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鋒不曉得為何會聽到「虛假」這個形容詞,正色說:「願聞其詳。」
「在地球數千年的短短歷史,有過無數位玩家前往挑戰,然而即使將等級累積到Lv.95、獲得獎賞的絕世強者也鮮少有人看透這個本質。克蘇魯遊戲的場所充滿虛偽。」奈亞說。
「那裡是真實的。我在成為玩家不久就從學長姊口中學到這點,不管外星種族、遊戲住民與其他細節都是真實的,如同地球的其他場所。如果重傷喪命,當然也會死。」李少鋒說。
「所以說了你們這些玩家沒有理解到本質,又沒有在講生死的話題,你們覺得只要破關即可,在遊戲場所為所欲為……不如說,以『遊戲』作為名稱的時間點就已經扭曲了。」奈亞嘆息著說。
「敢問究竟是什麼意思?」李少鋒問。
「人類總說自己是地球的萬物之靈,站在生態系的頂點,不過放眼宇宙,人類是渺小、脆弱且無力的存在。在赤手空拳的情況之下,普通人類連一隻野狗都殺不死……這樣講或許有些偏頗,大概殺得死吧,然而有高機率受到重傷,最後兩敗俱傷,更不用提那些體型比起野狗更加龐大的動物。」奈亞忽然說。
「正因為如此,人類會用智慧設下陷阱,也會用製作、使用器具。這個是我們和動物不同的地方。」李少鋒說。
「那麼如果動物同樣會使用器具呢?」奈亞平靜反問。
「這個……」李少鋒一時語塞,無法回答。
「如果野狗有著看破陷阱的智慧,如果猿猴學會使用兵器,如果棕熊身穿鎧甲。在雙方相同的條件之下,人類有辦法打贏嗎?」奈亞繼續問。
「這是假設的話題,野獸沒有那種智商。」李少鋒搖頭說
「看起來你也已經被汙染了。作為混沌使徒,我必須站在中立立場,然而武術家和魔法師的言論實在聽不下去,迷途者勉強好些,姑且有辦法客觀看待事務,不過最終還是得待在教徒身旁,省得聽到各種愚蠢至極的言論……」奈亞再度大肆嘆息說。
「你認同教徒的論點?」李少鋒怔然問。
「當然呀,外星種族就是剛剛所提到『會使用器具的野獸』,而且外星種族的文明超過地球數萬、數十萬年,累積的智慧、使用的器具都是地球文明無法企及,你難道認為還有勝算嗎?如同教徒所言,面對外星文明,人類只能獻上敬意、畏懼與自身擁有的一切,匍匐在地,祈禱他們盡快離去。」奈亞說。
「所以我們才會習武練氣。」李少鋒不服地說。
「這個論點沒有意義,外星種族同樣會習武練氣。」奈亞淡然說。
李少鋒再度語塞,想起以前也曾經思考過這些疑問。
外星種族都有著遠遠超過人類的基礎身體能力,並且有著外甲殼、厚重毛皮、翅膀、複數手腳,有些甚至擁有種族特性,像是拜雅基能夠利用體內的特殊器官瞬間移動,廷達洛斯的獵犬可以從銳角化成煙霧自由現身,修格斯藉由結合同類就能夠共享複數器官,相較之下,人類顯得軟弱無力。
「所以……我們就應該任憑宰割嗎?」李少鋒利難以置信地問。
「你依然沒有理解。外星種族同樣是智慧生物,建立比起地球人類更加悠久、輝煌且壯大的文明,卻以傾覆告終,在盲目的嘶吼、咆哮與號哭當中,時間與空間都沒有意義。」奈亞總結地說。
「什麼意思?」李少鋒皺眉問。
「居然聽不懂嗎?那樣就自己去猜吧。」奈亞掃興地垮落肩膀,轉而說:「本次原本不想見面,不過沈婭挺喜歡你的,經常反覆說著你去盜藥的經過,而且你在那之後確實沒有再用能力窺探我的情報,作為獎賞,坦白某些關鍵情報也無妨。」
「難道還有其他的關鍵情報嗎?」李少鋒追問。
「第一個預兆即將來臨。」奈亞乾脆地說。
在暑假結束前,「教主之子」希歐曾經在「狂王」阿瑪迪斯、「夜爵」貝琳達的陪伴之下潛入台灣,在舊書攤傳達銀鑰的後續行動內容,並且告知「三大預兆」的細節。
三名使徒已經現世,三大預兆則是即將顯現。
儘管如此,希歐在細節處講得極為含糊,說什麼只要出現就會知道。李少鋒沒想到這麼快就會遇到,一瞬間思索著是否要追問,然而比起語帶含糊的奈亞,日後遇到希歐再從他口中應該可以問出更多情報。
緊接著,李少鋒見奈亞準備起身離開,急忙問:「遊戲在破關後依然會持續存在嗎?」
「站在營運的立場,有些情報不能告訴玩家。」奈亞笑著說。
「就算只是瑣碎線索也好。」李少鋒不死心地說。
