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做過夢嗎？」最近，來探望我的同學們，一見面一定會被我問這個問題。
「嗯？有、有啊！」外號小李子的男生坐在我的病床旁邊，他一邊笨拙地削著蘋果，一邊說：「最近就有作夢呢──跟妳說，我、我夢到小時候一直喜歡的人，還成功跟她交往了……雖然只是作夢啦，啊哈哈──！」
這叫做小李子的男孩，我記得他叫李什麼耀的樣子……反正是從小就同班長大的，只是我記得的名字只有我的好朋友──陶瑋君。一個個性跟我幾乎一樣的女孩，我們曾約定好絕對要遵守每個給對方的承諾。
「不是那種夢。」不無意外地，我這樣回答。事實上之前來過的人，除了大人以外，類似的對話進行了好多次，所以我也能很快速地接著說：「是那種……很真實很真實的夢！」
「不管是上學途中經過的公園、騎著單車時迎面吹來的風、早自習的鐘聲，還是互相聊天的同學以及其他做自己事情的人……一切的一切都像在看電影一樣，跟真的一樣！」
「嗯──那種夢也是有過呀！」他用牙籤遞了片蘋果給我，但我現在行動不便，所以拒絕了：「不過偶爾才會吧，好多的夢都好模糊，記不清楚。」
就是這樣的回答。
聽了好幾次，都是這樣的回答。每個人都沒有跟我一樣的經驗，夢到的都是以前發生過的事情，就像回到了過去一樣，只是感受會更強烈，而且知道一些事情的後續發展，也曉得前因後果，可是卻不能改變，夢境就是會跟以前的事情發生地一模一樣，絲毫不差。
我轉過頭想再說些什麼，卻發現位置上的人換成了媽媽。
她發現我醒了過來，很開心地問我要不要吃蘋果。
雖然有點不適應，但是我知道，我又開始作夢了，再不然，也有可能出現的情況是──我剛剛是在作夢。
唉！夢與現實，對我而言已經越來越難劃分了。我難以確認張眼之後與閉眼之前的世界，是否連接。
「媽媽，妳有做過夢嗎？」母親餵我喝水的時候我趁機問道，這時候已經不是守著『小孩子要有秘密』這種心態的時候了。
「嗯？有啊……媽媽啊，可是很常作夢的那類人。」蘋果吃完了，不是很擅長家務的媽媽笨拙地拿起了刀，削起了新的蘋果，她專注地眼神令她的話多了幾分認真：「媽媽最近才夢見妳爸爸呢！他啊，一個人到那麼遠的地方工作，真的想死我了。」
我望向她，她自顧自地說著：「記得我跟妳爸爸剛在一起的時候，可是黏到分不開呢。不知不覺，時間都過了那麼久了。」
「現在連妳都這麼大了呢。快快好起來，再跟妳的好朋友們一起上學吧，他們可是常常來探望妳唷。」
好的，媽媽，我會快點好起來的。我在心裡默默地說。不過，因為有點倦意，所以她後來又說了些甚麼，我已聽不清楚了。
離我車禍那天開始，已經過了三個禮拜，雖然是學生的身分，而現在也並非假期，但到現在都在住院的我，自然也沒有辦法到學校去上課。不過，儘管我在班上不是很顯眼的人物，但是同學們大多還是會在放學後來找我聊天，講講今天哪個老師又怎樣了之類，或是某某同學又做了些什麼蠢事讓大家印象深刻。當然，瑋君也總是會帶來他多幫我整理的筆記，裡面滿滿的字看得我心也滿滿的。
我想，我雖跟瑋君一直都形影不離，但應該是因為瑋君跟班上的其他同學都很好的關係，所以他們也跟著瑋君來看我吧？也有的人可能是為了能跟在瑋君屁股後面到處晃，或者討好她才來的。
通常我復健的時間是在下午，然後母親會抽空來替我按摩四肢、擦澡，再換套乾淨的新衣服。所以他們便會在復健跟慣例的按摩後不久前來，這時斷大約也是學校放學的時候。那是我每天最期待的時候，感覺所有無聊、煩心的事情都能忘記。
可惜，最近我越來越難如此。
我的夢，越來越頻繁……
而且真實到讓我幾乎忘了哪個我才是真正地存在。
這一切都是因為車禍的時候我摔飛出去，撞擊地面的時候傷到了我的腦導致的，這是主治醫生跟媽媽對談的時候，我裝睡偷偷聽到的。醫生他說我的腦部很有可能出了問題，會有甚麼影響得再觀察。媽媽他們不曉得我作夢的事情，我雖然想說，卻很難找到機會，大多時候都會被媽媽的嘮嘮叨叨給牽遠了話題。
