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136.薰的決意與陽炎計
由於這個家一直以來以延綿道學技藝、延續家史，同時遵循傳統系族精神，並融合接軌新時代的開化思想跟跳脫舊時代的成員組成，來作為整體骨幹跟精神核心，因此在「家」這個出發點及基礎下，秉持整體圓滿與和諧的氛圍，左凌薰此刻變成了外人。
固然過往左凌薰是從表面從事收容孤兒兼行社會公益，實際上為了培養後繼者跟對道學感興趣者的陽家旗下育幼院被收養回來，然而她不可能完全和陽家脫鉤，也並非如自己所言是最終可能被可割可棄的單純外人。
其實她真心不願轉換成現在這樣的姿態，但或許也只有變成「外人」，以這層身分看待眼下這只陽炎箱庭，才能真正看清那早就種下且潛藏許久的核心隱毒。也唯有以「外人」的角度，才可以暫時無視無法掙脫的枷鎖稍微抬頭喘息，然後像現在這樣卸下身分外在、宣洩真實情緒，揪起所有人的耳朵跟衣領，面對明知存在卻視而不見，被視為無解實際不敢解的問題。
左凌薰何嘗不想繼續相安無事下去？但明顯已經不行了，真的已經不行了。陽家的亮麗外衣被一名外人撕得粉碎，既然如此，不如再由最能簡單轉換成「外人」的她出面推波助瀾吧！
不管結果是好是壞，最終圓滿還是終歸痛苦，試想還有什麼更糟的結果了嗎？大家三天之後不就都要灰飛煙滅了？
歷經毒火之後的冷卻也只是固定原型罷了，終究是要解凍使它支離破碎或是死灰復燃。唯有如此，這個家的所有人包括她自己的精神跟內心才能有所轉變，轉變才有機會迎來重生跟新生。
左凌薰也知道大家都很清楚，作為整體骨幹跟核心精神下的那些東西看似能夠跳脫傳統家族思想結構，開展出新的可能，但遺憾的是，陽家還沒走到那成熟的一步，頂多是在過渡的階段；始終還限縮在「家」的框架下。
這個家看似開明跟開化，其實是有形但非緊密的。然後這之中還有東方家族千年以來根深柢固難以突破的性別、輩分跟身分的差別劃分，所以左凌薰「她」才會被收養來成為陽少庭的「未婚妻」。
這跟過去那幾乎快消失匿跡，可怕又噁心的「童養媳」文化有什麼兩樣？
「爸、媽，還有爺爺，你們也很清楚就是今天了吧？至少從今天開始到後天期限，這個『家』必須重塑或是重整。如果不這樣的話，就像少庭所講的即將所有人一起陪葬。只不過，依照現在這場閉門會議，你們仍然還在猶豫是要所有人一起拒絕並對抗，又或者選擇最小的傷害面對三天後的再次談判，對吧？其實我從那時候就看出媽作為陽家的智囊，內心已經有答案了。」
被點名的陽家夜叉發現自己於白天不速之客到來時暗自思忖，面對對方為奪人目的且是為了陽煜琳而來時，做出最壞打算時，「交出自己未來媳婦」的取捨竟然被當事者敏銳察覺了──恐怕是被窺見了細微的神情變化。對此無不面露動搖與愧疚，不自覺握緊懷中親生女兒的小手。
「這沒有什麼對錯。我知道媽一直為了這個家勞心勞力。作為不同過往傳統女性、具備優秀能力的妳也一直試圖以這個家為基礎，跳脫被限縮的身分權力去和爺爺爭論，或是從中維持家庭和諧取得『最好的結果』。
毫無疑問，不讓陽家的第三代繼承人被奪走，又要面對未知敵人的盤算，同樣擁有一定程度道學能力天賦跟天生強大結界術法操控能力的我，是最有可能和對方談和的交易策略。
同時──」
左凌薰在此加重語氣，重新看向跟前的未婚夫。