「身為玩家,就該自行在遊戲當中尋找想要知道的答案。你今後究竟會做出什麼行動,倒也是挺期待的,不要讓我失望呀,睿智。」奈亞原地轉身,散出漆黑妖氣伸手摀住臉,接著就變回「董既明」的模樣,逕自離開會客室。
李少鋒如釋重負地吁出一口氣。不同於方才羅德洛朗毫不掩飾的濃烈殺氣,奈亞在舉手投足都極為普通,本質卻比起至今為止遇過的任何存在都要異常,精神方面的壓力非比尋常。
緊接著,夏羽和楊千帆快步進入會客室,關心圍在左右。
「我沒事。」李少鋒急忙搖手,表示回去再講。
「那麼就回去吧。」楊千帆催促說。
李少鋒不禁感到訝異,自家師父居然完全不在意董既明……即使知道那是化成董既明模樣的混沌使徒,不過明明有機會問出『喪鐘』的細節卻是毫不在意。
「同意,我可不想待在混沌使徒附近。」夏羽低聲說。
李少鋒三人離開房間,隨即見到沈婭單獨站在大廳,抬頭欣賞著風景油畫,聞聲偏頭說:「董副隊長在教團聯合當中也是奇人,偶爾會說些別有深意的內容,不用太過在意。」
果然她不曉得混沌使徒的真正身分。李少鋒一瞬間想要戳破這點,看看奈亞會有什麼反應,然而奈亞不知為何地很中意沈婭,如果惹得他翻臉只會讓事情變得一發不可收拾,最後什麼都沒說。
「告辭。」夏羽說。
「不留下來吃晚餐嗎?待在教團聯合的時候,沒有什麼消遣,奴家也學了幾樣異國料理喔。」沈婭微笑著問。
「我們今天就先告辭了。」李少鋒堅持說。
「好吧,慢走不送。」沈婭說。
「……這麼乾脆嗎?」李少鋒忍不住問。
「您也知道奴家不會這麼輕易放你走。明明約好了卻不守信,都不曉得奴家那之後有多麼難過。」沈婭忽然露出撒嬌不依的動人神態,瞅了李少鋒一眼,嘴角泛起更深沉的笑靨,聳肩說:「不過現在已經知道小賊就是李少鋒,而且是教團聯合、銀鑰、救世會都極為重視的人物,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會被找出來吧。那樣就行了。」
「關於那點……」李少鋒辯解也不是,說明也不是,啞口無言地無法回應。
「奴家接下來得忙著處理冬花宮的事務,或許有段時日無法見面,然而請不要忘記奴家隨時都在惦記著小賊您呀。」沈婭笑著搖手道別。
✥
李少鋒三人離開老舊社區,並未原路折返進入殲滅軍的地盤,沿著柏油路繼續往山頂前進,途中再拐入山林當中。
夏羽領先飛掠,即使確定冬花宮沒有任何人追來也繼續拉開距離,直到遠離數公里才迂迴折返,從故宮博物院後方的山路繞回士林街區。李少鋒和楊千帆殿後確認沒有問題,待在雙溪公園的涼亭,稍作休息。
「至少得到關於救世會的情報,雖然很不確定……」楊千帆思索著說。
「我的推測沒問題啦。真要殺死使徒時,救世會只會在他們的主場動手,畢竟在使徒現世的時代更要謹慎行動,否則裏嬉、魁羅、維繫者或八荒使者被殺了任何一人都是重大損失,畢竟培養繼承人至少需要好幾年。」夏羽說。
「他們盯上少鋒依然是事實。」楊千帆蹙眉說。
「同時也盯上混沌、慈愛兩位使徒……雖然殺了混沌使徒也會立刻出現下一個,不太會成為目標就是了。」夏羽說。
「什麼意思?」楊千帆蹙眉問。
「讓學長解釋吧。」夏羽聳肩說。
李少鋒簡單敘述與奈亞的對話內容,包含「無貌」的神賜能力、領導黑曜薔薇的細節、慈愛使徒的情報以及對話途中感受到的異質感,最後說:「此外,奈亞還說了第一個預兆即將顯現。」
「竟然這麼快嗎?」夏羽訝然問。
「難道銀鑰知道預兆的細節嗎?明明從舊書攤返回工房時,不管問什麼都不肯講。」楊千帆問。
「那是人類歷史當中幾乎不曾遇到的情況,目前連觸發預兆的條件也不清楚,反正等到預兆出現就會知道了。」夏羽偏開視線說。
「所以妳知道,但是不肯講。」楊千帆瞭然說。
「至少有些前例吧。」李少鋒追問。
「人類的歷史放眼宇宙還是太淺、太短暫了,而且無法表示以前曾經出現過的往例會以同樣的方式出現……」夏羽抿起嘴,接著說「我去看看冬花宮是不是真的沒人追來」就提氣翻上涼亭屋頂,迅速遠離。
「每次她講到不想坦白的話題就會逃跑。」楊千帆無奈地說。
「至少不會說謊啦。」李少鋒苦笑著說。
「那樣並沒有比較好吧。」楊千帆搖搖頭,平靜地說:「你還有什麼在意的事情就說出來。」
