贖、恕、罪
不要輕易說出沉重的話。
清醒之後,我原以為償還對這世間的罪過,是我活下去的意義。
贖罪,只有這麼一個目標,僅僅如此。
我早已不敢奢望這世界會寬恕我。
但是我卻不知道,真正不原諒我的……是自己。
陽光穿透茂密的枝椏,點點光芒跟著搖曳的綠葉舞動了起來。踩過歸根的落葉,拉思隱匿在樹蔭之下,走在蓊鬱的樹林之間。習慣性的施展著盜賊的特有的步伐,安靜且無聲,如暗夜中潛伏的黑影,靠近這次的任務目標。
說任務目標好像不太對,愛利西思他們只是要他去找人而已,下意識的當作任務來進行了,看來在被控制的諸多習慣還有得改。帶著有些懊惱,繞過粗壯的樹幹,來到一片難得沒有樹木的空地,他看到要找的人靜靜的看著河面,不知道是在發呆還是在想事情。
陽光從剩下一小片的天空撒下溫暖,小溪潺潺的流水閃爍著點點波光,小草綠的特別有生命力,一切都那麼柔和,但那人的背影特別的直挺。輕風微語,揚起一絲不苟的靛藍色馬尾,繡著卡納門國徽的披風也隨之飄揚。羅納抬起頭望向風離去的方向,雙眸深沉的不見底端,想要傳送什麼訊息似的,深深地望著藍色的天際。
良久,羅納察覺身後有人,才側身望著來人,用眼神詢問有什麼事。一如往常溫和的笑容,這次讓拉思覺得怪怪的,或許因為加入GrandChase 只有幾天的緣故,他還對著他們保持這戒心,所以才會覺得那個笑容有些怪異,像是正在算計什麼的邪肆。
眼皮眨了幾下,原本感覺怪異的笑容也恢復了最一開始相識的和善,拉思肯定自己是看錯了。將戒心降到最低程度,繼續向前直到距離羅納約兩三公尺遠才停下。
「他們覺得你水提太久了,要我來看看。」
平淡的語氣,陳述著來意,拉思的話語中並沒有加入太多無用的言詞。
「這樣啊,真不好意思,剛剛想到了一些事情,在河邊發呆了一下。」
羅納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然後又靜靜地望著乾淨的小溪。
拉思沉默地看著這個難得因為私事而偷懶的人。這幾天羅納給他的印象就是團隊的事情永遠都是優先去做,然後才處理自己的事,想來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吧?
「拉思。」
被羅納這樣一叫喚,本來想要幫忙提水回去的他止住腳步,疑惑不解地看著羅納。
「你覺得你的手沾染了血腥嗎?」
沒有波動的語氣,詢問著曾經被魔王操縱的少年。
「……」
緊咬著牙根,低下頭,像是要咬碎那段黑暗的過往,也壓抑著青年對於這個明應理所當然的問題的怒氣。握拳的雙手已經烙出紅色的血痕,觸動了烙印在他心底那最深沉的最痛的枷鎖,讓心又被絞了一次。
模糊的影像再次出現,拉思摀住嘴巴,跪倒在地,忍不住乾嘔著。
紅色的雲依然在有如乾涸血液般的天空漂浮,視線搖搖晃晃地轉回地上,地平線那端是黑色的,絕望的黑。
站在人群中的他格外突兀。
只因那些人都倒下了,身上都缺了一個部份地。
慘叫聲撕裂聲大笑聲,到現在還迴盪在耳中。佇立在屍體中的他顫抖著纖細的身軀,緩緩低下頭,見到的是殘留恐懼的面龐。
他記得,他現在低頭看著的女人,拚命讓她的孩子們逃走,甚至在他追到她與她的孩子們的時候,還苦苦哀求著他不要殺害她的孩子。但是他在看到那些孩子漸漸跑遠的時候,他決定先擊殺他們,刀氣毫不留情的衝向那些孩子,貫穿了他們的身體。
看著倒地的孩子們掙扎的想起身,卻又一次次的倒下,他知道他們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所以應該是要殺這最後一人的時候了。
染血的銀刃,刺入她的胸膛,直接擊碎她的心臟。拔出武器,溫熱的血液噴灑了一些在他的臉上,湛藍雙眼毫無任何的溫度。
舔一舔嘴角的紅色液體,他仰天大笑。
從眼中淌落的,是死者的血液,還是他的血淚?