時間已經是秋末了，學生們也陸續穿起了長袖的校服，天生怕冷的我，早早便圍起了圍巾，那是條米色搭黑色方格的針織圍巾，本以為『從此以後就是永別』的國中畢業典禮時，我的好朋友瑋君送給我的。記得那時候她哭得跟孩子似的。結果後來才發現，分發結果還是上了同一所高中。
「終於一起穿上了相同的校服呢──接下來也請多多指教，要一直是好朋友唷！」開學第一天，同樓層的她跑來拍拍我的肩膀說著，然後去了福利社。
可惜過了一年，我們卻發現彼此連喜歡上的男生也是同一個。結果就這麼關係破裂了。
畢竟我的外表不如瑋君那樣的光鮮動人，她自國小就是個小美人胚子，大大的眼精靈動的很可愛，身材更是發育的早，一直都是男生們討論、跟隨的焦點；而我則是帶著呆呆的厚重眼鏡，給人的印象也是小小瘦瘦的，沒有太多的存在感，只有少數的人會找我講話。
不過我記得，那時我出了車禍後，班上的同學們出乎意料地對我很好，總是下課後就來看我，令我那陣子很努力地復健，想快快回學校。這可說是我對本身的存在最認同的時候。
其他時候，就是跟在瑋君身邊的時候吧。
「學長他今天應該也是努力地鍛鍊著吧？」我坐在車上的單人座，有些開心地笑著。學長他是足球校隊的主力，為人活潑外向，總是笑得很燦爛，看起來就像是直視著太陽，耀眼地刺人。當然他的『粉絲』很多，而我便是其中一個。
不過後來，隨著我跟瑋君的關係惡化，他們也漸漸地走到了一起，成了很有名的一對，令很多女生心碎，也讓很多男生咬牙切齒呢。
「是啊……學長跟瑋君在一起呀。」想到這裡就有點沮喪，雖然我的心意沒有改變，可是也沒有希望了。誰才會是我的真命天子呢？
這時鐘聲響起。我抬起頭來，發現午休的時間已經結束。
剛才的公車場景，原來也是場夢。
高三了，我作夢的問題仍然沒有改善，也沒有停止過。醫生所做的檢查證明了我的腦部沒有問題，我腿部的手術也很成功，後來手、腳的復健也都符合標準，出院後也沒太多的後遺症。
只有這個秘密被我隱瞞著。也沒有機會跟誰提起。
而現在，我漸漸地也找到了一套跟夢境配合的方式，我越來越能抑制我想睡的慾望，令我不在某些場合作起夢來，而在我放鬆睡眠的時候，夢就像是一個老片導演，它會讓我再一次經歷那些情節，而我總會在這種過程中，又重新體會到了些什麼。因為我的情緒跟過去事情發生時，有出入，所以判斷也有出入。這樣的情形使我在思考上往往能有很大的跳躍，或者找到不同的角度去看同樣的事情。
當然這也不是盡善盡美，對於我不想再一次經歷的過去，我無力阻止。
「喂──莓霖，在做什麼呀？」熟悉的聲音，卻不再熟悉的人對著我打招呼。我抬頭，看見瑋君正在窗邊對我打招呼，學長也站在她的後頭。兩個人都笑著，男俊女貌，真是天造地設。
「沒做什麼，呼……有點冷，正想去買些熱的來喝。」露在外邊的脖子冰冰的，肌膚接觸到吹來的風更覺刺痛，我拿了零錢起身。這時，瑋君叫住了我。
「一起去呀──！我也正想去福利社，翔耀說要請客喝熱可可！」她挽住我的手，這是一年多以來第一次，我不免有些不知所措。尤其她玲瓏有緻的身段，還有壓迫在我手臂上的胸部，都讓我尷尬。
「今年的聖誕節要不要一起出去玩呀？翔耀的幾個朋友也要去呢！說是要到文化中心聯誼，會有很多的人來唷！」
聯誼？學長也要去啊。那……
「好啊，到時候再聯絡我吧。」
「那就這麼說定了唷，掰掰！」她見我答應，也笑了，然後轉身跟學長離去。
這該不會是夢吧？
我這麼想著，然後試著捏了下自己的臉。一點感覺也沒有。
真可惜。
如果不是天氣太冷的關係，那麼就一定只是夢了……
這是夢嗎……？
聖誕節那天，我依約來到文化中心附近的速食店，瑋君老早就到了，她那合身的低胸小可愛以及只到大腿半的短裙將她傲人的身材展露無遺，粉白的胸脯上，一條米白黑格紋的圍巾則跟黃色的小外套搭配著，另她多了幾分亮眼。
相較之下，我的穿著簡直單調到不值一提。
