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騙你,如果我剛入職那時問我在全局大聚餐這天要做什麼,我有想過要把大廳門鎖起來,然後一人一拳。那時候真不好受,我沒找誰的麻煩,天天被找麻煩,很不好受,後來和了能夠理解我的人相遇,也漸漸找到和其他人溝通的方式,不知不覺中,問題解決了一大半,我挺滿意現在的職場生活的——我知道,你覺得我少說了什麼對不對?唉,你也看到我那天的慘況了,讓著我一點吧,我暫時不想談恩妃的事了。』
藍鬍子酒店,七樓,從電梯開門便能看見周遭四處都有螢幕顯示著「赤潭市藥癮中心.年末員工酒宴」以及許多官方宣傳短片,彷彿深怕有人看不出這是哪裡舉辦的聚餐一般。
姜維迦很快找到位置,他和他的俱樂部小隊共四人一桌,四人穿著風格完全不同。周辰是一身墨綠毛衣配文青時尚大衣,頗有雅士氛圍,她隨即問:「嗨,你今天緊張嗎?」
穿得像討債人的姜維迦,拍拍胸脯:「緊張?我吃緊張長大的。邪惡輔導師,什麼都不怕。」但他的表情,明顯寫著緊張一詞。
洪惠鈴是樸素的寶藍針織長袖與長裙,內斂簡美,她拿著桌上的菜單暨行程表給姜維迦:「你可能會想要看一下,待會男生上臺唱歌在第一個小時,要做一下準備哦。」
林蓁沛則是黑白相間的蘿莉塔公主洋裝,妝容也明顯特意打扮過,俏麗可愛:「加油,我們都支持你!」
看著他們三人的眼神,姜維迦欣慰地笑了。
「會好好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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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鐘後,藥癮中心年末大聚餐正式展開,舞臺上,兩名組長也充當主持開始進行節目,首先當然是來自各方的長官發言,市長本人沒有來,派的是助理,助理講完幾句冠冕堂皇的話後,也提前離席了。
姜維迦不想承認,但在這第一個小時裡,他的心思沒在臺上,也沒在桌上,而在遙遠的舞臺前的另一桌,外包公司專用席,換言之,許恩妃的席位。
今天她稍微遲到了,而之所以如此明顯,或許與她今日亮麗的外貌有關——波浪微卷的烏黑秀髮,明媚大氣的妝感,修身曲線的純白禮服,貴雅高傲的金飾品。今天的許恩妃,即使只是為場合而正裝,猶如明星般亮眼。
『她就在那,還是那麼美……不,我應該專注在我身上。』
又過幾分鐘,那群長官開始拿著酒杯到處遊走了,周辰忍不住小聲嘲諷:「他們是在結婚嗎,還挨著一桌一桌的祝酒耶。」很快的,長官們也來到他們這桌。
姜維迦看他們才要靠近這,馬上就揮揮手讓其他三人裝滿飲料,隨後帶頭站起,先發制人地說:「謝謝各位長官,以後也請多指教。」這樣的表現看在其他同仁眼裡,難以相信是姜維迦會有的禮儀。
朱俐在一旁和陳黛西小聲地討論:「真的不簡單,他和去年這時候真的差好多啊。」,「這就是愛情的力量,把小流氓都能變成大紳士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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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的,男員工們的合唱時間到,姜維迦上臺前急忙的塔可餅塞入口中。到了後臺,他對著所有男性同胞說:「嘿,按照昨天彩排時搞的,我負責主唱和主饒舌,邱杰克組長和聲,輝哥與其他人擺動作。撐過四分鐘,四分鐘後一切就都結束了,安心吃飯,安心喝酒。」他伸出手心向下,示意讓大家團結,「加油,我們的口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眾人一起笑著喊,一旁的輝哥看著帶頭的姜維迦,微笑地輕輕點頭。
一切如計畫進行,姜維迦從不怯場,即使知道臺下有許多長官與政府人員,仍然亮眼地將表演完成。令眾人意外的是,他的嗓音和節奏感相當好,其他人雖然不開口,也幫助把場子炒熱了一些,最後自然是得到了滿堂彩。
『爽快!我可是要做就要做到最好的,為這表演,我熬夜練習唱了整整兩個晚上,鄰居都快報警了呢。』
然而,正在姜維迦要跟著其他男生下臺去用餐時,有人以麥克風叫住了他:「且慢,個管師,請留步。」
頃刻間,場下一片靜默。姜維迦沒有聽過這個女性的聲音,但他直覺地感到一陣刺意。
回過頭,一名年約四十,笑眼深邃,戴著珠簾眼鏡的西裝女人。她走到舞臺中央,繼續以麥克風說:「去年第一次見到維迦的時候呀,是在他面試的時候。那時候我從側面欣賞著他,也讀了他的自傳簡歷,他和我過去見過的所有助人工作者們不一樣。他雖然像火焰一樣激烈又鮮明,但是在冬天裡溫暖他人。所以我就決定,即使他的學歷或工作經歷不是面試者中最豐富的,我也要讓他進來我們中心。」
『哦,能說出這種話,她該不會就是……』
「作為我們藥癮關懷中心的局長,看到我們的個管師有多元發展的層次,局長我很感動。」
『局、局……是局長啊——』
此時此刻,姜維迦面對著局長,想起了那段不算太久以前的彼時彼刻。
「姜維迦你好,我看了你的自傳履歷,看得出你很有個性,想法也多。那麼我想請問你,你認為最能代表你這個人的優點,是你的『獨立思考』、『團隊領導』還是『業務能力』?」
「我認為是我的態度,我不在乎他人的眼光,一直都相信著自己。」
『想起來了,當時不該逞帥說那種話的,因果循環啦!』
