她說過妳是個讓人難以理解但卻又不禁羨慕的人，老是聽她那麼說，不知不覺，我也很想見見妳，想知道妳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
就像她說的，歌音停下話來，微微瞇著眼，凝視了海音許久。
「好，進入正題吧。」歌音吸了口氣，像是按下了轉換氣氛的開關般，用著較為嚴肅的神情開始說道：「之前的枝微末節就不提了，我從可能較關鍵的時間點說起吧。」喝了口麥茶，「大概就是兩個禮拜前吧，那天的社團活動時間，當我快把『角鴞與夜之王』看完時，語喬正好進來，那表情讓我印象很深刻，就像是不小心把書弄髒的讀者硬著頭皮來還書，不過她給我的可不是之前借給她的『紙牌的秘密』，而是一張社團活動請假單。」
聽到社團活動也需要請假，月臣不禁皺眉，看到了他的表情，歌音也苦笑道：「我們學校就是這樣的。不只社團活動會算入成績，就連班會時間老師都還得以此打『群育成績』呢。」
「不過我沒有接受那張請假單，只是跟她說，如果真的有事情就去做吧，反正這是社團，本來就該自由點。」說到這，歌音輕輕吐了吐舌，「但其實原因還包括了我對登記社員請假的規則不大熟悉啦……還得上網登錄，可是我連大小寫該怎麼轉換都還不大明白呢。」
是錯覺嗎？月臣總覺得歌音講得挺自豪的。（同時，他還想起那位可以把「打電話」弄成「鎖ＳＩＭ卡」的老媽。）
「她沒去社團的話是有事提早回家了？」
「一開始我也是這麼認為。」像是確認自己當時的想法般，歌音又想了一會兒，這才又點點頭，「起先我確實是這麼想，但是後來沒過多久……」稍稍抬起頭，歌音像是想起什麼似地扶著茶几站起，轉身來到書櫃前，用手指緩緩點過一本又一本的藏書。
片刻後，只聽歌音小小地說了聲「找到了」，然後從一本「紙牌的秘密」中，拿出了一張對折了兩次的文件來。
「這是？」
「退社申請書。」歌音解釋，「那天我一走進社辦就看到……這樣說也不對，應該說是我看到這本書就擺在我的桌上，應該就是我之前借給語喬的那本，因為我還記得第三頁的角落有個小小的汙點，是我不小心滴到的……但是裡頭夾的紙張卻是前兩天我再翻的時候才掉出來的。」
「但是我們學校應該不可以無故退社的，除非是……」海音低頭思索了一下，「我記得除非是有家長還是老師證明這學生不適合此社團，不然就是……另外要參加別的社團是不是也可以？學生手冊裡寫的我已經記不大清楚了。」
「妳記得很正確。」歌音露出苦笑，「學生手冊大概是我少數連翻都不想翻的書，但是我跑去問過老師，確定語喬之所以能夠通過退社申請，就是因為她加入了別的社團。」
「哪一個社團？」海音仔細看了看申請書，卻發現「退社理由」那欄僅是空白一片，「這樣子……應該不會通過審核吧。」但往下看，卻見導師、主任全都簽上了名，而且還是鄭重其事地簽了全名（海音現在才知道趙主任的全名叫做趙漢宗）。
「她加入了一個『不存在』的社團？」
月臣的話，就像是實際質量般，重得彷彿讓桌面發出了「咚」的一聲。
歌音抬頭，用著終於等到別人破解自己謎語的出題者笑容說道：「情況突然變得很像是懸疑小說對吧？但是也有可能只是我的一廂情願，記得好像有本書講過……『人會用自己想要的角度解讀世界』。」
「後來呢？妳還有喬喬的消息嗎？」
「多半只是道聽塗說。」歌音望了海音一眼，「妳知道的，學校嘛，什麼講法都有。知情的人、不知情的人、自認為知情的人……每個人都有一套自己的說法。」
「那張辛源呢？是他要我來找妳的。」
「我想那意思應該是，他間接承認了我對他所提出的假設……儘管聽起來有些匪夷所思，我猜語喬是不是被某種黑道、或者某種不可告人的勢力所脅迫，或許其中還有些擁有權勢的份子吧，這樣他們才能夠讓她毫無理由的退社。」
某種不可告人的勢力──當下，月臣已經想到了一個最適當的答案。
他不禁想起了少女那晚曾經講過的話：「吸血鬼們多半都曾經是人類，所以牠們集合成的勢力，也是對這世界威脅性最高的。」
０６
離開歌音家時已是傍晚。
儘管天氣有些微涼，但月臣卻很清楚，海音緊抱著雙臂的舉動並不是因為怯寒。
無力感──或許可以這樣解釋吧。
月臣想起，大概是在海音剛上國小的時候吧，海音在路上不小心碰撞到了一位阿姨（現在想想可能頂多二十出頭，但是那時候看到年長的女人不論大小多半都是阿姨或者婆婆），月臣現在還記得她穿著牛仔褲與運動外套，戴著方框眼鏡，看起來就像是快要不是菜鳥的新老師。
明明只是海音一個無心的過錯，但她轉頭就開始痛罵，語氣跟用詞尖酸狠毒的活像是從地獄請來的律師，而且還是能讓希特勒都無罪釋放的那種（其實人世間的律師已經不惶多讓了）。
月臣還記得海音緊緊抓著自己的褲管，恐懼清晰的像是被畢卡索給上了顏色。
他覺得自己該做點什麼，但卻什麼也做不出來。
因為是小孩子。
小孩只有被大人說教的份，哪怕說教的大人只是出於指責他人的病態快感，小孩就是必須要閉上嘴巴乖乖聽話，接受思想上的輪姦。
後來，只要一想到這件事情，月臣就會覺得很火大，他發誓，如果時光倒流，他就要衝上去痛扁那阿姨一頓。
顯然，時光是無法倒流的。
可是這回卻不同。
月臣知道自己能做些事情。
「不用擔心。」他拍了拍海音的肩膀。
「老哥……」海音笑了笑，彷彿是在說「我沒事」，但是月臣很清楚，那是溫柔的人用來安慰別人的。
「不會有事的。」月臣再說了一次，「這可不是空口白話，我有認識一個人，一個可以處理這些事情的人。」
「真、真的嗎？他能幫助喬喬？即使面對的是……」
「放心，那個人最擅長這種事情。」月臣不禁苦笑了一下，「相信我，她比誰都有資格應付那些……那些帶走妳朋友的人。」
第三話 完
創作內容
月與痕 第三話
異端之城 (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