「也是保住爺爺跟爸爸不願出賣陽家道學核心精神，與邪門歪道為伍換取超脫升天的權衡之計。所以爺爺剛才才不斷指出跟質問『成仙』的問題，就是為了以『陽家』這點為基礎，統合所有人的意見。這樣你懂了吧？陽少庭。」
被點名，潰不成人、化為俗物，精神與靈魂都接近瓦解的書生，宛若瞬間醒覺褪去身上的凍寒，全身一震。
這時的他才驚覺原來自己真的徹底被私慾還有為了家族的表面大義所蒙蔽，真正走上成仙之前先成魔的極端歧路。
隨後坐起身子，垂下沉重又無地自容的頭顱。
「小薰……不是、不……這不過是我自己的想法──」
「確實，這僅僅是媽的想法，但作為陽家的一員，它可能成為最終的家族決議，在這場閉門會議裡。」
左凌薰說道，轉頭對既定的未來婆婆露出令人心疼，哀戚中包裹微慍的表情，看了一眼後又開口。
「這就是我剛才說的，作為這個家其中一員的『左凌薰』為前提，跟這個家的距離，以及不能擁有『自己』個體下，最大、最可能的最好結局。畢竟我也是以守護陽家這個基礎去思考並得到這個解方的。
有時候我真討厭因為被收養跟孤兒的身分，所養成的敏銳心思察覺能力。別人的心神不寧與動搖，只要依照整體邏輯跟我所熟知的那個人的性格，便能推敲出一定程度接近事實的答案。這樣的能力使我得以在人與人之間生存，卻也不諱言讓我清醒又痛苦著。然後──」
接下來，左凌薰轉向坐在床沿的陽家之主，褪去對方身上的冰露。
「為了使這個家跟結果能夠圓滿並為所有人都能接受，因此必須先統合所有人的意見。表面上像在討論接納，實際上內心早有一套能夠把結果導向所有人滿意之餘，最大貼近自己目的主軸的無形誘導方式。而本人大多時候並不會發現自己正在做這樣的行為。」
輪到自己被點出的陽孫炙面無表情，那張沉穩老練的歲月容顏下實則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
因為如自己未來的孫媳婦所言，包括他在內的陽家三老早於白天那場揭幕荒唐的劇碼上演後看出隱毒將發的前兆還有核心問題，這樣的結果雖然難堪，確仍是預料之中的過程。
三老的情緒波動的確和毒發有關，但仔細看下來其實都非針對個人，而是放眼整個家的「格局觀」的失序崩壞，在這樣的觸發前提下才會經由言行阻止其中成員。
就像扮演一名矯正錯誤的「判官」，位階高於後輩的身分，這也是左凌薰口中的「距離感」主因。這三人亦即「家」的代表。
也因此，即便楊孫炙已經沒有情緒波動，在左凌薰眼中仍然是不怒自威的長者。
點名眼前一家之主同是道壇當主，身分從未來孫媳婦跳脫回被領養回來的外人的左凌薰，目光轉移到其身上時，看似果敢，實則承受著極大的壓力與害怕。以上反饋幾乎要使她退卻回毒發冰釋之前，可是就和陽少庭一樣，跨出去的這一步儼然已無法收回。
不，她也沒有打算收回。
「爺爺，我說得沒錯吧？其實即使不是由我這名『外人』的角度，爸跟媽、少庭，甚至可以說就連煜琳也能感受出這個家和諧之下的不和諧氣氛。只是基於輩分、身分，以及是否具備獨立生存的能力選擇忍耐；或者乾脆忽略轉換自己的情緒、注意力抑或是人生目標來因應，最終結果就是等待適當的時機離開，實則逃離這個『家』。而作為陽家方向主軸的主導者、最終決斷的人，在閱人無數的您的經驗能力是不可能沒有發現這點的，有時候也能透過爸跟媽的互動中察覺到不得不妥協的無奈。只不過──」
