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潭踏出寢宮長廊的轉角,發現白小嶽站在辦公室前,一腳門內、一腳門外,表情活像是撞見兇殺現場。
他皺起眉頭,來到神術使身後向內看去。辦公桌前蹲著他的首席秘書,一手扶著桌緣,晶瑩的淚水掛在琪琪臉上,像是斷了線的珍珠,緩慢滑落臉頰。
白潭立刻推開白小嶽,大步入內。
淡藍的眼珠朝他們瞥來一眼,隨即轉了回去,注視著掉落在地毯上的手錶。堅固的腕帶金屬零件已然斷開,錶身的表面也出現裂痕,指針停止轉動。
「怎麼回事?」白潭問道。
「早上和未婚夫爭執。」琪琪吸了吸鼻子,嬌聲染上鼻音後仍舊冷淡:「不小心敲了一下。」
白潭和白小嶽皆皺起眉頭。
「是敲到錶,不是我。那時候放在床頭,吵架時不小心掃到地上。」見兄弟倆的神情,秘書哪裡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抿著嘴唇強調:「年輕人不懂事。」
白小嶽自動忽略最後一句,視線從學姐的袖幅掃過。布料下隱現緊實的線條,掛著淚珠仍寒氣側漏的臉龐,怎麼也不像是會乖乖接受家暴的料,他這才放下心來。
「下午請女僕長叫錶匠──」
「不必了,陛下,請不必勞心。」
琪琪心疼地拾起壞錶,金碧的睫毛沾著淚水,蓋住淡藍色的眼瞳,看著就像是北川上的冰晶。
「這不是,很重要的錶嗎?」撞見大學姐流淚的衝擊終於緩和,白小嶽慢慢挪了過來,加入蹲在桌前的行列:「機械錶耐操,拆開來換零件,錶帶、殼面,也不是修不好。」
身為地熱能源所的樣本,這隻錶白小嶽並不陌生。自從他認識琪琪的第一天,他就見她戴著,照三餐對錶,全年無休,不論到哪都絕不落下。
老舊的機械錶沒有任何裝飾,鏈子更是只有男士復古錶才會使用的古早款式。搭配皇秘平時精緻俐落的打扮,頗有些格格不入,但是大家已習以為常。這隻錶從琪琪初次亮相,一路陪著她征戰至今,經歷過戰火的洗禮、時代的改革、王國的換代,可說是皇家秘書第一把交椅的代表物品也不為過。
戰爭的期間,地熱能源所也仰賴了這隻錶好多次。白小嶽一直以為是琪琪父母或家人的遺物。
白潭往白小嶽投去一眼:「此錶父君所贈。」
白小嶽挑起眉頭,決定毛遂自薦:「不然我,試試看?」
琪琪的手錶年代古早,構造應該不會太過特殊。說不定拿去委託里昂的愛茵國維手創工作室就行了……
琪琪凝視斷錶半晌,淡淡地笑了。
「算了,這樣也好。」
「可是……」
「身外之物就讓它去吧。遺志我已用自己的方式繼承,它也該休息了。」
秘書抹去淚珠,拇指腹撫過碎裂的弧面,果斷站了起來。
既然本人都這麼說了,兄弟兩人也不再堅持。琪琪將壞錶收進口袋,向陛下告退補妝,很快又回來將白小嶽拎到一旁,對今日的行程做詳細說明。白潭繞過辦公桌,將琪琪整理到一半的文件器具擺放就位,坐上座位開始處理國務。
批了半個小時公文,出發開會的時間到了。白小嶽將白潭拽出辦公室,議會、科研院、國土維護部走了一圈,跟著去旁聽全國最新的國土災害和自然災害情況,順便敲定了下一趟旅程。
繼卡蘭西部之後,國維部展開進一步計畫,準備將東部的國土也納入白小嶽神術的監控範圍。