「是的……」李少鋒抿起嘴,簡單轉述奈亞提到那段「人類是渺小、脆弱且無力存在」與外星文明的論點。楊千帆沒有打斷,靜靜聽著,等到他說完才平靜地問:「如果你知道救不了韶涵,難道就會乾脆放棄嗎?」
「當然不可能!」李少鋒立刻說。
「那樣就是答案了。相較於外星種族,人類確實是無力、軟弱且渺小的存在,不過你也提到人類擁有『智慧』,懂得習武練氣的辦法。樓月學姊就是最佳例子,她先天真氣總量不足,依然靠著努力與鑽研達到不輸給任何人的程度,如果她肯出場今年的玉閣祭擂台賽,肯定會奪冠。」楊千帆說。
「確實是……這樣沒錯。」李少鋒頷首說。
「教徒只是選擇放棄掙扎、放棄努力,將希望寄託在自己無法改變的事物上面。如果你還想要聽信那些內容,明天就來一場高密度的特別訓練吧,相信學長姊們會很樂意提供協助。」楊千帆補充說。
「師父是指那個工房全員打我一個,你們可以輪流休息但是我不行,最少要撐過兩天兩夜感覺隨時都會出人命的訓練嗎……」李少鋒心有戚戚焉地問。
「是呀,與其讓你胡思亂想,不如用提升修為。」楊千帆說。
「我內心的疑慮已經徹底煙消雲散,今後又產生其他疑惑也會詢問師父的看法,請不用擔心。」李少鋒立刻低頭說。
「又在油嘴滑舌。」楊千帆橫了一眼,平靜地說:「我以前也聽過無數次類似的結論,然而我相信著爸爸、媽媽依然活在克蘇魯遊戲的場所。即使機率很低,不是零就足夠了。」
「說到這個,我也有詢問克蘇魯遊戲在玩家破關後是否會繼續存在,奈亞表示礙於營運立場,有些問題不能回答,然而如果答案是『不會』,沒有必要支吾其詞,因此很有可能會繼續存在。」李少鋒補充說。
「他還說了什麼?」楊千帆的眼中閃過訝異,急忙追問。
「身為玩家,應該親自在克蘇魯遊戲尋找答案。」李少鋒說。
「嗯……我就是那麼打算的。真是一個好消息。」楊千帆勾起嘴角,隨即起身說:「好啦,快去找夏羽,然後回台中吧。到時候再讓樓月學姊去逼問細節,夏羽在工房成員裡面似乎就只怕她。」
「或者是比較怕年長的,她也不敢對羊姊失禮。」李少鋒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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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李少鋒三人返回工房已經是深夜。
楊千帆和夏羽立即前往書房,向秦樓月報告冬花宮之行的始末,李少鋒原本也要在場,不過片桐總一郎表示收到來自蒼瓖派的包裹,指名要給「李少鋒」,先回房間確認。
包裹是高芸雯親自送來,無須擔憂內容物是否有危險性。
李少鋒拆掉膠帶,依序取出放在紙盒裡面的十幾本筆記本、活頁夾與一個隨身碟。每本筆記本幾乎都寫滿了,稍微翻閱幾頁就發現是數年前的失蹤人口報導,而且不只台灣,也有日文、英文與其他語言。
清秀字跡寫著各種紀錄,對照著活頁夾的報導剪貼。
李少鋒在國中時也在網路無數次搜尋過那些報導,內容幾乎都有印象,或者是失蹤對象的年紀與李韶涵相仿,又或者失蹤的時間與李韶涵相近,除此之外還有從警方內部系統拿到的機密資料。
雖然沒有證據,李少鋒卻知道這是夏旖歌親自整理、書寫的。
「說起來,她以前提過會幫忙調查……」李少鋒喃喃自語,拿起一張李韶涵的照片。
那是當初交給警方的照片之一。以家裡客廳為背景,李韶涵拿著最喜歡吃的巧克力甜筒,對著鏡頭露出大大笑容,雙親並肩坐在後面沙發,親暱攬著肩膀。照片後方寫著「鋒郎的妹妹與雙親」的註記。
李少鋒繼續翻閱活頁夾,接著看到韶涵失蹤時那座公園的照片,而且是最近拍的,鉅細靡遺從不同角度拍攝,配合地圖標記出周邊店家的監視攝影機,也有用不同顏色模擬出綁架犯可能的移動路線。
這個瞬間,李少鋒感到萬般內疚,後悔著在體育館休息室與山茶花涼亭的用詞遣字過於強烈,不過現在已經無法挽回了。即使為了這件事情抱持感謝,彼此關係也不會恢復從前。
李少鋒往後坐在椅背,看著不曉得需要花費幾百、幾千個小時才有辦法整理出來的資料,深深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