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dness Rain》
──謹獻給無論何時、享受當下的朋友們。
二月十四號,晚上七點半。
我總是在同樣的日子、同樣的時間點來到這個地方。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習慣呢?我在腦中細細數著。
紅綠燈有秩序地指揮著絡繹不絕的車潮,我駐足在車水馬龍喧囂的一角,低頭望著地上的斑馬線,以及被雨水弄得微濕而顯得斑駁的路面。
餘光掃過──紅燈十秒的等待,以及對街暈著溫暖光線的麥當勞。
透過玻璃,我看見裡頭的人們,有些笑著、有些面無表情、有些則東張西望。 我不禁感到欣慰,因為儘管過了十幾年,那些表情依然不變。
綠燈了,我邁開步伐朝著店門口前去。
藉由觀察顧客們的表情來感受他們的心情,是我的小小興趣。
那對坐在窗邊有說有笑的年輕男女,想必是一對情侶吧?他們似乎在討論著等等的行程,等會是要去看電影呢?還是去逛街呢?
門口有個小妹妹牽著一個比她來得更小的小弟弟,顯然是對小姊弟,姊姊專心凝視著店內的排隊人潮,弟弟則不耐煩的來回踱步,排隊人潮中,有個成熟女性不停與姊姊交換眼色,想來就是他們的母親了。
他們的心情,我總能一目瞭然。
這些人各自懷著各自的心情聚集在這裡,有著屬於自己的理由。
透徹的玻璃上,映出我的表情。
「喂,你能看透別人,那你自己呢?你的心情又是如何?」
在心中,我默默的質問自己。
應該是期待著的,卻又無法期待;理應雀躍著的,卻怎麼也藏不住悲傷。
──喂,我呢?我的心情又是如何?
推開玻璃門。
「歡迎光臨,這邊可以為您點餐。」店員反射性的招呼。
我排進人數比較少的隊伍,不愧是知名的連鎖速食店,店員的動作十分有效率,前面的隊伍一下子就被消化,輪到我。
「先生請問要點什麼?」年輕的店員露出有朝氣的笑容問著。
啊啊,又來了,每年的這個時刻總是令人著迷。
我的回覆想必又會讓店員錯愕吧?我想像著對方的反應,一個不小心笑了出來。
「呃,先生不好意思,請問要點什麼?」
「啊,噢,抱歉。」
「我要三份快樂分享餐,內用。」
店員愣了會兒,而我微笑著重複:「三份快樂分享餐,內用。」
付了帳,拿了餐,我轉身往樓下的座位走去。
習慣性的往某個角落望去,那張桌子的座位沒有人坐。
看來今年,我又是第一個到。
我走到座位旁,隨意抓了一把椅子就座。
不知為何,樓下的光線總是比樓上的昏黃,或許是因為沒有吵鬧的櫃檯的緣故,氣氛也更為寧靜,這正好,我有了安靜的等待空間。
「先生不好意思,我可以坐這邊嗎?」
一位年輕的小姐出現在我的眼前,指著我對面的座位,禮貌地露出微笑。
我也禮貌地回答:「不好意思,那裡有人預約了。」
瞇起眼睛,記憶彷彿倒帶般回到從前。
──在這個座位上。
──十四年前的今天。
──我和我的兄弟。
──
「到底是誰出的餿主意?」
我扶著額頭,不忍心看桌上那堆已經無法挽回的錯誤。
「不覺得超屌嗎?哈哈!」
綽號瞇瞇眼的傢伙,正瞇著他那連一點眼白都看不到的雙眼笑著。
「媽的咧……看到『這一堆』才意識到我們幹的事情有多蠢。」
綽號阿暴的傢伙淡淡地說道。
我不得不點頭附和阿暴,我們的舉動應該只有玩大冒險輸了才會去做,甚至可以說──會做出這種事情的人,絕對是玩大冒險輸了。
因為一張小小的桌子上頭,竟然同時擺著麥當勞推出的三種快樂分享餐。
快樂分享餐,顧名思義,就是買一份來大家一起「分享」的,之所以要拿來分享,一方面是要散佈快樂,而更現實的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一個人吃不完。
我、瞇瞇眼、阿暴,一人分別點了一種,最後一種則分攤購買。
一個人吃不完一份,同樣的道理,三個人要怎麼解決掉三份?這連小學生都會算,而結果就是堆起眼前這座小山,小山裡有幾份漢堡、雞塊、薯條和可樂,我已經懶得去數了。
「我早就想這麼做看看了,等等哦……我看看一個人能分幾個漢堡。」
「漢堡能吃幾個都無所謂啦,反正小雞塊都是我的。」
「好啦好啦,那先說好炸雞我要吃雞胸肉,誰都不准搶。」
瞇瞇眼興高采烈地開始宣示自己的地盤,阿暴雖然一副懶散的態度,卻也默默的將所有小雞塊挑出來,堆在自己的面前,我則是樂天知命的隨手拿起漢堡就嗑了起來。
……今天明明是情人節,我們為什麼要幹這種腦殘事?
我也想像一般人一樣跟情侶牽牽手、親親嘴、打……打打電動渡過佳節啊,為什麼我非得在這種日子裡跟死黨爭食不可?
