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二十世紀中葉曾是電影銀幕與電視螢幕的黃金時代:繁華的戲院裡座無虛席,客廳中的電視機亦是全家人的娛樂中心。然而,隨著時代演進,我們不斷聽聞「電影院已死」「電視已死」的預言。串流媒體興起、YouTube 等新平台崛起,以及觀眾收視習慣的轉變,使傳統電影院和線性電視的影響力日漸式微。在這篇深入評論中,我們將梳理電影院與電視從鼎盛走向衰退的歷程,探討背後關鍵因素,包括家庭娛樂設備普及、串流媒體衝擊、觀眾習慣改變、技術革新和演算法推薦等。接著,我們比較傳統媒體與新興媒體在內容產製、觀眾參與和媒介特性上的差異,並引用 Netflix、YouTube、HBO Max 等具體例子說明。最後,文章將討論這場媒介轉變對電影藝術、文化參與與公共觀看經驗的影響,反思「媒體的死亡」是否意味文化的消亡,抑或是一場新的敘事革命。
電影院的黃金時代與衰退
二十世紀中葉是電影的全盛期。當時看電影是主要的大眾娛樂之一:1946 年美國平均每週有約九千萬人次走進電影院觀影,到 1960 年這一數字驟減至約四千萬。同樣的趨勢也發生在其他地區,例如英國年度戲院觀眾人次從 1946 年的 16 億降至 1965 年的僅 3.27 億。短短二十年間,電影院觀眾大量流失。
導致這波衰退的直接原因之一是電視的興起。電視將移動影像帶進了千家萬戶,觀眾在家打開電視就能免費(或低成本)收看娛樂節目,不再需要每週都花錢上電影院。同時,戰後郊區化讓許多家庭遷離城市中心,遠離了傳統市區的大戲院。面對電視競爭與社會變遷,1950 年代的好萊塢曾採取各種對策挽救票房,包括推出寬銀幕、3D、彩色電影等新奇技術,以及加強大片製作和院線宣傳。然而,即便經歷短暫回溫,全球電影觀影人次自戰後高峰後仍長期呈下降趨勢。
進入二十一世紀後,電影院再度受到來自家庭娛樂和網路串流的夾擊。雖然 21 世紀初期因大片頻出曾帶動北美票房刷新紀錄,但隨後電影票銷量一路下滑。美國電影年票房在 2002 年賣出約15.8億張票的高峰後便逐年縮減,至 2019 年僅剩約12.3億張,即使人口持續成長,年售票數仍比高峰期減少了約22%。觀眾人均每年進戲院次數相較 2002 年驟降逾三成。家庭大螢幕電視與隨選視訊的便利性,讓越來越多觀眾選擇在家觀賞電影而非購票進戲院。劇院業者雖透過提升票價、打造豪華影廳座椅與提供餐飲服務等方式,提高單客收益來彌補人次下滑,但長期趨勢仍難以逆轉。
圖1:美國每年電影票房售出票數統計(1995–2020 年)。圖中顯示北美院線觀影票數自 2002 年達到 15.8 億張的高點後整體下滑,至 2019 年約 12.3 億張,2020 年因疫情衝擊劇降至僅 2.24 億張。近年串流平台崛起與票價高漲,讓影院觀眾人次持續低迷。許多影院在疫情期間更雪上加霜,被迫關閉。美國的螢幕總數從 2019 年的水準大幅減少了 12%。全球最大戲院鏈 AMC 自 2019 年起關閉了 169 家戲院(儘管疫情後新開了一些,但規模仍小於疫前),全球第二大院線 Cineworld 也關閉了約 15% 的場館。種種跡象顯示,傳統電影院正面臨自電視問世以來最嚴峻的生存挑戰。
電視的盛世與式微
電視在戰後迅速崛起,成為二十世紀下半葉最具影響力的媒體之一。1950–60 年代被譽為「電視黃金時代」,無論是美國三大全國性網絡頻道的劇集綜藝,還是各地的新聞播報,都擁有海量觀眾。電視作為家庭娛樂王者的地位一直持續數十年。然而,進入 21 世紀後,傳統廣播電視和有線電視開始經歷收視與訂戶數的全面下滑。美國有線電視的訂閱戶數自 2010 年約1.05億的高峰不斷縮減,到 2023 年已降至不到 7 千萬戶。有線電視的家庭滲透率從 2010 年的 88% 跌落到 2022 年的約 60% 以下,可見近年所謂「剪線潮」(cord-cutting)導致大量家庭退訂有線/衛星電視服務。對年輕世代而言,傳統電視更幾乎被棄如敝屣——2022 年美國青少年花在有線電視的時間佔其影音總觀看時間僅 6%,相比 2018 年的 22% 顯著下降。