劇烈的喘著氣,拉思直至剛才都覺得呼吸好困難。強烈的難受,使他都不敢翻動殘留的記憶,但是這段影像卻時常竄入他的腦海中,想停止卻停止不了。
只要聊到有關於他的記憶的話題,這段影像就會立刻撥放,所以他很討厭這個話題。明明已經表現的很明顯了,即使神經稍微大條的愛利西思和有些迷糊的亞莓也都沒有提起他被控制的事情,為什麼犯了這個逆鱗的,不是她們兩個,偏偏是這個只要看表情就能對別人的心事略知一二的青年?
「……如果不是這樣……」
猛然抬起頭,他怒視著仍然看著清澈河面的羅納,彷彿用盡了力氣,將他的罪、他的遺憾以及他的奢望,貫注在話語裡。
「那我是為了什麼而贖罪!」
大口大口喘著紊亂的氣,拉思煩躁地站起。他不明白,明明那麼明顯的一件事情羅納卻要提問,是在探測他的心境?還是別有企圖?鮮少表露自己情緒的拉思露出怒容,瞪著羅納堅挺的背影,握緊的拳頭收了又放,放了又緊,彷彿這樣就能平復自己的心情。
羅納則是仰望,看著帶些棉絮的天空,沒有因為拉思的怒氣而動搖。
兩人都沉默了,只聽聞潺潺的水聲流過尷尬的裂縫。清澈無雜質的聲音,在此時格外的明顯,毫無間斷的流水,沒有任何一絲的遲疑,流向該前進的地方。
良久……
遲遲沒有辦法將心情平緩下來,拉思終於明白,想要平復的方法只有讓羅納離開自己的視線。用厭惡的神情瞪了羅納一眼,憤憤地轉身想回到營地。
「你明白什麼是贖罪嗎?」
羅納沉穩的聲音傳遞進拉思耳裡,轉身的動作定格在完成那一瞬間,對這個話題格外敏感的他拿不定到底是該走還是該反駁。
纏繞怒氣的英眉緊皺,他不明白羅納為何又問了如此淺顯易懂的問題,若他不懂得什麼是贖罪,那他又怎麼會決定跟著他們一起走,一起懲罰那些破壞和平的罪者們?正是因為自己身上的罪孽無法用一句對不起洗刷乾淨,無法用自己的死亡還清對這世間的債,所以才決定以自己的手償還,用自己的一生來贖罪。
「我當然明白!」
顫抖的字句,帶著熊熊的憤怒。他還是忍不住回身,反駁,只因為無法忍耐受到這樣的指責。
「我就是明白,所以才跟著你們走,而不是頹廢的過著不可能有光明的餘生!或者在明白我做了這麼多骯髒的事情之後,選擇結束自己一人的生命!因為我知道,以我自己一人的性命,是不可能還清我所欠下的債,所以、所以──」
「所以你有贖罪的覺悟了?」
羅納側身,沒了笑靨的他平靜地看著這個有天空藍瞳色的少年,適時地在他無法接下去的時候,幫他回答了答案,他心裡自以為所想的答案。
望著顏色比自己深邃的雙眸,拉思的背脊爬上恐懼。明明對方的眼神並沒有滲入凶狠,卻如此令人震懾,像是平靜的海面下洶湧的暗潮,害怕再深入之後,就會被那危險的潮水捲入無底的漩渦中。
「那麼……」
不等拉思的回覆,羅納緩緩地抽出魔劍,表情毫無波瀾。
「就讓我看看你的覺悟吧。」
一個九十度的回身,羅納順勢將整把魔劍抽了出來,帶著嵐風似的,他的披風和馬尾都飛揚了起來。以銀白色的劍身為底,中間安上一塊深藍色鋼片,刻在上頭的古老文字透著淡藍色的螢光,就如使用者的性格一般,像是要綻放光芒卻又如此內斂含蓄。
當銀色的光芒閃進驚懼的眼,拉思根本沒有多餘的思考,轉身拔腿想跑,沒幾步,就被一道由旋風組成的牆硬生生地擋下。看著這道平時替他們擋下攻擊的牆面,他忽然察覺到旋風護盾原來是如此狂暴的,宛如巴薩伊之海的漩渦,正因為有這些漩渦的才阻擋了一些屬於艾拉大陸的魔物侵擾貝樂梅西亞,但等到需要穿越那些漩渦的時候才驚覺是那麼恐怖駭人。
