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的任務地點是片密林,位於西北側的小國哈札邊境,人煙罕至,高聳樹木鬱鬱蔥蔥,陽光稀疏灑落,令庇蔭下的地面顯得有些昏暗,某些陰謀與詭計正於此悄悄孳生。據聞某個已被六座鎖定、為犯罪組織提供高強度武器的危險份子就藏匿在這裡,固然環境稱得上優美,然而遊走其中時,艾瑞絲並沒有欣賞的閒情逸致。
這片已被做為陣地的森林裡頭並不安寧,比起原生物種,更多的是型態各異的造物,被深遠的意念與認知依附後,平平無奇的造物蛻變成各種廣為人知、流傳於世的存在,不論原型為謠言或是傳說,它們絕非徒有其表,而是真切地擁有與其相仿的能力,成為此次搜捕之行最大的阻礙。
絕大多數傳說與神話都懷有使人敬畏、懼怕的本意,明白此行的目的,艾瑞絲並不打算與它們多做糾纏,派出使魔後自身也專注地在廣大的林地裡搜索目標蹤跡,並儘可能地迴避那些難纏的造物,留給其他更擅於交戰的冒險者處理。
然而在找到陣地的主人前,她反倒率先在湖岸邊碰見了個預料之外的,無法忽視存在的人。
綿長的黑髮、堇紫色的眸、纖細的體態……帶著涼意的風輕撫而過,裙擺隨之飄揚,深色布料之上波光盪漾,如同一小片凝結於此的夜色。湖畔的女性一手執杖,以肢體做引翩然起舞,法術的波紋順著擺盪開來,那姿態、那魔力流淌的韻律、於地面恣意鋪展開來的紛繁絲線……恍若鏡像一般,她不會錯認。
那是她。是艾瑞絲.涅墨西斯。
……怎麼回事?情報裡可沒提過這些,是複製能力?還是那傢伙的偽裝?
猜疑不定間,那道同樣優雅的倩影彷彿感知到什麼般足尖一頓,兩人四目相對。「敵人?」不若艾瑞絲眼底的訝異,人影映入眼簾之際,鮮明凜然的敵意浮現,杖端彈動,漆黑的羽簇緩緩成形,滿載著動盪不安的魔力,正是她最為直觀的攻擊手段——是她在建構出陣地後,一貫做為起手的行動模式。
短暫的詫異稍縱即逝,那人手中短杖輕點,破空聲響起,黑羽便如箭矢般疾射而出。艾瑞絲同樣揮舞起杖,以等量的黑羽與之相擊,將攻勢逐一消解,視線沒有半分動搖,只審視著眼前的人。周遭暫且沒有其他更難纏的威脅……在這一小方區域之中,彼方的她便是最為麻煩的敵手。
「既然妳就是我、還照著我的形式鋪設了舞台,也該知道最適合『艾瑞絲』的戰鬥方法是什麼吧?」
對於眼前滿懷敵意的複製品,半晌過後,艾瑞絲反倒笑了起來,隨即她伸出手,魔力流淌至指尖、充盈於法杖上聚能的寶石之中,蓄勢待發。
「——來跳支舞吧。」
異口同聲,兩道全然相同的聲線。她看見自己臉上流露笑意,當然,她深知自己的脾性,如果眼前的確實是「艾瑞絲」,就絕不會拒絕這份邀請。
步履輕踏上前,如同欣然應邀的舞伴,她正式邁入魔法陣的範圍之中。那是「舞臺」,是她常用的輔助型法術陣地,詛咒與祝福皆在一念之間,不論防守或進攻、用來賦予強化抑或是削弱敵手,都有相當的助益,也因此,艾瑞絲總是習慣以此做為諸多魔法的根基。
這確實正是她的作風。
法陣的絲線蔓延至腳下時,沉重的詛咒便隨之壓迫而來,她沒有停步,纏身的魔力化做祝福,輕巧拂去落於身上的黑羽。那些法術本就屬於她,要想將之拆解開來、回歸其魔力的本質,也不過舉手之勞。
「——奧吉莉亞。」
她嘗試喚出另一個名字。沒有回應。
啊,果然。
再怎麼相仿,出自他人之手的偽物終究存有破綻,不可能與本尊全然相同。由此她隱約能猜到些什麼,掠去了形影,卻沒能洞悉深藏其中的奧秘,徒有其名罷了。
瞇起眼,探出的指尖短暫碰觸到那支臂彎,她感受到一陣與肉身不甚相符的僵硬與冷意。打自被巫妖的片隅靈魂憑依後,只要那抹鬱藍尚存心中,她的血肉便是冰冷的、不似生靈的溫度,然而如今觸及的又與那不盡相同,與其以行屍走肉的觸感來類比,更為貼切的反倒該是……從未真正擁有過生命的無機物。
人偶。一個直覺性的詞彙躍入腦海,答案呼之欲出。
……仔細想來,如今的遭遇倒也不算太令人意外的光景。就像先前遭遇的那些,他們能偷走口耳相傳的傳說、軼聞與神話,又有什麼道理偷不走確切存在的「傳奇」?