經祭司們積極推動,軍部為白小嶽成立了專門小組,名為『東卡蘭裂隙災害偵查預防小組』。軍部派出的白小嶽的特務專員與國土維護部調派的祭司合作,支援白小嶽監控卡蘭國土的裂隙災害。
在白潭的指名下,祭司組負責人一位是他覺得當祭司太浪費的修,另一位則是埃郎姆的學生瑞秋。花火和居里安本想自薦,被白潭以「容易被特等犯牽著鼻子走」直接駁回。
為了不讓陛下因工作堆積而過勞致死,東部卡蘭之旅拆分成二十八條路段,善用旅館、空飛艇和交通工具,護衛自然是免錢的白小嶽家臣舊部。至於,為什麼白小嶽沒了被軍部私刑的危險,國王陛下還執意跟來,儘管列舉了各式理由,白小嶽毫不懷疑陛下只是想湊熱鬧。
回皇宮的路上,白潭滑著終端機,對白小嶽說:「下周的假你放不成了。」
白小嶽拉下臉色。
自從西部卡蘭歸來,他幾乎天天被叫到皇宮,擔任白潭的隨扈。流浪的美好日子一去不返,拖欠出版社的畫稿也越來越多,奈何他凹不過鐵血學姊的手腕。
下周孤兒院準備舉辦派對,幾名在外地找到實習的孩子會回來參加。他為了活動預前請好了假,想不到老闆說收回就收回,特等犯果然沒有人權。
「下周,要幹嘛?」
「春祭時蓋的魔獸養殖場被附近民眾抗議,要提早收割,我得過去監督。」
「抗議,什麼?出紕漏?」
「裂隙災害會導致魔力不穩和氣候異常,國家的領土裡有魔獸,令他們感到不安。」
白小嶽不解地側目:「但魔獸,不是,到處都有?」
「有是有,但那是野生的。」白潭捏起眉心,頭疼地說:「有人認定是養了不該養的東西才招來惡魔,裂隙災禍也是魔獸招來的報應。抗議的聲浪越來越強,最近頻繁有人帶頭攻擊養殖場,再繼續下去可能會釀成事故。」
白小嶽沉默半晌,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打壞農場,把魔獸放出來,然後說危險?」
白潭沒有說話,靠上車窗邊以示默認。
恐慌的民眾,維權團體,和究極不殺生動保團體混在一起,造就的結果是躁動的群眾圍住農場,情緒憤慨之下動手拆遷。要是真的讓民眾得手,養殖的魔獸逃出圍地,在當地又會是一波災情。到時候不難想像會引發更大的輿論,反過來譴責當初的養殖有多麼危險。
農場的保衛人員和工作人員多數是新生代的奇美拉。奇美拉和非奇美拉起了衝突,更是這個國家的敏感點。動手反擊是濫用強權,不動手保護農場是玩忽職守;戈派去的人手叫苦連天,只能以肉身擋在前面,被打得頭破血流。
國家機器介入之後,滋事的帶頭者姑且被以非法群聚、擅闖私人土地未遂、煽動暴力罪拘留了起來。抗議的焦點立刻模糊升級,指責國家機構官官相護,開始要求放人。然而當農場的職員的驗傷報告被公開檢視,果不其然,討伐的聲浪中很快就出現了『奇美拉被打一下又不痛不癢』的言論。
白潭沉重地嘆了口氣。
白小嶽翹起右腿,靠上高皮椅墊,震驚完後風涼地調侃:「看來我,要是失業,可以去當神棍,在卡蘭穩賺。」
白潭自動忽略養弟的廢話,滑動虛擬屏幕翻了一頁文件。
「可食用魔獸會提早進入收割時期,等到養殖場只剩下騎獸,之後聲浪應該會小一點吧。狩獵前的開場儀式要由皇室賜福,我要去現場審查──」
「你找別人。」
沒等他說完,白小嶽忽然立起雙手,冷淡地打斷。
「這個任務,我無法勝任。」