女孩微微側臉，沒有把眼神轉向誰，但明顯知道她此舉指向對象。然後垂下眼簾，語氣亦隨冰融漸漸恢復了溫度。
「他們盡力了，不，我看得出就連爺爺你也盡力了。這個家很明顯正處時代、道學、家族觀念，還有成員思想轉變的進程交叉口，也是過渡期。老實說，雖然今天藉由黃師傅的事像是把我們所有人的真實一面首次攤上檯面，即便有爭吵、口角，甚至是失望，但是……如此也才能凸顯出陽家位於這個當口跟和諧表面下，還是有很多需要改進跟正視的問題。」
「畢竟沒有一個家庭是完美和諧的。」
老聲終於劃破凍毒後的沉默，雙手交握住宛如象徵陽家中流砥柱立於地面的法器之劍。這段話簡短且感嘆，卻也同時表達出承擔下的錯誤與正確，以及對自身作為、性格上願意接受檢視跟挑戰的態度。
表情轉為嚴肅、雙目如劍，實則也正認真聆聽眼前晚輩的傾訴，並且表明自身立場。
左凌薰明確接受到這樣的訊息，同樣正視身前的高牆，內心反而是稍稍卸下壓力跟害怕的重負。她不確定是否能真的暢所欲言，但不會再欲言又止。老家主短促一句話後的繼續緘口，似乎就是在給予她這般信號。
鼓勵這名「童養媳」挑戰自己的信號。
「爺爺說得沒錯，只是大多數的人還是認為家要和諧才算完整。對，我所講的『和諧』不是字面上的意思，而是『一致』的意思。所以才會有優良傳統、技藝傳承、血脈延續、地位繼承、成家立業、男大當娶、女大當嫁，長子持家、弟妹扶持，女主內男主外等等，然而，這些絕大多都屬於『社會期待』的一環。」
「小薰……妳是從哪裡懂這麼多的？」
不理會背後傳來陽母低喃出的疑問，左凌薰繼續說道。
「爺爺你們當然也是在這樣的『期待』下走到這一步的。這份期待它其實是從原本個人、家庭、親族拓展到社會，然後逐漸反過來變成社會定型家庭跟個人人生的根本。就像西方那一套稱為SOP的模板一樣。
我知道現在都1970年代了，社會氛圍跟家庭文化已經慢慢在改變，可是過往社會期待的影響力還有縮影仍然存在。不對，我想它永遠也不會消失吧？就算爸、媽還有爺爺極力想走出這層框架，但是……忽視了傳統道學家的文化觀念，但是社會期待早就跟『家』難以分離。看得出來但依舊很難視而不見，就像嵌入我們每個人的基因裡面一樣。
所以才會有今天為了繼承家業的爸跟努力持家的媽；延續陽家血脈，一樣已經深入扮演並接受未來妻子身分，為了輔佐丈夫、守護家庭的『小薰』；同樣複製想要繼承家業、繼承地位並持家的『陽少庭』；最後是雖然破例為女性身分，依然因為是道學世家能力天賦優異者，所以必須延續優良傳統的『陽煜琳』。」
陽家夜叉從話中嗅出了左凌薰語中意涵，以及那說明心境轉化的歷程，不由得雙眼逐漸圓睜。不只如此，就連頹喪如屍的陽少庭也察覺到而抬起臉來。
然後從原本蹲踞而起身的冰中之薰，擺脫冰冷外在，掃視眾人一圈褪去他們身上的冰霜後，最終又回到書生身上。
那名是她最初來到這個家的理由，也是如今無法再離開這個家的理由。同時亦將是她接下來必須捨棄這個家的理由。
此刻她回歸陽家左凌薰──小薰的身分，只是已經和稍早之前不同。
這名「小薰」已經是如其所言社會期待下的「家」給予的身分，跟「自己」的全新融合，蛻變且重新展翅的左凌薰。
她沒有流淚也決定不要流淚，儘管臉上彷彿閃耀著光線反射冰露的淚痕，但她表情卻是堅定、認真，還有接受。就像陽孫炙一樣。