頻道數量爆發、有限的黃金時段資源,以及網際網路的興起,都動搖了傳統電視的壟斷地位。觀眾不再滿足於被動等待廣播電視臺排定的節目單,轉而投向更彈性的數位平台。串流影音服務提供隨選隨看的便利,觀眾可以自主決定何時何地觀看想看的內容,也可以一次性連續串流多集(binge-watching),這是傳統電視定時定量播出所無法比擬的。結果,許多觀眾特別是年輕人將目光從電視機轉向手機、平板和電腦螢幕,傳統電視收視率與廣告收益因而大受打擊。
一項里程碑式的轉折發生在 2022 年夏天:串流視訊的總收視時間首度超越有線電視。據尼爾森研究統計,2022 年 7 月美國觀眾在串流平臺上觀看的電視內容佔比達 34.8%,首次高於有線電視的 34.4%(另有約 21.6% 來自傳統無線廣播電視)。換言之,串流媒體已成為美國觀眾最大的視聽管道來源。這標誌著電視產業重心的歷史性轉移:過去由幾家電視網所主宰的大眾視野,正讓位給眾多線上平臺的分眾內容。
**圖2:2022 年 7 月美國觀眾「總電視」收視時間各平臺佔比。**串流視訊(紫色)佔 34.8% 居首,其次是有線電視(綠色,34.4%)與無線廣播電視(橘色,21.6%)。圖中亦細分各串流服務的比重:例如 Netflix 佔 8.0%、YouTube(含 YouTube TV)佔 7.3%、Hulu(含直播電視)佔 3.6%、Amazon Prime Video 佔 3.0% 等。這反映串流平臺(包括傳統媒體開辦的線上服務)已全面滲透觀眾的日常收視習慣。相形之下,傳統電視頻道的影響力江河日下。
傳統媒體衰退的關鍵因素
傳統電影院與電視媒體的式微,並非單一原因造成,而是多重因素交織所導致。以下我們分析幾項關鍵因素:
- **家庭娛樂設備的普及:家庭影音設備的進步大幅改變了人們的觀影習慣。早在1950年代,電視機走入千萬家庭,提供了相對廉價且便利的娛樂選擇,使許多觀眾減少進戲院次數。此後,錄影機(VCR)在1980年代普及,讓人們可以租錄影帶在家看電影;1990年代的 DVD 以及21世紀的藍光、高畫質大螢幕電視和環繞音響,進一步打造出「家庭劇院」**的觀影體驗。由於家中即可獲得不亞於戲院的視聽效果,越來越多觀眾選擇宅在家看影片,削弱了電影院作為唯一觀影場所的地位。
- 串流媒體的崛起:進入 2000 年代後期,網際網路頻寬的提升孕育了串流媒體革命。Netflix 於 2007 年推出線上串流服務,開創了隨選視訊的新模式,其後 Hulu、Amazon Prime Video、Disney+ 等服務接踵而至。串流平臺以訂閱制或廣告支持的模式,提供海量且多元的內容庫,觀眾只需點擊遙控器或手機應用程式,就能即時播放想看的電影或影集。相較之下,傳統有線電視高昂的費用與綑綁式頻道套餐顯得不合時宜,許多用戶因此「剪線」改用串流服務。同時,YouTube 等開放式影音平臺也成為新興勢力,讓個人創作者直接上傳影片供全球觀眾免費點閱。尤其對年輕一代而言,YouTube 提供的短視頻和多元內容比傳統電視頻道更具吸引力,成為新的娛樂主戰場。
- 觀眾習慣的改變:新科技帶動了觀眾媒介消費行為的轉變。過去人們習慣守在電視機前等待每週播出的劇集,如今「全集上線、一口氣追劇」已成常態。觀眾愈發重視隨時隨地、自主選擇的體驗,而非被動配合電視臺排定的時刻表。此外,社群媒體與第二螢幕的興起讓觀眾在觀看內容時能即時發表評論、參與線上討論,這種互動行為在傳統電視時代是很難實現的。觀眾也更趨個性化、多任務化——例如一邊觀看串流影集,一邊使用手機瀏覽相關資訊或聊天。這些新習慣都削弱了傳統影院和電視節目固定時段、集中注意力觀賞的模式。
- 技術的革新:數位技術的飛速發展則是幕後推手。寬頻網路、行動通訊技術的提升,讓高畫質影片的線上即時傳輸成為可能。智慧手機和平板電腦的普及,使隨身觀看成為現實——人們在通勤、等候時也能打開手機追劇或看影片。雲端運算與內容傳遞網路(CDN)確保熱門影片能同時滿足全球海量用戶的點播需求而不致當機。相較之下,傳統廣播電視的基礎技術(透過有限頻譜傳送節目)顯得僵化且容量有限。電影放映方面,數位攝影機和串流發行技術的成熟,讓製片方不再絕對依賴院線發行膠卷拷貝;許多影片可以跳過戲院直接在串流上架,或同步上映上線。技術革新不僅改變了內容的傳播途徑,也降低了生產門檻(例如一部高畫質影片只需一台手機就能拍攝),使內容生態更加繁榮分散。
