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話：消滅了善良
在對岸的鬼谷之內，神秘男子感受到了一絲不安的氣息。雖然她並沒有人類的情感，理所當然也不會透露任何喜怒；但是蕭健化等人即便也經歷過大風大浪，畢竟無法如她一般波瀾不驚。
雖然他對外的情報網絡已經近乎完全中斷，但是從她和蕭健化等人透露的消息，足以讓他知道她已經作好全盤規劃，而且這場鬥爭將會以她的完全勝利告終。
除非…有她計算不到的意外因素，能夠識破她的真身，並且利用那唯一一次的機會，成功利用她的佈局來反制她的計畫。
這機率低到近乎不可能，就算有人能在中共故意示人的假象之下、看穿幕後另有一隻黑手，也難以據此推斷出她的真面目。更重要的是，在做到這一點的同時，還必須不流露出任何跡象；否則哪怕對手只有一點點偏離預期的舉動，都有可能令她警覺。
所以這個人要有足夠的份量，僅憑猜測就能說服以美國為首的勢力變更既有的計畫，還要沉得住氣，在最後一刻才披露想法。否則那麽龐大的組織要做到密不透風，哪怕是在極權的中國都很難做到。
即使真的有人能夠做到以上這些，接下來這個人還要能預見她安排了怎樣的計畫，然後成功予以反制。她的佈局如此深遠，那人要全面反制她的安排，必定也要做好充份的準備，除此之外還要在過程中完全不引起她的注意，這是第二個難處。更難的地方在於：機會只有一次。
一旦她發現自己被識破，當然就會調整原先的計畫、放棄用陷阱引敵人上當，而採用正面進攻的方式…其結果將會非常慘烈，而無論結果如何，她都會是最後的贏家。
如果這是場賭局，那他無論如何也不會下注；但是眼前的情況讓他不得不下定決心採取行動。因為他翻盤的機會，也只有這麼一次。
他失去的，恐怕再也無法找回；但是他犯下的錯，一定要親手彌補。當年他發現她時，她是如此的稚嫩、如此的殘缺、如此的脆弱。是他一步步的照顧她、培養她，直到她成為自己不為人知的左右手，最後成為自己最大的威脅。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到什麼程度，但絕不甘心就此認輸。就算沒人能識破她、反制她，他也要試著憑藉一己之力，揭露真相並利用自己對她的了解、號召有志之士起來對抗她。
可惜他的手上只有一張王牌和一張很可能派不上用場的鬼牌。他左思右想之後，還是無法下定決心採取行動。
「你看來憂心忡忡，可是心中有什麼難解之事嗎？」
高瘦者者的聲音傳來，讓他吃了一驚。他在思考的時候習慣在玄牝之間外頭的庭園踱步，而方才心中的焦慮，讓他把原本平整的草地踩出了一輪圓圈。
他勉強對高瘦老者擠出一抹微笑說：「沒事…」
這段時間以來，他知道鬼谷裡關了不少奇人異士，其中絕大多數並非她的黨羽或追隨者，但是有不少人也認同甚至支持她的想法。這老者看起來像是中國早就消失的儒生，對她的主張並沒有明顯的表態。或許不需要特地提防，但也不是能輕易吐露心聲的對象。
老儒生報以溫和的微笑，對他說：「三人行，必有我師。如果心中有什麼難解之事，何妨多與人參詳參詳。」
他心中一動，暗想：「這世上有太多的事，根本無法拿出來與人商量。」
但是轉念又想：「唉…也許就是因為太過專斷獨行，我才會流落到如今的地步。如果當年有可以倚重之人，哪怕只有一個，或許我也不會像這樣任她擺佈。嗯…或許不是沒有可信之人，而是我不肯相信別人。」
在歷經磨難之後，他總算開始深躬自省。望著老者親切自若的神情，他猶豫了一會兒之後說：「你…您也聽說過她的想法了吧？」
老者不語，只輕輕點了點頭。他於是接著說：「如果…如果真有方法可以實現所謂的大同世界…如果她真的能做到，那麼…應該任由她去做嗎？」
老者抬眼望天，長呼一口氣之後輕輕說了聲：「大同啊…」尾音拖長，直到沉吟良久後才以問代答：「您聽過『大同』，那麼聽過『中庸』嗎？」
他嘴角一抹輕篾的微笑說：「那不是人從眾、和稀泥的託詞嗎？」
老者不以為意，再問：「那麼聽過『極高明而道中庸』嗎？」