得出了解答,艾瑞絲再度迫近,法術的絲線如同湖心被激起的波濤般湧上,衝擊彼端佈下的、那些結構同樣精妙的黑魔法,將其逐步拆解、消弭無形。同樣地,對方也沒有坐以待斃,她的攻勢同樣會被攔截、以相仿的手法撕裂。
此地正上演一場魔幻的雙人舞,遵循無聲的韻律,二者的步履與魔法看似和諧一致,細微處又針鋒相對,法術的光輝與暗流交錯,互不相讓,總沒有一方能徹底佔上風。隨著爭鬥加劇,地面的法陣光彩也在不斷變換,足尖點上、深痕從完美的圓陣一隅綻開,碎裂過後復又修整的結構不安定地顫動著,混雜了兩種魔力之後,陣地再難以維繫應有的功用,雖然還不足以做為自己的助力,至少已不成妨礙。
但那還遠遠不夠,要想打破僵局,能做到的必然只有做為主體的自己。一曲之下,她多少已經摸透另一個自我的行為模式,正如贗品的意義,其行為千篇一律,眼前重現的那些全是她瞭然於心的技巧,並無新意——也不曾擁有創造的能力。
想結束這場舞,只需要一個嶄新的不和諧音。
又是半圈輕盈的旋舞,法術震盪竄過身側,在旋回反撲前便因撞上護盾而消散。閃避攻勢之餘,她尚有餘裕對自己施加上一道迅敏的加護,乘著這巧妙的速度差,她順利地在對方退避前攬住另一個自己的腰際,令早有準備的短杖——釋放並繞上暗元素之後、那杖前端形如短匕,鋒利得很——順勢斬入胸膛,發出不協調的悶響。
在自己驚愕的神色之中,她握緊杖柄。
「我不曉得你們究竟用了什麼方法、仿造了我的力量……但可別忘了,除去冒險者的身份,我也是個舞者,是舞臺上的演員,你們偷去的『艾瑞絲』,不過是我扮演的角色之一。」
「而妳,只是在模仿著那個角色的一言一行罷了。我猜你們也不曉得,她還會這麼做吧?」
奧蒂列特確實也不擅長如此,揮刀的動作顯得生疏、卻毫不含糊,附著上種種加護的魔力薄刃向下劃動,毫無滯礙地劈開整個身軀。如此大幅度的暴行本該造成血肉模糊的場面,然而發展並未如她所猜想的那般,瞬時之間,「艾瑞絲」的身軀褪成了無色的白、輪廓消散無形,只餘空洞破碎的人偶倒落湖水之中,激起一片浪花。
注視著那再也無法回應的蒼白殘骸片刻,確信它再也不構成威脅後,她方自碎塊堆裡抽出法杖,正要站起身,卻因朝自己走來的漆黑身影而猛地頓住。
「湖岸另一頭沒有發現目標行蹤……看來妳也遇到複製品了,那傢伙做的東西還不少,麻煩得很。」
提著槍的黑髮少年將銀亮的視線從人偶身上收回,轉向她時,眼底的厭惡之色已經巧妙地收斂而去。其姿態與神韻、周身纏繞的凜冽魔力與腳下不安擾動的陰影,皆與她所認識的那名騎士別無二致。
「……」
可艾瑞絲只是沉默以對,看著那道如常發問、毫不陌生的人影,並沒有鬆開手中的武器。
她很清楚,那個人並沒有參與這次的搜捕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