「唉,阿控你就面對現實吧,你又沒有女朋友。」瞇瞇眼輕拍我的肩膀,露出慈悲的眼神,還不忘一邊啖著薯條。
「少囉唆!你還不是一樣!」我抗議。
「別吵了,不就是因為我們都沒有女朋友,所以才會跑來麥當勞做傻事嗎?」阿暴用力吸了一大口可樂,像個歐吉桑發出「啊──!送!」的聲音,繼續說道:「單身也有單身的自尊!誰說單身的人就不能有Happy的情人節!雖然我們的行為真他媽的有夠空虛。」
幾個年輕人在情人節跑來做這種事情算什麼自尊啊?而且阿暴這傢伙表面上看起來興致缺缺,心裡根本完全樂在其中,從他除了佔領小雞塊之外還開始偷藏蘋果派的舉動就可以知道。
我們三人今年高二。
單身時間等於年齡的我們,曾經以為步入比國中更上一層的階級、也就是高中後,就會受異性歡迎,結果發現大錯特錯!不受歡迎的人進了高中還是不會受歡迎,在國中受歡迎的人也不會因為受歡迎而不上高中。到頭來一點進步都沒有的我們,還是只能在情人節的晚上不甘心沒事待在家而約出來幹這種蠢事。
不過話雖如此,不受異性歡迎的我的心中還是有個心儀的對象。
「話說阿,你不是想追芳瑜嗎?到底有沒有展開行動啦?」
阿暴話鋒一轉,焦點霎然落到我的身上。
阿暴口中的芳瑜,就是我心儀的對象,她是我們班上的同學。
芳瑜臉小小的,一頭短髮正適合紮馬尾,身高說高不高卻也稱不上矮。
我喜歡芳瑜,很喜歡很喜歡她,從高一剛入學起就一直喜歡。
不過──
「喔,我被甩了。」
瞇瞇眼和阿暴幾乎同時從椅子上跳起來,並發出「欸?」的聲音。
「什麼時候?在哪裡?為什麼?!」他們兩人就像開了保險的機槍,不斷發問。
「哪有為什麼……我喜歡她,她只把我當朋友,就這麼簡單。」
一陣沉默。
「什麼阿……虧我還覺得你們很有希望說。」
瞇瞇眼用軟綿綿的語氣說著,阿暴則直點頭附和。
「那是從你們的角度看起來啦。身為當事人,其實我心裡有數。」
正因為心裡有數,所以其實並沒有想像中的難過,只是這份感情長期以來佔據著我心裡的某個角落,而如今那個地方只剩下一片空白,不禁感到寂寞。
看我這麼淡定,他們反而為我感到難過。
我該難過嗎?就算如今要我難過,我也不知道該用什麼理由難過了,那份感情在我心中只剩下一片空白,就像再厲害的弓箭手,也無法在沒有靶的情況下命中靶心。
無從發洩的感情,不會感到難過,只剩下空虛。
看他們一直沉默下去(雖然還是不停的吃)也不是辦法,所以我收起沉重的氣氛,換上一張笑臉。
「搞屁喔!我這個被甩的都不難過了,你們是在憂鬱三小?」
「喔……」
他們似乎是在懷疑我是不是真的釋懷了,擔心的看著我。
「而且要是我告白成功,今天這裡就少一咖了耶。」
「──這我們是無所謂啦。」
幹。
「哈哈,跟你開個玩笑啦,冷靜點,把漢堡放下,OK?」
「……」我放下被我捏到噴出美乃滋的勁辣雞腿堡,忿忿的喝了口可樂。
「說得也是啦,要是你告白成功,三人份的分享餐就要兩個人分攤了。」
「……先說好,要是只剩下兩個人我才不幹咧。」
我們都笑了,發自內心地。
沒有情人的情人節,是否就真的註定悲哀?
這個時刻,我們沒有情人,只有兄弟。
開懷笑著的我們若也算是悲哀,那就讓他悲哀吧!
「敬單身!」瞇瞇眼帶頭舉起可樂杯。
紙杯撞在一起所發出的悶響,至今仍迴盪在我的腦海中──
二月十四號從這一刻起,被我們賦予新的意義。
睜開眼睛,昏黃的燈光又佔滿我的視野。
十四年了,不變的日子,不變的麥當勞。
但,我們變了。
高中畢業後,我們分別進了不同的大學,準備展開各自新的人生。感情好得不得了的我們仍維持著密切的連絡,而每年的二月十四日就是我們的同學會,我們總是點跟那天一樣的三份快樂分享餐,談天說地、聊聊近況,最後以可樂代酒、互敬單身。
幾年來,三人不曾缺席。
──直到第五年。
瞇瞇眼在趕著赴約的途中闖紅燈,正好被一輛卡車攔腰撞上。
據目擊者說,車禍的瞬間,他整個人飛了有兩層樓高,墜地時就像一具壞掉的木偶,一動也不動,旁人不假思索地叫了救護車,肇事駕駛則是臉色慘白地在一旁愣著。
醫護人員來了之後,連診斷都沒有,搖了搖頭,便打電話給殯儀館了。
瞇瞇眼的生命就這樣一聲不響的,從我跟阿暴的生命中離去。
如果一段感情早有預期的結束,是空虛。
那麼得知那場意外的心情,我該怎麼形容?
隔年的二月十四號,為了不願想起那場意外,阿暴也沒有出現在麥當勞。
『……先說好,要是只剩下兩個人我才不幹咧。』
阿暴當年不經意的這句話,不知為何,彷彿又在我的腦裡迴盪。
所謂的人生,哪怕只有一點?當下的我似乎真的嘗到了它的滋味。
苦,用再多淚水稀釋,也沖不淡的苦。
酸,認清命運的強烈與自己的無力,說也說不出的酸。
屬於我們的第一個二月十四號下著雨,發生意外的那晚也下著雨。
今夜,雨停了。
「吃吧,兄弟。」
我在獨自一人顯得霸道的座位上,高舉可樂杯。
三人份的分享餐,如今我得一個人消化。
「今年,我也是一個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