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章涉及全面性的劇情論述,各位讀者請謹慎閱讀。
由法國獨立遊戲團隊Sandfall Interactive工作室所製作的《光與影:33號遠征隊》(Clair Obscur: Expedition 33,2025)自上市以來便好評如潮,其中好玩有趣必然是重點,但就算不談系統、美術或音樂等直覺性的感官體驗要素,本作的劇本與角色互動亦有著多數遊戲所比不上的成熟穩重,對於情感的處理方式更是讓人讚譽有加。
無論如何,不搞怪、不說教、不刻意操弄人物之間的激進碰撞——內斂且富含文學性,這是我對它的第一印象,亦是對整個遊戲文本最精確的描述。
不過首先大家要先明白,盧明世界的真真假假正如同本作的題名【光與影】(Clair Obscur)一樣,所謂的內外皆真、亦不可分,同時【光與影】也捏它了名為明暗對照法(Chiaroscuro)的繪畫技巧以及藝術家雷諾瓦、工程師古斯塔夫等重要的歷史偉人,就連主題曲《艾莉西亞》(Alicia)與《盧明》(Lumière)中的歌詞中都反覆提醒著本作身為"畫"的本質,所以玩家們必須要有心理準備,那就是《光與影:33號遠征隊》始終都不是典型的奇幻英雄劇,它涉及的主軸名為親情與傷痛,一旦理解這點,很多看似古怪的環節也顯得格外合理了。
現實與畫是一體兩面的結果,畫中之物反應著現實,亦是個人理念的展現。
畫中的一切皆有對應的象徵,如刷頭精與艾斯奎是維索的傑作,充滿童趣的盧明大地皆源於孩童時期的維索之手,可是不愛繪畫的他為所有的造物都戴上了面具,所謂的盧明之畫本身是虛假的仙境,因為維索不曾真心投入過;經元怪誕生於克萊雅的創意,她的造物總是充滿渾沌與偏離常規的壓迫感,那些東西意味著環境帶來的壓力,其中又不失對壓力本身的客觀批判;軸突泰坦與具備絕對力量的黑球造物來自於雷諾瓦的筆桿,他跟大女兒克萊雅都具備能看穿本質的能力,作品中的寓意則是他詮釋事物本質的方法,但雷諾瓦的愛因此帶有支配性,而毀滅痛苦之源正是他保護家人的手段,那怕會因此苦不堪言也毫不猶豫;最後生活在盧明城中的人們則是艾莉涅的理想,她為了平撫喪子之痛而在兒子的遺作中細膩地複製了她想要的一切,包括她的記憶中家人與適合新家族生活的環境,有趣的是艾莉涅讓畫中的盧明人具備了真正的人性,那或許是有意為之的結果,畢竟艾莉涅早就明白畫界與現實的差異,她也許也曾思考過怎麼做才是最好的結果,而盧明人的自由以及為闖入畫界的小女兒重新塑造一個新的人生就是艾莉涅的答案。
在繪師迪桑德一家中只有小女兒瑪艾兒/艾莉西亞沒有留下任何創造物,因為她的身分是觀畫者,讓現實所困的她必須用這種方式重新認識自我與自己的家人,家人之間的事情很複雜,其中沒有絕對的是非對錯,所有人都愛著彼此,但愛的形式不一定對方所理解。
只是縱使瑪艾兒/艾莉西亞身為觀畫者,本作卻鮮少讓她成為主視角,論其第一章的主人翁是古斯塔夫、而第二與第三章的主人翁則是維索,身為畫中之人反倒肩負起了觀察現實之人的功能,看與被看的立場倒轉帶出了小小的趣味性,也是本作劇本的精妙之處。
另外畫中維索與瑪艾兒的互動正好對比了雷諾瓦與艾利涅的關係,其實真要說的話,這對夫妻面對喪子之痛的情感衝突才是整個故事的根源,親代與子代之間的矛盾亦體現在這對父母看待瑪艾兒/艾莉西亞的態度。
作為父親的雷諾瓦無比疼愛瑪艾兒/艾莉西亞,但正因為愛,所以他沒能察覺到瑪艾兒/艾莉西亞真正的困擾,在雷諾瓦眼中小女兒永遠是需要被保護的孩子,火災事故的發生更讓他的愛從關心走向了控制,而作為母親的艾莉涅並非不愛瑪艾兒/艾莉西亞,只是火災事故讓艾莉涅無法面對小女兒的存在,瑪艾兒/艾莉西亞身上的傷疤不斷提醒著艾莉涅有關維索已死的現實,於是艾莉涅創造的畫中艾莉西亞依然是毀容的模樣,這並非出於對小女兒的憎恨,而是出於一種自責與自虐,她既希望兒子活著、又不斷否定這件事,矛盾的情感碰撞已經讓艾莉涅失去了作為母親的能力,可是當真正的艾莉西亞進入畫中時,艾莉涅卻給了她一副完整個身體與相對圓滿家庭,這是她無言的補償,想必艾莉涅從未想過要怪罪於受文客誘騙的小女兒吧。
