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通向永遠的階梯
我已經決定了。
我不想成為回聲,也不想成為水仙花。
在光芒消逝的最後一刻,我想讓他明白一個道理。
就算要化身為奧菲士,我也在所不惜。
結果我就這樣隔著一扇門,講了好幾天的希臘神話。
這種情況跟冷戰似乎沒差多少,不過我們常常鬥嘴,偶爾還會聽到麥穗的笑聲,我相信我們已經和好了,雖然她不開門就是不開門,在學校的時間也不再來找我。
本來覺得這麼發展下去還算不錯,即使在鈴月那群損友的眼中,我和麥穗簡直跟分手沒兩樣。
附帶一提,貌似天氣的驟然轉變,麥穗才到學校兩天,晚上便又發高燒了,氣象報告更是殘忍得宣佈,綿綿的雨天至少會持續到週末。
小事件發生在一個夜晚,老媽無預期地提早下班,我的故事都還沒講完,就被要去洗澡的她抓個正著。
「你在做什麼?」她頗有興趣地欣賞我的窘樣。
我闔起書本,沒好氣地回答:「沒什麼事。」
「媽媽?」房間裡面的麥穗似乎聽到老媽講話,傳來驚訝的聲音。
等等,這個稱呼好像怪怪的,我之前就很想問了……
「為什麼妳要這樣叫我媽呢?」
「因為麥穗是你的妻子,所以她要叫我媽媽喔。」
老媽挑起眉毛,搶在麥穗前回答,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混蛋!
「我和辰辛連男女朋友都不是啦!」麥穗漲紅著臉回應。
妳這樣大聲澄清,我反而有些難過。
「對啊!」但也只能幫她一把了。
看到我們激烈的反應,老媽笑嘻嘻地開門,當然發現門早就鎖上,她的表情變得凝重,我清楚這是裝出來得。
「這種情形,很像老公被老婆發現私房錢,因此被趕出家門,不準吃晚飯的落魄模樣。」
我的臉色發青,不知道門對面的麥穗怎麼想,她連話都講不出來了。
「所以呢?妳要讓我兒子進來嗎?」老媽轉動門把,向麥穗詢問。
「不要!」門後傳來女孩的尖叫。
回答很正確,但這麼說也很傷我的心呀,我摀住胸口,默默地退場,沒有人慰留我,外面的雨聲聽起來像哭聲。
雨點拍打在落地的大片玻璃上,在烏雲的籠罩下,城市被更深的陰暗所包覆,什麼時候會放晴呢?我期待著那天的到來。
所謂的階梯,都會連接到某個地方吧,我想起不久前才做過的夢,它究竟連接到哪?
因為麥穗的身體狀況一直很不好,只得放棄要去打工的計畫,安分地待在家中養病。
就算到了周末,忙碌的老媽似乎積欠太多工作,一大早就離開家裡,僅留下一封信,放在客廳的桌上。
我拿起對折的信件,詳加閱讀一番。
「你要好好照顧麥穗喔,如果她還是不讓妳進去,就使用我給你的那把鑰匙吧。」
照這封信的內容來看,她是真正在關心麥穗,如同照顧自己親生的女兒,我感到溫暖,卻也有些困惑。
我是還記得,小時候流星和老媽有見過幾次面,但那時候就有這麼親密了嗎?我完全沒有印象。
「最後提醒你,不要對麥穗毛手毛腳……」
我將信紙撕成碎片,別把我當成那麼低階的生物啦,妳最後的內容讓我對母親這兩個關鍵字的形象,再次大大地降低了。
我攜帶雨傘出門,毫無意外地,這天依舊落下綿綿的細雨,灰色天空不自覺讓人感到沮喪,在附近的早餐店買好早餐後,我來到麥穗的房間前。
門當然鎖上了,裡面一片寂靜,我猜麥穗還在睡覺,時間也不算早了,還是把她叫起來吧,不過要敲門吵醒她,還是進去叫醒她?