狂嘯的風勢對於他的接近非常排斥,只要再靠近一點就會被旋風彈回原處,可是後面還有一個已經將武器出鞘的魔劍士,他能退到哪裡、又該怎麼向同伴求救?營地離小溪相當的遠,即使拉思用盡氣力大喊,耳朵敏銳的精靈也聽不到,而羅納的魔力波動在離兩地這麼遠的距離之下,難保有點小迷糊的亞莓不會當成只是哪隻魔獸在使用魔法而已。
等羅納的魔力用盡?不可能的,拉思已經繃緊的神經感知到羅納正一步步的走向他,依照不能將背部面向敵人的訓誡,他連忙面向羅納,絲毫不敢鬆懈。雖然還沒有採取戰鬥姿勢,但是後者釋放的殺意他確切的感覺到了。
他是做錯了很多事情,但是他能夠再站起來不都是因為GrandChase 的鼓勵之下嗎?那時候羅納還笑著說「不要緊,屏除一切重新來過吧。」,但是現在呢?他不懂,他只和羅納認識幾天而已,他不懂為何羅納的想法跳得如此得快,像是上一秒還稱兄道弟的朋友下一秒就忽然拿著刀劍說著仇恨,輕易的將之前的一切情誼拋去。
「我想你已經別無選擇了,拿起你的武器,掙扎到底吧,拉思……」
魔劍鋒利的劍尖指著拉思,明明兩人還有五六多步遠的距離,自羅納身上發出的壓迫感卻覺得利刃早已在自己的喉嚨上。嚥了一口,拉思知道不拿出武器抵抗的話眼前這個人將會將他斬殺,如斬斷情誼那樣輕易地……
將兩把短刀從腰間的刀鞘拔出,將右手置於胸口另一手則在腹前,右腳向後跨一步,壓低身子,眼神緊緊盯著對方,不敢放過任何一個能致命的破綻。
羅納只是面色凝重地向後跨一步,將用來施展魔法的左手放在身前,身軀依然直挺,看起來是如此的堅定,也非常的堅持。
或許早就知道拉思這次並不會主動攻擊,羅納在一陣平靜後就立刻上前,開始揮舞魔劍。一道銀色弧光劃過寧靜帶著濕氣空氣,朝著持著雙刀的少年身體揮砍而去。別無選擇,拉思連忙躲避那足以在他身上破開一條血痕的銳利。
拉開與羅納的距離,他以為能爭取多一點的時間,讓後者無法維持旋風護盾,藉此逃回營地。躲開這記攻擊之後,能量的竄動讓他從正在打的算盤中驚醒,反射性地向後滾地一圈,有驚無險地躲過羅納丟出的魔法劍。
雖然已經用最快的速度重新站起,但他才剛穩住腳,一柄魔劍就立刻從上頭劈砍而下,已經來不及迴避的拉思只好拿起雙刀架住,吃力的抵抗那沉沉的重量。
咬緊牙根,身為盜賊的他力氣還是沒有魔劍雙修的羅納大,勉強架住了這劍,卻不知道該怎麼反擊。對上羅納的劍眸,那認真的瞳孔照映著他手足無措的模樣,不由得地在心底恥笑自己慌亂的樣子。
分了神,稍稍放了力道,讓羅納有機可趁。右腹部傳來一陣痛,他還沒反應過來緊接著就往左邊飛了出去,落地時,心受到的傷痛遠比擦傷來的疼痛,這樣的衝擊使他差點鬆掉手上的武器,憑藉著意志,他勉強抓牢雙刀。
擔心羅納會趁機攻擊,他連忙爬起,再次擺出戰鬥姿勢,遲遲沒有感受到對手有任何動作。定神一看,旋風護盾已經解除,但魔劍士還是陰翳的看著拉思,想來這不會是放他走的舉動。
或許羅納知道這將會是一場相當久的決鬥,為了不浪廢多餘的精神與魔力控制旋風護盾,所以才停止供給地上的魔法陣魔力。是的,拉思看到了,難怪羅納可以那麼快架設護盾,若不是魔力還未完全散去,他也不會看到地上用著咒文和圓圈組合而成的淡藍色圖案。
這個魔法陣很明顯是為了用來困住某人的,所以說,這是早就設計好的?
拉思猛然縮小的瞳孔恐懼地著羅納,不由自主的退後幾步。若這是一齣早就設計好的戲碼的話,那麼、叫他來找羅納的愛利西思她們……
遭報背叛的痛楚不斷在體內翻騰,近乎使他的身體承受不住,好像痙攣了一樣,很難過、很痛苦。原來對她們來說,自己也不過只是個罪人而已?
