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偷偷地。趁著家裡沒有人時偷偷地提早回家，悄悄地從窗戶爬進屋裡。雖然事前已經再三確認過了，但不管是多麼小的錯誤都有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結果。所以我還是小心一點吧。
偷偷地。和預先計畫的一樣沒有人在家，很好。
輕輕地溜了進去，就像徐風穿越樹林般溜了進去──因為熟練的緣故對我而言再輕易不過了。每一次這樣潛近屋裡時，不知名的戰慄總是在我心頭遊走著。就和站在高樓俯瞰時總會有一股想要一躍而下，受到死亡所吸引的衝動是一樣的意思，我不由自主的被那戰慄的感覺吸引著。沒錯，這是一種衝動。不涉及情緒及理性，純粹的、不真實的衝動。就和我
現在的生活一樣不真實。
從那天開始，週遭的一切彷彿都失去了質感，不再真實。
我好像一直活在夢裡。就像我現在偷偷翻開這一本書時一樣的感覺，一切都因太脫離常軌而顯的不真實。
□
呼，哥哥不知道，我們家人曾經殺過人。
其實呢，在暗地裡我也是一個殺人狂。
……。
□
二零零二年，春。
以Ｔ縣鶴田市廣濟宮為中心，周圍地區相繼發生一連串失蹤、殺害事件。
第一起事件受害者為現年十五歲的陳姓女童，失蹤兩日後由巡警於八月十七日尋獲屍體。從犯案手法及環境推測，嫌犯應為正受到大範圍通緝之犯人李進華所為。此起事件是他第六次犯案。
同月二十四日，第二名受害者屍體於該市市立國中尋獲，屍體被棄置在校園垃圾堆中，根據制服學號得知，受害者為就讀二年級的鄭姓女童。
九月二日，Ｔ縣出現第三、四名受害者。受害者為居住於廣濟宮後方民宅之吳姓夫婦，育有一子一女。
不到二十天連續三起犯案，警調單位卻束手無策。
□
鶴田不是什麼大市，位於Ｔ縣南部偏東的山區，鶴田是個名副其實的鄉下小城。
沒什麼特色的鄉下城市。
早晨的空氣清新，窗外的鳥兒在枝頭哼著小調，十足的鄉下春天早晨。
──雖然說是春天，早上還是有點冷的。
這是每天早上我出門前母親總是對我交代再三的話。常常我會想不通，母親是真的認為我不懂還是出於關心才說出這句話的呢？
但不管是基於哪一個原因都說不通吧？
抖擻一下精神，像隻關在籠裡許久的鳥兒一樣從家裡飛了出來。
只可惜將要飛像的只是另外一個牢籠。
……春天的早晨。
走在上學的小路，有點暖洋洋，也有點涼絲絲的，又有點冷冰冰的。那種日益蕭條蒼涼滲岀淡淡悲淒，缺乏了春日的活
力。是那麼地反常，那麼地令人不安。
常想著，經過了一年、多活了一年的我也理所當然地多了一歲。
這聽起來一點都不令人雀躍啊。對我這般年紀的女孩來說，生日應有的意義對我來說卻什麼都不是。如果真要說的話，
應該用反感、恐懼、不安這幾個辭來詮釋吧。
──有沒有什麼事情瞞著我們啊？爸爸可沒有瞞過你什麼事情呀，所以你也要乖乖聽話喔。
每天每天，父親對我重複著這一句話。用裝可愛的語調和無意義的感嘆辭來跟我溝通，希望這麼一來年幼的女兒就會乖乖的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他。
噁心死了！
隨著每年生日越來越近，不想回想起的記憶總是在我最不願意的時刻一股腦兒的爆發開來──像飽漲的氣球被針戳破般，爆炸了。
□
二零零四年，夏。
連續殺人犯李進華於Ｔ縣北方的Ｄ縣逮捕，在警方連日的逼供下坦承犯下殺害包含兩個姊姊在內的二十五人，但有一點卻令警方想破頭而不得其解。
──李嫌堅決否認曾在Ｔ縣犯案。
□
從前的爺爺是一個開朗的人，對他的實際記憶已經所甚無幾，印象最深刻的只是他的笑容──爺爺無論何時何地都在
笑。
記得有一次哥哥帶我去街口的雜貨店買糖吃。那時的我高興地吃著哥哥買來的糖卻忘了注意腳下，結果是一個面朝地的跌倒的教訓。
哭著回到家心裡預期的是父母的慰撫，可是當時很不湊巧的父母出門辦事去了，家裡的大人只剩爺爺在家。看到我擦傷的手腳和哥哥不知所錯的臉，爺爺只是──放聲大笑。