學長有些遲到，但是他的笑容仍像是陽光一樣，幾乎把這寒冷的天氣給打敗了一大半。他見了面便向我打招呼，然後很快地被淹沒在人群裡。
聯誼很順利地進行，也很順利的結束。
凌晨一點多，只剩下我跟瑋君兩個人一起走在馬路上。回家的方向一直都是相同的，但好久沒有這樣走了，感覺有些突兀。
路上我們嘻笑著今天的種種，兩個人之間好像又回到了以往那樣，這讓我很開心，畢竟她曾是跟我那麼要好。只是我相信，現在我們的默契還是會在的。
「太好了，是個很棒的聖誕節呢！」雖然早該睡了，但我卻還是很興奮。路上的行人不多，畢竟這裡有些偏離鬧區。
「是呀──對了，莓霖……我有些話想對妳說。」突然，瑋君的話題一轉。我注意到她臉上的表情有些嚴肅，但並沒有太過在意。
「妳說呀？」
「妳知道，我跟翔耀在一起那麼久了，可是其實，我們好像一直都不是那麼合拍。」她像是在猶豫著什麼，臉色越來越凝重：「他向我提了分手，告訴我說，他喜歡的人一直是妳。」
「這怎麼可能？」學長說他喜歡我？這要不是今年最棒的聖誕禮物，可能就是瑋君在對這些日子以來，我們之間的冷淡關係做報復。可是，學長是該真的喜歡我的吧？這樣才真的是種美好啊！可是，那瑋君怎麼辦？她現在是學長的女朋友呀！
「那你們……？」我猶豫著該怎麼開口詢問，可是卻不是因為罪惡感的關係，是我發現，我竟然那麼迫切地知道答案，不但一點愧疚的感覺也沒有，反而相當欣喜。
「我們分手了，就在剛才十二點的時候。」她劍拔弩張的氣勢整個消失，我能體會她真的很愛很愛學長，甚至可以因為他去做任何事情。
「本來更早的時候就該斷了，只是我央求他至少過完聖誕節……」她的淚水落下，我禁不住這種讓美人哭泣的情景，上前抱住了她，只聽得她說道：「從今以後她就會開始追求妳了吧。」
這句話就像是一個開關，瞬間將我壓抑了好久好久的情緒整個釋放出來。可是我不能，至少不可以這麼快就表現出優勢者的驕傲，這甚至可能是場騙局。
不過就算是騙我的，現在我也開心到快飛上天。不，根本就飛到九霄雲外了，我只想見學長。
「可是，到底為什麼？」好不容易按耐住自己的情緒，我不解地問著。
「我也不曉得，他說他國中的時候就注意妳了。」這時候的瑋君似乎振作了一點，她解下了那條圍巾，說道：「這條是他送妳的圍巾。那天，我灌醉他並且跟他發生關係，他才因為愧疚而轉送給了我，也陪了我那麼久一段時間。」
原來學長本來，是打算跟我告白的。
原來，當初並不是自己輸了。可是……那麼，這段時間以來的空白又算什麼？本來應該是幸福地過生活，和學長在一起的。
那日子一定很幸福吧，看瑋君就知道了，她一點都不想分手，雖然學長不是愛她的，可是一定對她不錯吧？是不是也迷戀她那姣好的身材？就像那些老是跟頭跟尾的臭男生一樣……
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強烈的念頭升起，不斷告訴著自己，再不下手就太晚了。
這時候，一道影子劃過眼前，我急忙轉身，發現原來是瑋君想替我圍上圍巾。
「嗯？怎麼了？」她問著，眼角還有殘餘的淚水。
「不，沒什麼……」剛剛有種很可怕的感覺，幾乎令我全身發顫。我看著脖子上的圍巾，那是很漂亮的米色，上面有著黑色的方格花紋。是條令人覺得好看的圍巾，可我下意識地有些反抗，不曉得是因為有著瑋君身上的味道，還是因為天氣太冷。
「真像是在作夢一樣……」我呢喃著。對了，這句話聽起來也好熟悉？真是奇怪。不過我沒有空閒去胡思亂想，總覺得情況越來越詭譎，我只想快點回家。
我走向了十字路口的斑馬線前，正好轉紅燈。
一直沉默地跟在後頭的瑋君這時候，問了我一句：「妳也喜歡學長嗎？」
「嗯。」我回答，不假思索地就吐出答案。
「那妳，不論怎樣，都能替今天的事情保守秘密嗎？」
「可以。」我回答，卻有種強烈的不安襲上心頭。我忽然發現我所有的興奮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股強烈的違和感！