「無所謂的猜測只是把你自己逼進死路……」
捕捉到拉思眼底恍若掉落至深淵般的絕望,深沉的靛藍雙瞳抹上了一層厭惡,似乎看穿拉思心底那荒唐的恐懼來源。明明現在是攻擊的絕佳時機,羅納卻沒有再進行攻擊,冷眼看著困獸痛苦的將自己逼進死胡同中。
四周靜謐,只有流水潺潺。
半晌,羅納才輕啟冰冷的薄唇。
「是我策畫這一切的,愛利西思她們也不過是我利用的對象。」
劍眸毫無慚愧之意,反而瞇起,預告著更深藏的危險。
「是我故意將愛利西思、亞莓和利樂分配到在營地中的工作。因為愛利西思易躁,所以遲遲未看到我回去,她肯定不想管這件事;精靈與生俱來的驕傲讓利樂頤指氣使,既然有別人可以代勞她不可能會出來找我;而亞莓做完事情之後,差不多就會沉浸在魔法的研究上面,不會在意這件事情。而故意將萊恩分配到狩獵的工作,是為了確保她們會選擇你過來找我,只是這樣而已。」
拉思瞪大眼睛,驚疑不定的看著坦白這一切都是自己所為的羅納。這段解釋雖然掃除了心中一些陰霾,但並沒有讓拉思減少疑惑,反而多了許多不解。為何羅納如此針對他?他是不是曾經做過令羅納無法原諒他的事情?
「為、為什麼……」
「只是要你贖罪,只有這麼簡單。」
再次舉起魔劍,沒多說什麼的開始攻擊拉思。還未從語句中所藏的涵義中完全清醒的拉思一時之間只能狼狽地閃躲。
不想給拉思休息時間似的,羅納接二連三、毫無間斷的施展劍術。如絲帶一樣的舞動的銀光,雖美麗可是致命,詭譎的路徑讓拉思更是疲憊,像是預料到他的動作,每次拉思到最後一刻才閃躲開來。
肚子傳來的悶痛,讓拉思踉蹌退後幾步,隨後羅納補上一擊,他只能反射性的將雙刀舉起,接下。
「鏘」的一聲,武器再度撞在一起。隔著利刃,拉思可以見到對方嚴肅的神情,認真的眼神聚焦在他的身上,被看的人不禁感到沉重的壓力。
「到底……為什麼……」
此話一出,拉思發現到他竟是如此害怕,害怕到每個音節都在顫抖。
羅納眉頭一緊,將拉思推開。
「Wind Fist!」
高舉左手往地上一壓,製造出了氣流,並藉由魔力凝聚被牽動的空氣並使其緊密、增強,最後朝著拉思的方向一揮,被壓縮的風就這麼朝著羅納所指示的方向而去。
「如果你死在這裡,就沒辦法繼續贖你說的罪了吧?」
看著急忙閃躲的拉思,羅納笑了,非常不屑地。
拉思一驚,捉摸不定的笑容藏著難得的惡意。他不明白,羅納的動機。反覆無常的話語,羅納到底想要他做什麼?拉思真的不明白啊。
但是又想到他所背負的罪,那骯髒、無法洗淨的汙穢,他還不能死,在還清對這世間的債務之前,他不能死!
抓穩雙刀,這次是堅定的緊緊握住,他必須突破這個瓶頸才能繼續前進。
主動上前攻擊羅納,雙刀纏繞的刀氣隨著一次揮擊,破開空氣,宛如兩道流星迅速地朝著羅納劃去。
當機立斷地張開咒文組成的淡藍圓盾,半透明圓盾邊緣有著古老的文字,連結著中央的兩個朝著不同方向運轉的魔法陣,使之密實到足抵擋下攻擊。
拉思則是在出招之後就立刻衝向羅納,引以為傲的速度終於展現出來,只能捕捉到一抹虛無的殘影。
雙刀撞上符文盾,並未激起金屬的碰撞聲。羅納在擋下拉思攻擊的當頭冷哼一聲,隨後符文盾的淡藍色光芒在那瞬間增強,但是並不會刺眼,定神一看,咒文與魔法陣竟起了變化。
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拉思驚覺不妙,想趕緊拉開與羅納的距離。
「Rune Spiral!」
手中的魔劍朝著中心猛力一刺,魔法陣瞬間加強了刺擊的力道並且增加攻擊距離。向旁邊翻滾一圈,拉思及時躲開了羅納這次轉守為攻的殺招,勉強鎮定的臉上還殘留著一絲惴慄,與同伴戰鬥的緊張果然和那些只會攻擊的怪物是不一樣等級的。
看到羅納跑過來,拉思想都沒多想就躍上半空,雙刀不斷朝著地面的人揮出刀氣,意圖阻擋前者的動作。羅納警覺空中有數道殺機衝向他,連忙退回原位。
眼見攻擊奏效,落地之後拉思從衣物中掏出兩枚苦無,瞄準羅納,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