他愣了一下，過去即使聽過，也很少去理會這些微言大義。此刻聽老者一提點，再加上這麼多年來的體會，頓時有種頓悟的預感，但是仍舊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悟了什麼。他正想放下身段向老者請教，老者卻不改溫和的對他笑了笑，然後緩緩走開。
一時間他感到豁然開朗，卻又迷迷茫茫，不自覺又踱起步來。只是這次他不再原地繞圈，反而循著老者的方向踽踽獨行。有時心中若有所悟、停下腳步張望四周的景色，然後又復低頭前行；有時眉頭深鎖、似有難解之事，舉止徬徨、手足無措。
一路上他依稀記得與面容冷峻的男子、混血青年和髮色花白的女子等人一一擦肩而過。腦中也反復浮現他們的思想與主張，隱約覺得有脈絡可尋，卻又莫衷一是。他只覺得一時清醒、一時混亂，最後停在一名不起眼的少年身邊。
那少年正在看人下棋，對奕的二人當中，其中一個赫然正是那名瘦高老者，另一名則是年齡甚大、看起來卻仙風道骨的老人。
二人邊下棋邊鬥嘴，瘦高老說者：「一來一往、應對進退，正如人與人之間一般。」
仙風道骨的老人回了一手，然後說：「機中藏機，變外生變，智謀何足峙哉？你說的人，已經偏離自然越來越遠了。」
他本來腦中就一片混沌，眼睛盯著糾纏不清的棋局，耳朵聽著他們針鋒相對的爭論，只覺得腦袋開始嗡嗡作響，竟忍不住對著身邊陌生的少年詢問：「你怎麼看？」
少年轉頭望向他，他這才注意到少年只有短短的頭髮，隱約可以看到頭頂上有九個戒疤，隱然是個沙彌。少年溫和的回應：「您是指棋局，還是指他們的話？」
他猶豫了一下，這才發現自己不知道為什麼要發問，甚至連到底想問什麼都不知道。
少年見他並不回話，於是說：「不管是哪一個，我恐怕都沒辦法給你答案。他們二個太厲害了，我根本就跟不上他們的思路。只不過我覺得他們太執著於贏、太執著於正確了。」
他皺起眉頭望向少年，淡淡一笑說：「不想贏，何必下棋？不求正確，何必浪費口舌爭論？」
少年笑著反問他：「博奕本是遊戲，真正的目的不是得到最多的樂趣嗎？至於正確…您認為以人的智慧，真的能辨別什麼是正確嗎？」
他堅定的說：「就算一時無法辨別，也要堅持追求，直到辯駁明白為止。」
少年輕輕搖了搖頭說：「可惜世界雖大，卻往往容不下二種正義，而其結果往往就是戰爭。」
他愣了一下，支支吾吾的說：「如…如果戰爭能證明誰…誰是對的…」
說到這裡，他注意少年清澈的眼中，彷彿映照出自身的質疑，頓時無法將這句自己都難以信服的話說完。
少年微微一笑說：「但是世界不管再怎麼小，一定都有空間容得下善良，而善良能夠化解，甚至避免大部份的衝突；所以與其追求正確，不如追求善良。」
他惡狠狠的說：「姑息養奸，難道不會後悔嗎？」
少年說：「所以壞人奸險，好人就要更有智慧；壞人狠惡，好人就要更加堅強。智慧與力量都只不過是工具，您認為這些工具要用到哪個方向才有意義呢？或者說，哪個方向更能賦予智慧和力量意義呢？」
他一時語塞，少年指著道骨仙風的老人說：「他很喜歡看書，時常告訴我一些有趣的事。他說相比於宇宙，生命的出現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相比於生命，智能的出現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生命至今仍在不斷演化，距離完美還相當遙遠；那麼您認為那出現的時間如同曇花的智能，又有多成熟呢？您真的要憑藉這樣的智能去追求正確嗎？」
也許是看到他的神情恍如當頭棒喝，少年停頓了一下才接著說：「善良…或是他所說的利他行為，對一個人的存活和利益而言可說是完全不正確的。『利他』這二個字幾乎就說明了這一點；但它卻在人性之中被保存了下來，這是為什麼呢？」
「我以為，這是因為它修正了那不成熟的智能，當一個群體之中選擇利他的人越多，這個群體生存的機會就越大。一百個人當中，如果人人都只為自己著想，那每個人都只有一個人在乎他的福祉；但是如果人人都為他人著想，那麼每個人都會有九十九個人在乎他的福祉。中國社會中的種種惡行，其惡果並不是這些惡行所導致的直接結果，而是它們消滅了善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