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早上那一番鬧騰後,雖然最後於望心沒有真的揮劍斷絕神獸血脈,但也把封塵淨和狕狕鬧得夠嗆。
兩人一貓在院中追逐得雞飛狗跳,於望心那準頭堪憂的飛劍不時擦過狕狕身旁,把封塵淨嚇出一身冷汗,只得連連動用符咒救駕。
最後,他甚至被逼得拿出真本事,和於望心正面交鋒打了一架,這場鬧劇才終於平息。
夜裡,當於望心和狕狕都已倒頭睡得不省人事,院內一側的小房間中,封塵淨卻依然盤坐在床上,雙目緊閉。
此時他正按照特定的運行路線,一遍遍地運轉體內靈氣,重複洗鍊著全身靈脈。
對兩儀士而言,能夠隨心所欲地控制靈氣,是所有符術中的基礎。修練至臻者,甚至能讓靈氣化形為兵刃、護盾,或如靈獸般奔走殺敵……那是他目前尚無法達到的境界。
而眼下此種修練方式,乃是所有修練者的入門功夫,在淬鍊靈氣強度的同時,亦能增強自身對靈氣的操控力。只不過多數修練者僅只練個五成左右,一旦達到開啟更高階的修練門檻即止,不會反覆回頭精修。
夜涼如水,微寒的露氣從窗外緩緩滲入房內,一點一點驅散白日餘下的熱燥氣息,也抹去人心中的喧囂紛擾,獨獨留下靜謐與安寧。
然而,隨著時間流逝,封塵淨面上的神色卻愈顯糾結,額前亦是布滿冷汗。白日裡,那道黑氣中傳出的聲音一遍遍浮現在腦海中,聲聲縈繞,如真似幻,不斷干擾著他的思緒。
──「嘿嘿,找到了……同樣的氣息……」
──「全都是卑微不堪的生命……殺了他吃了他破壞他……殺了他吃了他破壞他……」
──「是我們的……都是我們的……」
──「莫忘吾類使命……你我本是一體……變強……融合……」
那聲音愈發猖狂,猶如貼在耳邊低語,帶著瘋狂與蠱惑,在他意識深處盤旋不去。
體內運轉的靈氣忽然一滯,封塵淨眉頭一皺,隨即猛然睜眼,摀著胸口大力咳嗽起來。
幸而他對靈力的操控尚稱穩妥,這才在千鈞一髮之際穩住靈脈,未讓其逆流反噬,否則必將當場走火入魔。
然而此刻,他丹田處卻傳來一絲異樣灼熱——像是有某種不明能量在其中蠢蠢欲動,又似乎……只是修練出岔的後症。
不對勁……那黑氣明明已被狕狕碰觸後淨化,眼下怎還能餘波未斷,繼續影響他?
莫非,白日裡那一眼的當下,他便已中了招?抑或是,他體內真有什麼東西,被那聲音所喚醒……
封塵淨不敢再想下去,重新調整好呼吸,欲要繼續運轉靈氣修練,卻又倏然停下動作,陷入沉思。
靜默一會後,他轉頭看向睡在床尾的大貓。此時狕狕已然躺得四仰八叉,睡得呼嚕作響,依舊是一點正經貓樣都沒有。
目光在狕狕身上停留了片刻,隨後他又抬頭往於望心的房間方向看去。
最終,封塵淨發出一聲長嘆,起身離開房間,踱步來到小院中,昂首看著天上那輪清亮的明月。
有關那道詭異的聲音,他是一點也不敢說,也一點都不能說。
光是肉眼能見妖氣,便已屬異類,倘若如今再與這種來路不明的妖邪扯上關係,他便真是跳進泥漿裡,怎樣都洗不清了。
他好不容易花了七年時間,才讓望心姐開始相信他、接受他。眼下鏡使考核在即,只要他能順利當上鏡使,就能證明自己的身分無虞,要是在這當頭出了問題⋯⋯
皓月當空,桂影飄香,正是良辰美景之時,然而他卻無心欣賞,只空餘一聲輕嘆,散落泠泠夜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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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七月,青陽宮內一片繁樹青青,紅花灼灼,雖不見雍容華麗之景,卻別起高貴肅然之感。
主殿內,一位面容端正,不苟言笑的男子正端坐於案前,手執狼毫,筆鋒沉穩,於紙上勾畫練字。
午後日光被金紗絲簾隔絕在窗櫺外,堪堪守住室內那半分陰涼,案旁更擺有兩盆冰盆,吸熱降溫,但他額前仍舊浮現微薄的細汗,眉宇間亦是鎖著一抹深沉,彷彿不止因氣溫所苦,而是尚有其他更難解的鬱熱。
「殿下,今日朝堂之上,您為何不出言反對三殿下領兵出戰?」
殿內一旁,一名文官打扮的青年出聲詢問,聲音裡滿是憂慮。
「反對又有何用?」
案前的太子未曾抬頭,神色平靜無波,悠然說道:「父皇看似偏袒三弟,但其實心中早有定奪,無論孤有何種想法,只要與聖意不合,就必不被採納。」
「既如此,倒不如裝聾作啞,順從聖意,無須做那鋒芒畢露之人。」