司馬菲,赤潭市藥癮中心的主局長,先前只有聽說過她是個捉摸不定,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但姜維迦也確實未曾想到,自己會在這裡,以這樣的方式和她再次相見,「不過局長我也好奇一些事,你這麼獨特的成長經歷和作風,在工作上或和同事相處之間,有遇到什麼困難過嗎?」
『老闆,有這個必要嗎?啊,聽說社會地位高的人都會有些怪癖。她的怪癖該不會就是喜歡公開戲弄員工吧?』姜維迦蹦著臉,苦笑地說:「還行,大家都挺好,有問題也可以講開,公事公辦。」
「多說一些。」司馬菲局長露出了那令人不寒而慄的微笑,臺下已然鴉雀無聲,「局長曾經聽說,你在辦公室是個活潑又特立獨行的人,我想多聽聽你的聲音。」
『行,她真的知道我以前的痞子模樣,我完蛋了。我還以為客套話掛在嘴邊就好,不會真把我掛在絞刑臺上吧?』
「今天時間很多,局長請你帶給大家一段精彩的演講,為同仁帶來勉勵,好嗎?」
『掛在絞刑台上啦!還把地板打開,完全懸在大家面前公開處刑啦——哎,算了,反正到了這個節骨眼,也沒什麼好怕的了,我已經沒什麼能失去的了。』
情非得已下,姜維迦握緊了麥克風,清了清喉嚨,往前一步……他並沒有刻意,但,眼角還是往許恩妃瞥了去,她在和身邊的同事說話,視線沒有在臺上,但她的腳尖是對著舞臺的。
看著情形如此,姜維迦輕輕一笑。抬起了頭,張開了口:
「我還很小的時候,第一次感覺到什麼叫『肚子痛』以前,我聽到我的親姐姐說她肚子痛,我都以為她是在演戲,因為這樣她就可以不用幫忙做家務,可以躺在床上休息。直到我第一次腸胃疼痛,痛得不得了,我才知道那不是演戲,是真的會痛,真的只能躺著不動。長大後,我發現這也是我看待外在世界的方式。我想,如果一個人沒有穿上一個人的鞋子走上一段路,沒有體驗過他們的親身經歷,那就不可能了解他的感覺,說實話,我到現在還是這麼覺得。
我仍然覺得說出『我懂你的感覺』這句話是謊言,只是這能代表沒有經歷過的人,就無法幫助他嗎?嘿,我和大家的關係就是這樣開始的。我在不太好的環境中長大,家庭、學校都不是會用『美滿』、『幸福』甚至『安全』等詞彙來形容的地方,所以當我熬過求學時期,聽了當時的同學、後來的同事的所見所聞後,我心中很瞧不起他們,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生活在深淵谷底的感覺,根本不知道命運不站在自己這邊時,活著到底是多麼艱難的事,那他們又憑什麼自居助人者,想要幫助其他人?
但,我就是遇到了這麼一些人,他們和我並不來自同一個世界。仍然地,他們嘗試要理解,嘗試要幫助,一開始我也半信半疑,甚至會反駁他們,但每個人的路本來就不一樣,只要是能一起走下去的人,從哪來的,又何妨呢?
總之,我被一些與我完全不同經歷的朋友確實地幫到了,我慢慢變成自身期望中更滿意的模樣,我很喜歡這個事實。或許聽上去有點虛偽,但我偶爾會為我能平安長大而感到欣慰,因為當我再次聽聞我成長環境的那些人,他們許多人沒能獲得幫助,走上了我不會想走的道路,變成了我不想成為的人,但我沒有,因為我獲得你們的幫助了。雖然還沒有多大的成就,但我自認從負數為起點的人生,成功歸零了,這就是勝利。
回到我們的工作,即使我們不是身陷藥癮議題的人,也能夠靠學習的知識、助人的熱情來協助他們,想到這的那一天開始,我嘗試放下對同事的偏見,嘗試謙遜一些地和人們相處,嘗試放過自己一馬。這是我和大家之間的關係,我也是個透過被關懷、被理解、被改造而成長茁壯的大男孩,特別是在我踏不出向前的那一步時,先朝我靠近半步的那些人。除了謝謝,我不知道要如何表達這份心情。以上,非常感謝大家聆聽,我是姜維迦,赤潭街頭的青年,諮商系的學士,以及藥癮中心的個管師,報告完畢。」
語畢,是比剛才都更熱烈的全場鼓掌與呼喊。姜維迦能看到遠在後方的組長輝哥掉淚了,還能看到前面周、林、洪三位在盡全力地為自己喝采,笑著齊聲大喊著自己的名字:「維迦、維迦、你最棒了!」
臺下邊緣的座位區,許恩妃已經看向自己這,微笑點頭,而視線也無法再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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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後臺,姜維迦急著想回去吃點東西喝點酒,但又一次的在離開後臺前就被叫住:「維迦。」仍然是司馬菲局長,「你做得很好,局長很喜歡你的演講。」
他已經放棄思考如何應對,跟著感覺走的回應:「啊,謝謝。」
「不要緊張了,局長只是記得你而已。」司馬菲走向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後也請繼續為中心出一份力,現在好好享受吧。」隨後終於離去,姜維迦也終於自由。
『這樣就……就結束了嗎?掛心了這麼久的事情,終於結束了嗎?』
想著這點,姜維迦從後臺跑回用餐區,他看見正在和同事舉杯歡慶的許恩妃,想要走過去開口,但話到嘴邊,還是沒能說出。
『所以,有什麼意義嗎?』
回到用餐區後,許多人都來和姜維迦恭賀祝酒,高興地與大家同歡高歌,只是他也分不清,大家究竟是在為他受局長關注而歡慶,還是知道他挺過了被審視這關而慶祝。
『目標達到了,就會……幸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