現在回想起來真是莫名其妙，居然有人會嘲笑自己跌倒的孫女！完全沒有試圖做些甚麼來安撫我爺爺只是大笑著，可說也奇怪，當時的我看到大笑中的爺爺，擦傷的疼痛神奇地消失了，心中想著的竟然只剩下想跟著爺爺一起放聲大笑的衝動。當時我們就這樣祖孫兩人一起笑著。
雖然很令人難以接受，但是爺爺的笑聲似乎真的有種魔力，一種感染他人的魔力。
……這樣的爺爺卻在生了那場病之後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
真的真的令人反胃！
嘴巴上問著我們兄妹在學校發生了什麼事，實際上只是想要監視我吧？
哥哥似乎在學校交了女朋友，在回答爸爸的問題時總是吞吞吐吐，不能馬上回答。
也多虧了哥哥，我在這噁心的對談中能少說幾句話。
──有沒有什麼事情瞞著我們啊？爸爸可沒有瞞過你什麼事情呀，所以你也要乖乖聽話喔。
又是這麼一句話！
內心其實是想說──有沒有背叛我們呀？我們是共犯喔，因為我們都是一家人啊。
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不過會發生這麼一件事我也有責任，為我那年的聽話負責。
□
會不會，一直一直地。從來就一直一直地被監視著？
不要看，你們這一群人，不要看我！
──上了國二了，課業壓力會變重不能整天只知道玩了喔。
邊著麼說著，視線邊漂了過來。
不要看，你們這一群人，不要看我！
我不想聽你們的，不想受你們控制！
我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人類的語言是多麼地精密。心裡想說的不用直接說出來，一切都隱藏在平凡無奇的話語之中，隱藏在持續開合的洞裡，隱藏在每一次聲帶的震動。
他們是在懷疑我吧，懷疑我有沒有照著規則在走、有沒有做出踰矩的事情。
所有的罪都不是從我身上發生的呀，我只是沒有那個能力去阻止罷了。不是我的錯為什麼我也要承受著這樣的懲罰？
□
……被監視，或許天生的聯繫給了她第六感之類的東西……。
說實話，在看到這一段話時我真的驚出了一身冷汗。
不過這可能是遺傳導致的吧？無法遵守規範好好活著，忍受不住誘惑踏過了禁忌的那一條線。
──我們都是這樣的，期待著被發現，因為危險所造成的戰慄產生病態的快感。僅貼著死亡的快感，在生死一線時深刻感受到自己活著……。骨子裡，我們都是一樣的人。
□
二零零四年，冬。
兇殺案完全沒有停止的跡象，但趨近緩和。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是什麼人。總之殺人案件仍持續進行著，只是越來越不頻繁──或許只是沒有被發現……。
警方放棄了，基於人類的天性。既然抓不到又沒惹岀騷動，那就當做沒發生吧。
──俗話說，築牆遮醜。而且今天還有人幫忙築了一道牆呢。
□
那個時候，我即將八歲。剛上小學的年紀，同時也是爺爺失去他的笑聲的那一年。
爺爺的病情一直在惡化。我並不清楚那是什麼病，只知道爺爺不會在一邊笑著一邊抱著我滿屋子的跑，從前活力十足的
爺爺只能躺在床上，身上插滿奇奇怪怪的管子，動也不能動。
父親跟母親的臉色因此越來越難看，心情也越來越糟。那時可笑的我以為這是因我爸爸媽媽很擔心爺爺，殊不知那是流動在我們血管裡可怕的血開始作用的緣故。爺爺的病影響了我們全家││除了哥哥，那正常的我所景仰的哥哥。
一天放學回到家，哥哥待在學校晚自習。或許是因為媽媽忘了我那天提早放學，家裡黑黑的、暗暗的，看不人影。
沙沙。
我聽到了奇怪的聲音，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好像骨頭和鐵器摩擦岀的刮擦聲。本能的恐懼試著警告我，但是該死的好奇心像驅使著小貓一樣驅使著我。鼓起勇氣，我走到了聲音發出的地方……。
──在被夕陽照耀下，紅色的天空下。房中央爺爺的病床上，沙沙、沙沙的聲音從爺爺嘶啞的喉嚨傳出。在血紅色的房
中，爺爺的臉扭曲成一團。