但《光與影:33號遠征隊》的劇本並非沒有缺陷,尤其是作為遊戲宣傳大使的古斯塔夫竟在第一章結尾時就無情地強制退場,而且直到結局前都未曾再次現身,反倒是來歷不明的維索不但成了主角,還跑去跟包括艾斯奎在內的隊員們搞起了親密度養成系統,這種趨近於中途換劇本的轉變肯定多少讓人有些困惑。
另外相比於編劇那份帶有悲劇性質的世界觀詮釋,部分玩家更傾向於皆大歡喜的傳統架構,老實說我自己對本作的收尾也有種難以釋懷的苦悶感,因為要嘛是讓女主角瑪艾兒耗費自己的靈魂作著一場終將結束的美夢、要嘛就是讓女主角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生活十六年的盧明世界連同兄長最後的身影一同消失,如此無論怎麼選都是一場悲劇的結果著實讓人難受。
用一生去繪抑或用一生去愛——這兩則對應著各自結局的寄語是編劇Jennifer Svedberg-Yen給玩家們的終極解答,不過很明顯得,瑪艾兒的繪是必然的壞結局,畢竟那有如恐怖片般地結局畫面已經明示了她終有一天會步上母親艾莉涅的後路,成為了下一個沉溺於盧明世界的繪母,而儘管瑪艾兒也曾低語自問,說若是畫中的哥哥維索能正常地老去、不受不朽壽命的禁錮,那麼他是否就不會這麼痛苦了?但想必由瑪艾兒終有一天會因為無法接受別離而再次賦予新的畫中維索不老不死的束縛吧。
其實瑪艾兒選擇留畫結局並不奇怪,甚至可以說是非常合理的結果,因為早在文客引發的火災之前,現實中的艾莉西亞就是個自卑的女孩,繪畫方面不如姊姊與哥哥那樣天賦異稟、又自認無法自己回應父母給予的期待與關愛,而火災發生之後,她進一步失去了所有能讓她立足在正常社會的個人條件,因為現實中的她成了一個毀容、失聲且單眼失明的重度傷殘人士,害死兄長的罪惡感與母親的悲慟更讓她承受著難以負荷的壓力,結果瑪艾兒的畫中之人的身分反而讓她尋回了"真正的愛與生活感",光是這份理由就足以讓瑪艾兒毫無懸念地拋棄現實中的皮囊了。
而與此同時,遊戲過程中又陸續給出了瑪艾兒終將失控的暗示,因為自從回復現實世界的記憶與繪師能力後,她的情緒明顯平淡了不少,但那並非因為瑪艾兒的意志與力量越發堅強,而是她的認知觀已經彼此皆為平等的盧明人抽離成了造主與造物之間的關係,對於造物的生死際遇,有能力將其還原的瑪艾兒自然不需要過度反應——結果就連對待自己的畫中製品,瑪艾兒也只是把她當成是父母強加的象徵寓意,這或許是出於對古斯塔夫之死的報復、也可能是她對於造物(另一個自己)的任性,那麼對畫中之人而言,女神瑪艾兒的誕生終究只是另一場絕望的開端吧。
然而要說瑪艾兒得到的愛是真正的好結局,那又顯得有些過於不完美了,因為說到底盧明世界雖是由她死去的兄長留下的最後一幅作品而誕生的畫界,對於能夠穿入畫中的繪師來說,畫界是跳脫肉體框架的工具、激發靈感的花園,但絕非實存的"時空",可是遊戲團隊卻矛盾地讓我們在深刻地體驗著畫界中存在的人性後又讓它成為必須被跨越的障礙,如此作法著實殘忍。
並不是說編劇本身正在否定了盧明的存在價值,相反地,他們是將其價值與愛本身打上了等號,劇中之人每每傳達著了所愛願意與世界為敵的信念,最終畫中維索也便是如此,他為了現實世界的母親與妹妹能夠安康地存活而甘願犧牲了整個盧明世界,其中也包括他自己。假若與我們並肩作戰的畫中盧明人露涅跟熙爾沒有跟到最後,這份殘缺感也不會如此深刻吧。
話說回來,大崩壞後的盧明人看著繪母寫下的死亡倒數數字逐年下修,而隨著數字的變化,被抹煞的人口年齡層亦隨之下降,本就逼近崩潰的社會機制早已陷入了難以挽救的絕望處境,家庭殘缺、出生艱困的人更是隨處可見,結果整整66年、66期的遠征隊都沒能阻止世界走向終結,那身為第67期遠征隊成員的33號遠征隊又能怎麼辦?除了接受之外也不能怎麼辦,結果為了盧明,餘命一年的他們依然會無畏地朝著討伐繪母的路上邁進。