鑰匙插進門孔裡,我順利突破最難的障礙,麥穗的房間跟之前相比,沒有多大的變化,甚至變得比較乾淨,或許是老媽常常在整理吧。
我將視線移向床鋪,然後定格在那裡,冷汗不斷地竄出,揉了好幾遍眼睛,以為我看錯。
床上躺著兩個人。
床上躺著睡得很香甜的兩位女孩子,她們共用棉被,將一顆長枕分成兩半,背靠背睡在一起。
還有,如果我沒看錯,那位穿著便服,擁有模特兒身材的不速之客,不就是鈴月嗎?
「啊啊,因為昨晚學妹說她很無聊,想找人聊天,我就乾脆來你家玩了,也省下手機費用嘛。」
「學妹交代我不能跟你說,所以在學妹開門後,我就悄悄地溜到這裡嘍。」
我為我的不細心感到懊惱,竟連家中跑進一人都沒察覺到。
她們並肩坐在床緣,鈴月向我解釋,身穿全套白睡衣的麥穗則緊張地玩著手指,妳幹麻臉紅呀!
「不過,原來你們住在一起啊?」
「真令人羨慕啊。」鈴月露出邪惡的笑容,我感到毛骨悚然。
「妳不怕被傳染嗎?」我努力轉開話題,祥裝不安得向鈴月問道。
「不會啦,學妹的感冒看起來已經好了,雖然我很擔心她再度發燒,所以不建議她來打工。」鈴月的語氣很輕鬆,不把這件事看得多嚴重。
察覺到我的目的,鈴月站起身,往我雙肩用力捏下去,我痛得發出哀嚎。
麥穗有笑了出來,過沒多久陰霾又重新覆回臉上。
「我想要快點存錢……」麥穗鼓起雙頰抗議。
「乖乖養病啦,讓別人這麼擔心!」我大聲反駁。
麥穗瞪向我,我扮鬼臉回擊,鈴月將我們兩個的互動看在眼裡,看得很開心。
我先放棄吵架,坐到書桌前的木椅,將裝早餐的袋子放在桌上:「這下可好了,我早餐只有買兩份,鈴月妳想吃什麼?」
鈴月一根手指點在嘴唇上:「跟你們一樣,都吃蛋餅吧。」微笑著回覆。
懸在空中的兩腳不停搖晃,麥穗才咬了蛋餅幾口,突然張大眼睛,趕忙抓住要出門的我
「為什麼你會出現在這裡?門不是上鎖了嗎?」她猙獰的表情像要將我四分五裂。
「現在才發現啊……」我嘆了口氣。
「老媽要我進來照顧妳,她今天恐怕比平常還要晚才會回家了,有異議嘛?」
搬出我媽果然有出奇的成效,麥穗乖乖地閉上嘴巴,安靜吃她的早餐,表情臭到不行。
鈴月抱住麥穗的腰,摸了摸她的頭,溫柔地說:「反正辰辛人也不壞呀,你們就別冷戰了嘛……」
看起來很像一對姐妹呀,我打從心底覺得。
「辰辛他除了成績很好以外,雖然其他地方都沒有什麼可取之處,勉強算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好人吧。」
妳什麼時候跟白梅學到毒舌的技巧了?真想讓麥穗見見鈴月暴力的一面,我心想。
麥穗高興地附和:「對嘛對嘛,我認同。」
這兩位女孩一搭一唱得,我根本沒有插嘴的餘地,妳們就儘管揶揄我吧,我帶著無奈離開房間。
結束一輪牌局後,我拉開麥穗房間裡的窗簾,欣賞飄落毛毛雨的灰色世界,這種天氣哪也不能去,雖然我平常就不會去哪了。
早上就在大老二的連敗中渡過,只是一想到還有整個下午要過,還要被那兩位女生聯手揶揄,我的心情就跟窗外的雨天一樣。
我將便當盒疊在一起,唯一沒吃完的就是麥穗那份,鈴月將散亂在地上的撲克牌收好,重複洗牌的動作。
麥穗在床上翻來翻去,一不小心就差點滾到床下,幸好被我即時擋住了,如果她因此受傷的話,只怕老媽會殺了我。