宣冉緩緩落下最後一筆,筆鋒收束得極為漂亮,一帖「或躍在淵」猶如鐵畫銀鉤,筆觸含蓄而不失大氣。
他望著紙上的四字,不由得輕笑出聲。
「……龍嗎?許是淵魚罷了。」
短短一句輕聲呢喃,語氣中無怒無怨,只有一絲隱隱的自嘲與疲憊。
文官青年一聽,神色微凝,心中憂慮不減反增,抿了抿唇,終是又開口勸道:「話雖如此,可臣聽聞近日吏部黃尚書與三殿下多有往來,隱約有攀附之意。如今朝堂上,除去以方宰相為首的一派,其餘幾乎盡數倒向三殿下……」
「殿下……不可不慎。」
他本為新進翰林,學富五車,前途無量。然因性情正直,見不得因循苟且、指黑為白之事,故而不時大膽直諫,卻屢遭排擠陷害。若非當年太子賞識力保,幾乎要鋃鐺入獄。
此後,他便將太子視為知遇之主,無論朝局如何風轉雲移,他皆矢志不渝,唯太子是從。
是以眼下見到三皇子風頭漸盛,太子殿下卻被皇帝架空,他內心著實著急得很。
「知賓,有些事非一朝一夕能改。」
宣冉收起筆墨,將練帖晾於案上風乾,而後慢步踱至殿中,舉目遠望殿外的鬱鬱蔥蔥,眉目深沉。
「三年前望河之戰,三弟身受重創,歸來後臥床逾半載,藥石罔治,幸而最終命大未死,方得漸復舊觀。自那以後,他便性情大變,一改過往奢僭放縱之態,轉而勵精圖治、廣做善舉。」
「生死之間,許會令人大徹大悟,可孤明白三弟並非愚駑之人,一直以來只是刻意顯拙罷了。」
他並未將話說盡,僅是點到為止。
在宮中,有時候話不必說得太明,懂得自然會懂,省得一時不慎,徒惹禍端。
徐知賓暗中一忖,便隱約領悟太子話中之意,隨即試探問道:「倘若三殿下早已有變,殿下為何不防?」
「防與不防,又有何異?孤與三弟……不過是棋盤上的落子爾爾,執棋者既非吾等,一切所為,皆身不由己。」
宣冉收回目光,垂首理了理衣袖,語氣淡然:「莫急,時機未到,靜觀其變。」
太子既已開口,縱使徐知賓心中尚有諸多焦急,亦只能強自壓下。
無奈終究年輕氣盛,片刻沉思後,他仍是難以釋懷,話鋒一轉,又試探道:「殿下,臣聽聞此次出征之軍,乃是三殿下一手調教的蕭家軍……」
話未說完,只聽殿外傳來一陣吵鬧之聲,隱約還能聽見管事宮人的苦苦哀求。
「公主,太子殿下正在休息,您不能就這樣闖進去……」
「公主殿下請留步……」
吵鬧聲一路來到殿門附近,很明顯管事宮人的阻擋並未起到效用。
隨即,一名身穿緋色華服的女子出現在殿門外,身後還跟著好幾名正在勸阻的宮人。
「皇兄!」一見到宣冉,女子眼神立刻一亮,裙裾飛揚地奔了上來,一把將他攔腰抱住,撲在懷裡。
「容兒?」
宣冉眉頭一挑,目光輕輕掃過徐知賓與殿外眾人,見眾人神情不一,當即咳了一下,沉聲說道:「宮中自有規矩,妳成日如此喧鬧,隨性無禮,成何體統!」
太子話語雖重,卻未有怒意。周遭眾人也非第一次見著這種場面,因此馬上響起一片「臣先告退」、「太子恕罪」等告罪聲,接著便紛紛趁機離去,最後一個離開的徐知賓還順手把殿門給帶上了。
不過幾個眨眼之間,殿內已然只剩宣冉和宣扶容兩兄妹。
宣扶容見狀,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笑得眉眼彎彎,脣紅齒白,襯得那張本就精緻的小臉愈發嬌俏可愛。
她緊摟著宣冉的腰,抬起頭來歪著腦袋,語氣撒嬌地說:「大哥還是那麼怕羞,急著把其他人都給趕跑。」
宣冉長嘆一口氣,心裡對於這個妹妹實在是頭疼的緊,可還是寵溺地沒有將她推開,只有些無奈地說道:「妳啊,都已經能嫁人的年紀了,又不是小孩,還整日纏著我摟摟抱抱,讓宮裡其他人怎麼想?」
說著,一邊輕拍了一下宣扶容的額頭,權當懲罰。
「哎呀!哥,你怎麼打人呢!」挨了這一下,宣扶容終於放開手,雙手摀著額頭,皺起小臉哼哼唧唧,小嘴撅得老高,眼神裡滿是控訴與委屈。
「少裝模作樣。我若真打妳,妳還能站這兒撅嘴?」宣冉可不慣著她,畢竟是自己的同胞親妹,私底下什麼個性什麼實力,他是再清楚不過了。
眼看撒嬌無用,宣扶容撇了撇嘴,沒趣地「喔」了一聲,隨即目光一轉,開始朝殿內四處張望起來。
見到案上擺著練帖,她隨即湊上前去,看見「或躍在淵」四個大字後,便皺眉搖頭,面色不悅地朝宣冉說道:「哥,人家潛龍在淵是為了等待時機,可都這麼多年了,你還想要潛多久啊?再潛下去都快淹死啦!」
宣冉默然不語,盯著她看了片刻,才低聲開口道:「妳今日特意闖進青陽宮,就是為了說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