- 演算法推薦的影響:****演算法推薦系統是新媒體時代的強大力量,它深刻改變了觀眾發現和消費內容的方式。串流平臺會根據使用者的觀影歷史和偏好,透過機器學習演算法推薦量身打造的內容清單。例如打開 Netflix,首頁即呈現可能感興趣的影集電影;在 YouTube 上,演算法會不停推薦相關視頻,使觀眾一個接一個點下去。這種個人化推薦有時比傳統的電視節目表更懂觀眾自己。據 Ampere Analysis 的全球調查數據,有 26% 的網路觀眾是依靠串流平臺的演算法推薦來決定觀看內容,首次超越透過親友口碑介紹的 23% 比例。年輕族群對演算法尤為買單:25–34 歲觀眾中有三成主要看推薦內容。可見演算法已成為現代內容消費的導航儀,某種程度上取代了傳統電視時代的電視指南和評論員角色。值得注意的是,演算法推薦固然提供便利,也可能形成「同溫層」效應,使觀眾局限於特定類型內容。但無論利弊,演算法的滲透力無疑是推動觀眾遠離傳統媒體、擁抱新媒體的重要因素之一。
傳統媒體與新興媒體的差異
新舊媒體在內容製作、生態參與和媒介特質上存在顯著差異:
- 內容產製:傳統媒體時代,內容主要由大型機構產製。電影由好萊塢等大制片廠拍攝,高成本高規格;電視節目則由電視網或有線頻道製作,受到播出時段和廣告商要求的約束。相對地,新興媒體的內容生態更加多元。一方面,像 Netflix、HBO Max 等串流服務投入巨資製作原創影集與電影,有的單集預算甚至比肩電影大片;另一方面,YouTube、TikTok 等開放平臺讓個人創作者也能參與內容生產,素人拍攝的影片有機會獲得百萬點擊。在新媒體環境下,「內容生產者」的門檻降低,傳統金字塔式的製作體系讓位給更扁平的生態——專業製作與素人創作並存。這也促使內容類型更加百花齊放,從超級英雄電影到個人生活Vlog皆有廣大觀眾。值得注意的是,新媒體原生內容往往傾向系列化(影集)或碎片化(短視頻),而傳統媒體偏好的長篇幅劇院電影與週播連續劇在形態上有所不同。
- 觀眾參與:傳統影院與電視提供的是單向式體驗:觀眾買票入座或打開電視,然後被動地接受內容,與創作者或其他觀眾的互動有限。過去觀眾若對節目有意見,頂多寫信投書電視臺或在放映後與友人討論,影響力極為有限。新媒體則引入了雙向甚至多向互動。觀眾可以在串流平台上為影片打分和留言,直接反饋給內容提供者;在 YouTube 上,觀眾能按讚、留言,甚至透過訂閱、眾籌支持自己喜愛的頻道。社群媒體進一步放大了觀眾聲量——Twitter 上的實時討論、各類影視論壇的評價,甚至可以影響劇情走向或續訂與否。例如某部影集在網路上形成熱議話題,可能吸引更多人收看,或讓製作方考慮推出後續季數。觀眾角色從過去的被動消費者轉變為今日的積極參與者和內容傳播者。此外,新媒體時代還出現了「彈幕」(彈幕即觀眾即時評論疊加在影片上)等創新觀看模式,以及粉絲自製二次創作(剪輯、改編影片)等現象,充分展現觀眾參與度的提升。
- 媒介特性:傳統電影與電視在觀賞方式和社會功能上各有其特性。電影院強調大銀幕與音響營造的沉浸感以及現場共同觀影的儀式感,看電影曾是一種公共社交體驗;電視則以即時廣播的形式將同步訊息帶給千家萬戶,例如全家人圍坐觀看晚間新聞或春節聯歡晚會,具有凝聚同步集體記憶的作用。新興媒體則呈現截然不同的風貌:串流內容屬於個人化、隨選化的體驗,每個人都可按照自己節奏安排觀影,不再有整齊劃一的黃金時段。媒介載體上,觀眾從固定位置的電視機,解放到可攜的手機、平板甚至 VR 裝置,內容可在任何場景下觀看。新媒體也帶來了全球化的特質——透過網路,一部韓劇或西班牙影集能在全球同步上架,來自不同國家的觀眾可以同時觀看並在網上交流,打破以往地理區隔。同時,演算法導向讓新媒體的內容呈現更貼近個人興趣,但也意味每個人接觸到的媒體世界因人而異;反觀傳統大眾媒體時代,人們雖然選擇少但共享相同的資訊與文化話題。在經濟模式上,傳統電視多以廣告與訂閱混合盈利,影院靠票房和售賣零食收入,而新媒體出現了訂閱制、免費但廣告贊助、付費解鎖等多樣商業模式,並能透過大數據精準投放廣告。簡言之,新媒體在空間、時間和個性化維度上都比舊媒體更靈活多變。
結論:影視藝術的未來與新的敘事革命