「謝謝。」她紅著臉道歉後,側身背對我。
麥穗連生氣都沒有,我反而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只點了點頭。
有時覺得麥穗的個性常常很極端,不是突然大吵一架,就是溫柔無比,不同於鈴月的直來直往。
「我們還要打牌嘛?」鈴月打了個哈欠,向我們問道。
「膩了。」麥穗回答。
「我也是。」跟她們打牌,有很高的機率我都會輸掉。
鈴月來到窗邊,雙瞳映出雨滴和雨滴。
「學妹,想不想出去玩呢?」
「還好,我不喜歡活動,加上最近又感冒了。」
麥穗沮喪的表情令人心疼,我正想出聲安慰她的時候……
「附近有一座博物館,裡面的太空劇場在播放影片前,會解說當季星象喔,想不想去看一下呢?最近票價有優惠喔。」
說到那座博物館,我國小的時候還有去過幾次,雖然離我家這邊有點小遠,坐公車到也不會花上太多時間。
可是,麥穗最近的身體真得很不好,我很怕發燒又起來……
麥穗的表情逐漸明亮起來,讓我想起與麥穗相遇還沒多久那時,更甚是小時後的流星,逼得我把想說的話卡在喉頭。
「看完就馬上回來,不要在外面吹風太久就好了,辰辛覺得呢?」
「我……」
感到進退兩難,麥穗看起來很期待,而且她已經躺在床上好幾天了,也該出去走走才對,但我其實也跟過度擔心的老媽沒兩樣,因為喜歡麥穗,所以更怕她受傷。
痛苦的沉默中,那個人開口了。
「算了吧。」
出乎意料的答案凍結了房間的氣氛,我沒有想到,這三個字竟來自麥穗口中。
鈴月也有些訝異,麥穗的雙眼閃過一瞬寂寞,她仍堅定地說下去。
「謝謝學姊的好意,可是……」
期待的心情已經從麥穗臉上漸漸地褪去,她試著要裝出開朗的樣子,這點被我看出來了,她不想再因為自己的任性,而拖累我們,想要拒絕,卻又遲遲說不出口。
不過,偶爾任性一下也沒關係呀。
我抓起放在椅背的星星外套,披到她身上,抓住纖細的手臂,半強迫性的將麥穗拉下床鋪,腳步一個哴嗆,她便往我身上撲過來,我趕緊接住她。
「去看一下太空劇場吧。」我溫柔得撫摸她的髮絲。
麥穗抿緊嘴唇,一臉遲疑的樣子,但她最後點了點頭。
濃灰的天空飄下迷濛細雨,我們三人走在小巷子,卻只有紅黃兩色的傘張開。
明明家裡還有很多把,我也幫麥穗準備好她的傘,沒想到她堅持要和我共用一把傘,為什麼不去找鈴月呀。
「如果我昏倒的話,要好好抓住我喔。」
麥穗一掃先前的陰霾,露出甜甜的笑容,與憂鬱的都市背景不太搭調。
純白長袖洋裝,搭著我送給她的粉紅星星外套,輕輕踏過不會激起的水灘,她的姿態宛若在雨中悠遊的小妖精,卻守著可以避雨的傘菇不放。
耳根子感到發燙,有點牽強的理由,但我還是接受了。
我們搭上公車,我和麥穗坐在雙人座,鈴月則位於不遠處的單人位子,不時跟我大聲聊天。
到博物館還有段時間,我才一恍神,轉過頭來就發現麥穗早已睡沉,我想起之前坐火車的回程,那還是不久前的事情。
麥穗說著跟之前一樣的夢話,她說星星好遠,她碰不到、摸不到,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流星……」她咕噥著。
我想像一個畫面,天空劃過好幾道銀線,身著白色洋裝的小女孩站在三合院的廣場中,仰頭對星空祈禱。