「我想講的就是這些。其實在場的陽家每個人都沒有錯，社會期待跟家族文化觀念更不是一代、兩代、三代人就能根除扭轉的。但為了『生存』，就像現在為了守護陽家不會覆滅，我自己個人也必須基於整個家的大局下定決心並做出決定。同時，成全我那原本本性善良又人畜無害的丈夫，還有拯救所愛的妹妹。
事實上，同進同出或是否定實質成仙都是不可能了，爺爺你應該看出事情已經到進退維谷的地步了吧？媽，妳也不想失去煜琳吧？那麼──」
就把我當成第三天的談判籌碼，交給黃師傅吧！這是「我」的決意。
此番薰的告白與決意，撼動在場所有人的內心與靈魂，當然也引出陽母愧疚自責卻不乏慶幸的複雜淚水，陽少庭更是瞬間整個人彈起，卻只是瞪如銅鈴、嘴巴微張，驚愕到無法向前抓住心愛之人，只能勉強站穩發抖癱軟的雙腳。
期間一道嬌小身影穿過眾人，抱住左凌薰的腰際，正是那名陽家目前年紀最小、弱小，被敵人所盯上的陽家之玉。
「不要！他不是要我嗎？為什麼是姊姊？為什麼？」
有別不久前癲狂混亂、毒發後的崩潰，短暫凍毒的氛圍，此時陽煜琳的不解、哭喊與質疑充斥大房，然而這樣的反應，左凌薰甚至是他的親生父母都聽過不只一次了。
「為、為什麼……不是姊姊？」
「姊姊明明比我還要厲害，也是因為這樣被爺爺收為徒孫的不是嗎？」。
不只一次質問跟抱怨為什麼不是她認為更優秀的小薰姊姊接受一連串苦悶辛苦的修行，實際上也在反問所有人──為什麼是我？
如今說這些話的當事人，諷刺的跳出來阻止對方這麼做。這般畫面不禁使左凌薰稍稍動搖，其中某人也是。
然後這個人以沉穩、堅毅，並且毫無猶豫的語氣掩蓋掉這股動搖。
「我想，就尊重小薰的決定。」
表面的統合，結果仍然是內心所向。只不過，和小薰的轉變相同，現在的陽孫炙的思考跟想法上也已經有所改變，同時帶出另一人的發聲。
「爺爺，你──」
只見激動的陽少庭話音未落，陽家預備當主、惡鬼、第二代繼承人陽炎霍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走到小薰跟老父面前。
「爸，說說你的盤算，並聽聽我和每個人的想法吧！雖然現在的結果大概跟你和淵鏵預料的差不多，可是我可沒打算白白送自己的『家人』給來路不明的瘋子集團呢。」
徐了一口難聞還可能被妻子責罵的菸，第二代家主續道：「然後不知道這次的討論是否能讓我這個未來陽家家主下決定呢？你也知道我的主意跟想法算是陽家裡最少被接受，常被你們說跳脫常理的，只是我希望這次能夠獲得採納。」
父親總算與身旁的兒子與未來媳婦於這次會議中正視，接著果不其然用那張壟罩在撲朔迷離迷霧後的臉，給出意料之外的發言。
「我直接說吧！我們陽家這次真的得分崩離析了，為了每個人的存活和人生，以及道學圈的未來。如小薰所說，我們得跳脫『家』的框架，然後，用個人重新定義『家』這個東西，有別過去從『家』來定義個人。
為了陽家新的蛻變，還有將來的重逢跟連結。」
面對來路不明的陰謀，陽家陽謀之下的「遠計」即將於這短促的三天之內推演、安排、布局，並且揭露。
然後，它亦將影響時間點回到現在一連串殘忍獵奇的《折骨》事件、林庚呈妻女失蹤案、周家廟壇，還有牽涉到幡天道的《屍替魂解》等，人事物發展走向，以及故事的結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