我嚇呆了，在找到父親後我哭著把我看到的告訴父親，可父親卻說爺爺一向都這樣，放著不管就行了。
這是怎麼回事？
父親想要安慰我，告訴我不用擔心？
不是的，這是命令。
父母到底想讓我做什麼？
深深地陷進我肩膀的，父親的手指。
母親臉上，那毫無表情的面具。
第二天早上，在爺爺的房間裡，了無生氣的身軀皺成一團。
好像某一種信號，父母突然臉色大變，迅速往醫院打電話。兩人看起來好像是在演戲，戴著上頭畫滿了驚慌的面具。
那天同時也是我的生日。
□
二零零二年，我十三歲。
今年很不一樣，平淡的小城突然間沸騰了起來。
我從新聞報導得知，一個名叫李進華的殺人犯逃到了鶴田。一個殺人犯！
今天，我看到了那個人。
今天，我的生日。我躲在轉角，看著那個人。那不是我的想像，我確定我真的看到電視上的那張臉，那張臉還跟廟公有
說有笑的。
我很鄭定，畢竟我不是第一次看到殺人的人了。只是那一股竄流過我全身的電流是怎麼一回事？不是他本人，是電視中
的女主播宣稱那個人所做過的事帶給我的刺激，一股靈光閃過。
□
我好慌張，快承受不了長久以來持續的監視。
……唔，要怎麼辦？
我要我的生活。我不是他們的財產，他們不能這樣一直監視著我！
那個女孩，一定是她！她一定也是奉命來監視我的。我跟蹤著她，從角落觀察著她。從那越走越急的步伐我看出她的心
虛。
在我從背後抓住她時，她大喊救命，秘密被發現時的驚恐。
清脆的一聲響，朝她脖子後面狠狠敲下去。很簡單，她就這麼倒了下去，和電視上演的一模一樣。
回家那一晚睡的很甜。
──我們是一家人，流著相同的血，所以要相親相愛喲。
□
偷偷地看著，在心裡偷笑著。沒錯呀，我們是一家人喔，骨子裡大家都是一樣的呵。
還記得那天傍晚，在屋外看著他們的側臉。被夕陽染紅的臉上我能看到淡淡的微笑。
──家中養了一個垂死的廢物，成天只是一直躺在那兒動也不動，半死不活的。為什麼要為了這種人花那麼多錢？
現實經濟的壓力像毒素，緩緩的腐敗人的內心。可如此歹毒的想法怎麼可能會實現？每天只能在夢裡偷偷做的事情為什
麼會在我眼前真實的上演？
在那一刻，身體裡的某部分失落了。剩下的，只是提心吊膽著，每天跟可怕的殺人鬼一起生活著。
──其實呀，更加恐懼的是在不知不覺中，在生命之初就在血管中奔騰的殺人的血。
□
他們一定是再懷疑我。
隨著我一年一年地成長，他們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女兒對他們來說可能只是一個負擔。迫不及待想要丟掉的包袱。
他們快要抓狂了。全世界的人好像都在監視著他們，好想把他們全部殺了。對啊，就像那一天的沙沙聲。
──鄰家的那個女孩肯定知道我們的秘密，她跟女兒一向很熟的。
全身的細胞開始蠢蠢欲動，停不下來。
完全失去了理性，毫無根據的開始胡亂猜測。這是已經瀕臨崩潰的徵兆。
──人都有排擠他人的動機，人們追求金錢、權力．．地位，只是為了讓別人承認自己，想證明自己比他人優秀，自己
很有價值。
既然社會的規則就是這樣子，那為了活命殺幾個人不算什麼吧？
無法忍受了，我要把所有可能知道秘密的人全部殺掉！
在夕陽照耀下，紅色的天空下事情就這麼發生了。
□
我吩咐妻子到門口去防止她逃跑，我則從就倉庫裡找出一支高中時用的球棒出來。心臟砰砰跳著，彷彿要從胸口出來。
腦部充血導致的燥熱跟在背脊遊走的寒流詭異的同時發生。靜靜地、悄悄地走到了房門口，敲門。沒有任何回應。
嘗試性轉動了一下門把──沒鎖。我探頭進去房中觀看，卻沒看到任何人。後頭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我連忙回頭。
──身上染滿鮮血的女兒看著我，我感到暈眩。因為女兒身後妻子的身體，因為女兒手上的斧頭、染滿鮮血的斧頭。
我掉下來的頭似乎聽到女兒笑著對我說︰抱歉，我以為你們會拿更危險的武器。
□
骨子裡大家都是一樣的，除了哥哥。只要有哥哥就夠了。
我把家裡收拾乾淨，站在門口等著哥哥回來。心中重複默念著早就想好的說辭，希望哥哥不會有所懷疑。
