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靜得出奇,像一張被拉緊的絹帛,只待一刀刺下便破裂。
春寒微透,天色灰濛,彷佛這日子早就不是人間的時辰。
門扉之後,是劍與血;門扉之內,是息與淚。
詩詠與母親匿於後院的石榴樹下,她們不敢出聲,連抽氣也收斂著,
像那種被秋風吹落、半埋於牆根的桂葉,微微顫動,卻不敢飄移。
她十六歲,年歲不小,卻也不夠大。大到能說:「我來護家」,小到仍會因那句「搜內院」而全身發冷。
前院傳來的是刀劍之聲。
不是那種戲台上的,節奏整齊、有章法的對打聲,而是鐵與骨、怒與血之間的撞擊
——急促、低吼、沉重、近似於斷裂。
她聽見父親的喊聲,那聲音平日總是儒雅含蓄,此刻卻像撕裂了經義文書的紙,發出斷根之響。
「張三,守左側——別讓他們踏進一步!」
「老四,護住夫人與小娘子,誰敢退一步,我斬誰!」
「我歐陽某人,雖不曾上戰場,亦不為金狗獻戶!各位——拔劍!」
僕役們的應聲混著惶恐,他們的足音在堂前踏亂,像是要用血肉築起一道塵封未久的門楣。
父親的劍出鞘聲,是詩詠此生從未聽過的利響——她以為那柄劍,只是書房裡掛在牆上的裝飾,
是父親與客論劍時附帶的風雅,如今卻在春日初寒裡,為她與母親發出一場沉痛的嗚響。
她只能聽——聽見門板碎裂之聲、聽見短促慘呼、聽見金軍高喊「搜內院!」的吼聲穿透天井。
還有一聲,是鄰人女子的哭喊:「我已投降,求莫入我女兒房——」
這聲音讓詩詠瞬間僵住。她不自覺地低頭看自己身上的素白長衫,那件她原為避亂而著的寬袍,
遮護著她未曾沾塵的柔軀,此刻卻如一襲未玷之素,潔而待染。
「娘……」她的聲音啞得如煙,「若他們……若他們進來,我們怎麼辦?」
母親攬著她沒有答,她只是鬆開手,從身後抽出了一柄細劍——那是她年輕時練過的、
婚前陪嫁中留存的最後一件銳器。
她將劍橫放在自己與詩詠之間,聲音輕輕的,卻帶著冷意:「若他們進來,我先斷你,再斷我。」
詩詠聽見了,也懂了,卻沒有回應。
她的眼神此刻忽然模糊,不因恐懼,而是有什麼東西,在她腦中悄悄浮現——
那是今年上元節的夜晚,還未有敵軍逼近,尚有人間燈火。
那一夜,詩詠與他登閣樓看燈。滿城如星,如海,萬燈在風中如夢飄搖。
他扶她上木梯,小聲說:「詩詠,你若在這燈下許一願,可別告訴我,否則不靈。」
她當時低笑道:「那我只說給花燈聽好了。」
燈下他側臉明朗,眼中藏著未說的話,像整座汴梁城在夜裡懷著微熱的心事。
但那一夜竟成最後一夜。
自三月起敵軍圍城,他自願與太學諸生登城守望,曾來信言:「一日我在,汴梁無虞。」
而今,汴梁已破。
她明白了——他已不在。
昨晨有鄰人來報:「太學生守北牆,力戰至矢盡火絕,全數屠盡,屍無存者。」
這句話如一根釘子,輕輕落入她腦中,無聲,卻深,無法拔出。
她想問:「那他……他是否握著筆死的?是否來不及寫下遺言?」
門外又是一聲木樁傾塌,有金兵高喊:「搜這宅!搜裡頭的房!」
父親的聲音再無出現,僕役的吼聲也如寒鴉倏忽而散。
馬蹄聲逼近,鐵靴踐碎石階,血腥味已混入春風之中。
詩詠緩緩將藍綢從腰間解下,那是他送她的,說是「如燈下江水」。她將之繫於左腕,
像是為自己繫上一個還未許出的願。
「若有來世,願你我不生戰火中。」
她挺直腰背,看向母親。那眼神中已無懼意,唯餘一道微光,如她十六歲的燈下回眸。
門前之劍未守,城牆上燈已滅。她知道:
他已斷筆,今我當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