白潭挑起眉頭,忽然想起祭司們的報告:白小嶽曾在祭祀之旅中餵食魔獸幼體。
以前這個人就常浪費麵包餵森林裡的動物,但是餵食魔獸前所未聞,簡直是匪夷所思的行為。
「你若是打算加入究極不殺生保育團體,是不是該從吃齋和拿掃把走路開始?」
面對養兄的嘲諷,白小嶽視線陰暗了一瞬,只是聳肩:「狩獵,為性命拼搏,我可以。但,如牲畜屠宰……我不行。」
白潭若有所思地看著養弟轉向窗外,詭異的表情隱入瀏海之下,半晌後說:「我明白了。」
他關掉報告,飛快地在鍵盤上輸入,傳了封訊息請琪琪再安排護衛。
「中午我會和三皇女共進午餐,你要是餓了可以去找秘書們要飯。下午皇政廳集合,時程都發給你了,不要遲到。」
白小嶽翻了個白眼。
「那我,回家一趟。」
白潭在女僕長的迎接下回到寢宮,將車與司機留給白小嶽自由使用。
寢宮的餐廳是郁紅地毯與描金的色調。雪白的桌巾與橫樑上妝點綠葉枝條,象牙色壁紙和純金壁框間嵌著櫸木雕刻,深棕的鑲金桃花心木邊桌夾著大理石壁爐,夏天休工的壁爐裡擺上柑橘屬小盆景。角落間掛滿紅與橘的漿果,恰到好處地令人耳目一新。白潭在門口的交儀廳小沙發安坐了十來分鐘,只等到女僕長前來問候,彎身朝他行禮。
「陛下,三皇女殿下在前來赴約的路上……遇上了麻煩。」女僕長沉痛地壓低面容:「遺憾地向您稟告,殿下看來一時半刻是到不了了──」
白潭意外地從新聞之中抬起視線。身著黑白露背長裙的女僕長捻起圍裙,正準備表演拭淚的動作,從門外刮入一陣大風,突兀地掀起女僕長的裙襬,嚇得她驚叫一聲。
陛下的眉頭危險地挑了起來。
他黑著臉色收起終端機,沿著庭院飛舞的草屑逆風而行,大步來到寢宮北面的後庭花園。潔白的碎石長道通往北面的皇宮大門,一旁的茵綠草坪之上,第二皇室秘書金兒豎著尾巴,對囂張地大聲哈氣;吉爾從樹叢後方探出半張臉,賊頭賊腦地為金兒加油。一名短髮的女子插腰佇立,露背的蓬袖洋裝後揚起火紅色的雙翅,每一根羽毛俱絢麗燃燒,流淌著生生不息的豔芒。
正午陛下在餐廳等候之際,晉見的皇女和皇室秘書在國主寢宮的庭院裡因私人糾紛奇美拉化。賣給娛樂報不知值多少錢?
「到了野外想動物化是各位的自由,還站在文明的地盤上的時候,請兩位至少將人的外皮披得像一點。」
聽見白潭的聲音,兩人都嚇得彈了一下。尾巴和翅膀在眨眼間消失無影。金兒悻悻地跳回吉爾身邊;紅髮女子惡狠狠地瞪秘書們一眼,撫過寬鬆的裙襬,優雅地轉身對白潭屈膝行禮。
「久疏問候,陛下,還請您原諒倫的無禮。倫又在半途不慎中了奸人的挑釁,讓您看了一場笑話,實是萬分抱歉。」
「我想不能怪妳。或許妳在山上待得太久,已經連主客該遵守的入席時間都不記得了。」白潭看了看腕上的終端機,另一手食指輕點腕骨:「無妨,不論何者,皆是本人的教育失敗,妳無須在意。畢竟妳從小在藐視守時秩序上展現出深厚的天賦,搬去了深山過著潛心修練的生活,想必更不會在意這等世俗的禮儀。」
皇女的後頸淌下冷汗,面對第二皇秘時囂張的氣焰慘遭冷嘲熱諷的驟雨澆熄。金兒得意地竊笑,直到被白潭掃了一眼,「嘖」了一聲後拖著吉爾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