從「銀幕」到「螢幕」的演進之路,既是技術驅動的媒介轉型,也是文化習慣的革新。電影院和電視作為傳統媒體的「死亡預告」雖然聳人聽聞,但透過上述分析可以發現,媒體的衰亡往往只意味著形態的轉變,而非整體文化的消亡。每當一種舊媒體走向式微,新媒體承接其講故事的職能,並以新的方式讓影像故事繼續傳播下去。例如電影從最初只能在戲院觀看,到後來進入電視、家庭錄影帶,再到今天串流平台上點擊即可播放,故事的載體在變,但人們對影像故事的熱愛從未減退。相反,新媒體往往激發出新的敘事形式與藝術可能——串流影集允許更長篇幅來刻畫角色和世界觀,互動式電影和沉浸式 VR 體驗則探索觀眾作為參與者的新敘事角度,這些都是傳統影院或電視所不能充分實現的創新。
當然,我們也不可否認這種媒介轉變帶來的陣痛和影響。電影院的式微意味著公共觀看經驗的式微:曾幾何時,大銀幕前數百人同哭同笑、陌生觀眾共享情感起伏的體驗如今變得稀少。少了影院首映的儀式感和電視黃金時段的全民話題,文化參與的形式變得更私人化、碎片化。傳統媒體曾經打造的那種同步共享的集體記憶(例如某部經典劇集大結局時全國觀眾同時收看的盛況),在分眾化的新媒體時代較難再現。此外,演算法導向的內容供給可能讓觀眾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偏好圈子裡,公共領域的對話基礎可能因此削弱。然而,從另一個角度看,媒介的演進也帶來了更民主化的創作與參與。影視藝術不再只掌握在少數大公司手中,任何人都有機會創作內容並找到觀眾;觀眾也不再只是被動接受者,而可以直接對話甚至影響創作者。文化參與因此變得更平權且多樣。
總的來說,電影院與電視的衰退並不代表電影藝術或視聽文化的終結,而是代表其以新的樣貌重生。正如歷史上廣播沒能消滅報紙、電視也沒能終結電影一樣,新舊媒體最終走向共存與分工:傳統電影院可能轉型為強調高端體驗和社交屬性的場所(如 IMAX 巨幕或電影節專用戲院),電視則可能專注於新聞、現場體育賽事等即時內容;同時,串流平台和網路視頻繼續滿足大眾的日常娛樂需求。我們正處於一場新的敘事革命中,故事的載體從膠片膠卷轉為數位串流,觀眾從被動收看變為互動選擇。媒介在演變,但人類透過影像講故事、尋求共鳴的文化慾望不變。與其將此形容為「媒體死亡」,不如視作一次浴火重生——舊的篇章落幕,新的篇章正精彩展開。人們終將發現,在另一塊螢幕上,故事依然延續,燈光不滅。
銀燈初暗萬人寂,
夢影浮生盡在席。
雖是光華成舊日,
回眸依舊熱淚滴。
夢影浮生盡在席。
雖是光華成舊日,
回眸依舊熱淚滴。
參考資料:
- Britannica,《Television in the United States: The late Golden Age》,提及1960年代美國電影觀眾人次大幅下滑。
- Sam Manning, Cinemas and Cinema-Going in the United Kingdom, 2020,提及英國影院觀影人次從1940年代中葉到1960年代劇減。
- Wolf Richter, “After 17 Years of Falling Ticket Sales, Movie Theaters Got Annihilated in 2020,” WOLF STREET, 2021。
- 香港大學經管學院,〈院線大戰客廳沙發:香港戲院如何扳回一局〉,提及美國影院銀幕數自2019年減少12%。
- Nielsen, “Streaming claims largest piece of TV viewing pie in July,” 2022。
- Statista,關於青少年影音使用的調查數據,顯示2022年美國青少年花在有線電視的時間僅佔其視頻總時長6%。
- Ampere Analysis, “Streaming algorithms now beat word-of-mouth for TV and movie picks,” 2025。
- Evoca TV, Cable TV Statistics 2025, 提供美國有線電視用戶數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