忽然，毫無預警的發生了。在毫無頭緒的慌亂中我聽到了……，看到了……。
警笛？我聽到尖銳的警笛聲。
人影？我看到窗外閃動著人影。
……這是怎麼個一回事？
屋外經過放大的男性嗓音傳了進來。宣告著不可思議的內容。
我只是獃住了，不了解發生了什麼事。
在全副武裝衝進來的員警身後的是我所景仰的哥哥。
他冷冷地看著我，充滿嫌惡的眼神中我看不到從前那個我所景仰的正常的哥哥。他的嘴角邪惡的上揚。我渾身的血液因
此加速在流動。
這是誰？站在那裡的是誰？你們把我哥哥藏到哪裡去了！
□
為什麼要競爭？用考試篩選學生的手段、用金錢衡量人的價值，這一切的一切，為什麼會如此發展？
為了證明自己比他人優秀，希望成為眾人的焦點，希望突顯出自身的與眾不同，希望證明自己活著。是這樣嗎？
是吃飽了撐著吧……。在好好生存之餘，多了些不必要的腦、不必要的時間。然而在證明生命的意義與價值的同時，所
能想岀的手段卻仍然逃不出生物的本能。
追求人性的最後還是無法脫離獸性。
□
努力地克制嘴角上揚的角度。在心中壓制著衝動，說出真心話的衝動。
呵，早就料到了喔。骨子裡大家都是一樣的嘛，大家都選擇在同一天動手。不愧是一家人。
只是我不一樣喔，因為我總是偷偷地，偷偷地在做事。
□
這起持續了數年的殺人案終於落幕了，是一件由父母親主導的，令人一想到就不寒而慄的家庭集體殺人事件。
蒐證的過程及其順利，那女孩歇斯底里的行為表現一再地驗證了他所說的話。可這是多麼地奇怪，住在一個父親、母親
和妹妹三人都是殺人犯的家庭，多年默不作聲的少年突然向警察舉發。這是大義滅親？
鶴田這種平凡無奇的小鎮也會發生這種事……。
□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
爺爺因為中風住院了，很嚴重的中風。醫師判定爺爺可能沒四天好活了。
我不相信，笑口常開的爺爺怎麼會在一夜之間倒了下去，動也不動好似死了一般……。
爸媽當然不能接受這件事實，一再地懇求醫生救回爺爺，至於為什麼不能接受，我一直到數年後才真正了解──或許說
已經死去之人的壞話不太好，但我確定除了親情外表演的成分可能也不少。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了，當時的我在那時就已經察覺到一個現象。隨著時間的推移，爸媽的心情似乎越來越好──當然是
指私底下，表面上世俗的道德觀使他們戴上面具表現的悲傷無比，但我真的在晚上聽見他們做夢的笑聲。
但該說好景不常呢，還是說爺爺吉人天相？唉，反正那也不重要。總而言之爺爺的腦壓降低了，心血管亦漸趨穩定，身
體狀況越來越好。
……只不過，爺爺一直沒有醒來。
本來，我還為爺爺脫離險境而雀躍不已，不過一個禮拜、兩個禮拜，爺爺一直沒有醒過來，必須靠著呼吸器維持生命。
我還記得當時哥哥跟我這麼說過︰小涵，妳要小心哦。爺爺現在靠著打點滴跟機器過活，醫療費自費額一天要好幾千，
一個月一、二十萬，爸跟媽是絕對絕對負擔不起的喔。說不定哪一天他們會把我們抓去賣了，少了兩張嘴多了一筆錢
呵。
那時候我只以為哥哥是在嚇唬我，沒有當一回事。
二月初。
爸媽向醫院申請把爺爺接回家，根據哥哥的說法這是為了節省住院的開銷，而事實證明這不只節省了開銷，還省下了很
大的功夫。
□
擺脫了可怕的殺人魔後我過著很悠閒的生活喔，我不像你們那麼笨手笨腳的，所以我過著十分舒適的生活呵。
像那種有目的殺人真是可怕啊，為了自己的私利去殺人，那真是太可怕了不是嗎？不能適應現實不能適應社會而殺人，
這太超出常理了不是嗎？
訴諸法律，遵循社會秩序才能和我一樣活得好好的呦。
送給最愛我的妹妹，希望你有一天能夠出來呵。（建議你裝瘋賣傻一下，精神病院比監獄容易逃脫喔。）
幫你在日記上加了一些幫助你認清真相的注解，希望你別在意喲。
創作內容
現實不適應症候群
小說隨筆 (3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