哪裡，出了錯？哪裡出錯了！
這瞬間，一雙我曾經一起握著走過好多歲月的雙手，貼上我的後背。我聽見瑋君笑著說：「那、就這麼說定了唷，掰掰──！」
然後就是一股大力向我推來。
接著，我只聽見車子的喇叭聲、煞車聲，以及瑋君的尖叫聲，還有我的身體撞上車頭燈時，骨頭迸裂的聲音，我甚至看見了柏油路面濺上紅色，瑋君的嘴角偷偷上揚……最後，圍巾打上我的臉，我便墜入黑色方格裡，沒了知覺。
我突然醒來，房間一片漆黑。
是夢。那是一場夢。
只是太過真實的感覺令我覺得好似真的死過一遍。我沒有清醒多久，便又睡去。
不曉得過了多久，我迷濛地聽到了我母親的聲音。
張開眼，房間裡還是很黑。為什麼沒開燈呢，不是有人在嗎？
我的母親似乎正在跟誰交談著。我聽著她的稱呼，對方應該是個醫生。
「夫人，妳得堅強起來，莓霖這幾年來都在我這裡接受治療，所有的情況我們都掌握著，現在的情形也是妳早該做好心理準備的。」
我？接受治療？什麼治療？我不是已經上了高中了嗎？我是被瑋君推上馬路才給車撞到的，我應該只昏迷了一陣子啊！
「我知道，我都知道……只是一個母親情何以堪！我的女兒成了植物人三年了，這段時間我每天都來幫她擦身體，按摩她的四肢，陪著她說話，直到睡著，天亮了才回去準備上班。這麼多年來，我多麼希望哪天我醒來她就已經醒來，對著我喊『媽媽』！」
媽，媽媽！妳聽不到嗎！我在這啊！
「我只能說，時間不多了，節哀順變……」
不、不！我沒有死、我不要死！放我出去，讓我看看我的母親，還有其他人！
讓我醒來！這是夢吧？快點醒來！
但是，我並沒有再醒過來。
我的夢已經結束了，沉沉睡去，永遠地分別。
那天，我聽到母親的嚎啕大哭，還有翻動我身體的一些動作，似是替我穿上些什麼，我也聽見了一道男生的嗓音，那是有點沙啞，卻意外地好聽的聲音。
我也聽到了瑋君久違的聲音，跟夢裡的那聲音相差不了多少。她在我的耳邊說著抱歉，還說我答應永遠保守秘密的。
當然，我會好好保密的，放心吧，我的好友！
等我脫離了我的軀體之後，我不禁莞爾，現在的我，大概就是人們口中說的靈魂吧？那麼，之前我經歷的一切，那些真實地可怕的夢境，到底是不是夢呢？還是那些只是我脫序的記憶、無端的幻想，混合之後的呈現？
如果那就是死前會重播一次的跑馬燈，那麼都會是真的吧？都該是真的吧！
不管怎樣，至少我很開心能有那些夢境。哪怕我的所有，只在他們張眼閉眼的瞬間就流逝完畢。對我而言，那也是永恆！
母親身旁的那個年輕人正牽著瑋君的手，我想他一定就是『學長』了。或者該說是我的國小、國中同學。我國小的時候也發生過一次車禍，住院了好一陣子，當時那個每天跑來找我說話，笨笨呆呆地削著蘋果想討好我的小李子，記得本名就叫做李翔耀。
國中因為學測考不好，我為了跟瑋君穿同樣的制服上學，所以重考了一年。這才晚了她一屆。他們理所當然成了我的學長姐。
而瑋君，她現在也穿著那件夢裡出現的制服。不只她，我的身上也是，我想那是母親替我換上的吧。這令我很高興，到了最後，我跟這個一生最好的朋友，仍然有著共通點。不論是小時後的惡作劇，後來喜歡上的男生，還有想殺了對方的心態都一樣……有這樣一個知己，我就算死了也不可惜了。不曉得現在的我是不是天使的形象？有沒有機會贏過婉君那魔鬼身材？
不過這些應該都無所謂了。
漸漸地，我的感覺越來越飄渺，我知道時間不多了。
在消散之前，我只來的及在我母親的耳邊說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這次我沒有好起來……
病房裡，莓霖的母親痛哭失聲，總是笑著的大男孩也落下了淚。瑋君兀自咬著牙，不肯哭出來。
她的脖子上還圍著那條米色的圍巾，上面除了黑色方格以外，還有她最好的知己所留下褐紅的斑點。
創作內容
《張眼閉眼的瞬間》
MABI小說(未完成)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