她逐漸成長,最後成為更加美麗的少女,但她的祈禱依舊虔誠,不帶有一絲雜質。
就算她得不到回應,她還是努力地許願著。
進入博物館的門票並不貴,我們不管其他展覽物,一心往太空劇場所在的位置走去,這個選擇沒有錯,星象解說就要開始了。
推開大門,眼前映入數百座位的泡綿椅,塞入稀稀疏疏的觀眾,人沒有想像中的多,或許跟雨天讓人懶得出門有關。
燈光已經全部暗下來,抬起頭,圓頂的天幕還沒有出現一顆星星,解說員正在說明觀賞影片的注意事項。
鈴月在我不注意的時候消失了,我只好拉著麥穗趕忙找個位子坐好,東張西望尋找鈴月,那傢伙卻在不遠處對我愉快地揮手。
我懂了,她一直在製造我跟麥穗獨處的機會呀,我對她豎起大拇指,感謝她的協助。
麥穗拉了拉我的手,指向觀眾席中央的東西,看起來全身漆黑,有點像過肥望遠鏡的機器。
「那是什麼?」她好奇地問我。
「跟星象模擬有關係吧……」
她對我的孤陋寡聞感到無奈,想要瞥頭假裝生氣時,卻把雙眼定在上方,不肯移開。
因為星空已經出現了。
在那一瞬間,本來吵雜的現場,竟全部安靜下來,所有人抬頭,尋求都市所看不見的夜空。
就算是人造的,就算如此,還是讓我們深深著迷,這就是星星的魔力,大家追尋著遙遠的光芒,因為遙遠,所以美麗。
「好漂亮……」
解說員開始說明春季的星空,例如大熊座的尾巴就是北斗七星,將斗杓的天璇和天樞連在一起,這段距離延長五倍,就可以找到北極星了……
麥穗對解說員的話似乎沒什麼興趣,我知道她鎖定的目標在哪裡,數分鐘後,她興奮地扯動我的手臂:「你看那顆角宿一!藍藍的好漂亮喔!」
用不著她多說,我也一直在找那顆星星,當我終於找到後,我屏住氣息,為這顆星星的美麗驚嘆。
在夜空當中,角宿一的亮度其實是略輸給牧夫座的大角。
儘管如此,乾脆坦白地說吧,角宿一就是因為流星的存在,才會散發出與眾不同的光芒,它有一段淒美的希臘神話,對我而言,更有童年時光的回憶。
數十年過了,我第一次有想落下眼淚的衝動,不過這裡算是公眾場所,突然哭出來很奇怪耶。
一隻小手拿著一張衛生紙,遞到我面前。
「要哭就哭吧,不要吵到別人就好。」
「希望你以後能記得喔,如果遇到難過的事情,也不要害怕向朋友傾訴。」
麥穗明明是愛哭的女孩呀,我卻見到她一臉平靜,蘊含著某種覺悟,她向我露出堅強的笑容。
我為了表示不認輸,硬是忍住淚水,才不會讓妳見到我的糗樣。
麥穗滿足地瞇起眼睛,獎賞似的摸摸我的頭。
我有點忘記星象解說後放什麼影片了,記得很精采,卻也沒在我心中留下太深刻的印象。
我跟麥穗在車站和鈴月道別,我對鈴月有說不盡的感謝,她一路幫助我們過來,人真得很好。
「加油嘍,感冒要快點好喔。」
鈴月在上公車前,也不忘關心麥穗一下。
麥穗害羞得低下頭,對鈴月小幅度揮手,等到公車消失於視野中,我向她開口。
「玩得快樂嗎?」
「嗯……」
我們的公車也在沒多久後到來,總算能回家了,雨天還是窩在家中比較好,這麼想的時候,麥穗喃喃自語的話傳入我耳中,她或許以為我沒聽到。
「這樣的話,我也能放開了吧。」
放開什麼?我納悶地思索著,胸口有點苦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