早先所有死去的長輩與盧明人都在為了保住最後的家園而付出犧牲,盧明城本身就是他們所愛與所悼念的一切,不管是早期離隊的重要技術研發者古斯塔夫、身為研究者的露涅與熙爾、以及至關重要的女主角瑪艾兒等人,他們都是抱持著明日將至的信念踏上了征途,畢竟如果不繼續前進,那過往的犧牲就都沒意義了。
這份悲壯既濃烈又哀愁,而玩家的視角與畫中盧明人同在,我們也必然會對盧明人的遭遇產生同理心,並且期待畫中世界可以用更加溫柔慈悲的方式延續下去,因此當畫中維索私自決定將瑪艾兒趕出畫界並且與本真維索的殘魂一同終結盧明世界之時,難以言述的失落感便會油然而生,而捨棄了飽受期待與落空折磨的露涅跟熙爾便是投射這份失落的代表性人物。
當然,畫中維索與本真維索有權力下這個決定,因為他們是盧明世界的擁有者與創造者,造物主欲追求終結,那造物們又能怎麼阻止?而既然被造物本身終究只會淪為一場幻夢,又為什麼讓玩家與被造物站在同等的立場上去理解故事?某種程度上來講,也許這裡談的正是愛的重量,因為畫中維索實際上與露涅以及熙爾是平等的存在,他既沒有繪師的能力、也沒有支撐盧明世界運作的力量,畫中維索就是個帶有本尊記憶的畫中人,盧明世界的所有存在對畫中維索而言又何嘗不是真實之物?只是他願意為了所愛與所求而作出了最自私的決定,三位33號遠征隊成員都是他行動下的犧牲品,而露涅與熙爾面對終局的反應只是在強化他必然背負的罪孽。
熙爾的表現令人感到玩味,她那淡然且哀傷的情緒或許是默許了同為夥伴的維索作出了如此極端的選擇,更甚者是她達成了最開始的期望,那就是隨著自己因意外而死去的丈夫一同共赴黃泉。儘管熙爾始終表現的樂觀風趣,從來不隱瞞自己的情緒,可是尋死這件事早在她失去摯愛後就已經成了一種可能的選擇,差別只在於何時死去與如何死去。
露涅的表現令人傷痛,因為她作出了任何普通人都會有的反應:憤怒。故事中露涅總是最理性的那位成員,她和熙爾正好成了對比,以研究與分析為樂的露涅多次展現出了她那有些異於常人的理智、甚至那麼點偏離人性,結果面對畫中維索的舉動,她表現出了最為人性的情緒,畢竟露涅是如此期盼著瑪艾兒能為這個封閉的畫中世界創造出更多新事物,可是現在她所面對的只剩下虛無與絕望,不難理解她為何憤怒、卻又為何不再有作為,因為一切已成定局,縱使露涅再憤怒,但理智告訴她,身為畫中之人,她現在做甚麼都沒有意義了。
維索們的決定不是否定盧明世界的價值,相反的,他證明了盧明世界存有能媲美真實的人性價值,然而愛的份量更勝世界的存續;儘管維索作了誰也不樂見的選擇,但那份價值正好作證了他對家人最後的愛有多麼深刻,縱使因此成了毀滅世界的元兇他也在所不辭。
浪漫而殘酷、殘酷而動人,雖然至今我仍期望官方能追加一個完美結局來撫平玩家們的傷痛,但現在這個走向倒也未嘗不可,而且比起結局的增減修正,我認為《光與影:33號遠征隊》更需要的是補充大背景的具體細節,好比繪師能力可以做到怎樣的事情、與繪師議會為敵的文客到底又是何方神聖。
我認為盧明世界的消失會讓人感到不安,更多的原因在於沒有能彰顯其足跡的對比,如果說畫界是影子,那照出這片影的光源肯定不容小覷,可是本作目前姑且只點出了幾個關鍵字,最終呈現仍是一分現實九分畫,失衡了兩界分量導致畫界消失的虛無難以補平,而且事故的開端源於繪師與文客的紛爭,現實維索與艾莉西亞為何會成為文客鎖定的目標,包含其中的理由有很可能將會是解釋繪師之力與繪師之畫的關鍵訊息。
當然我對本作還有更多的期許,如果Sandfall Interactive已經開始考慮製作DLC了,我希望能再次拓展盧明世界的各地風情,也許小小的畫界穿越之旅也未嘗不是一種樂趣,不過考慮到《光與影:33號遠征隊》的劇本已經非常完整了,下次再擴展《光與影》世界觀可能就得續作登場了吧。
無論如何,非常感謝Sandfall Interactive團隊與編劇Jennifer Svedberg-Yen為我們帶來如此獨特的作品,期望下次能見更多有趣的新消息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