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 西南坤
順作為此次「馬跡洋戰役」作戰指揮之一,戰敗自知是難辭其咎,看著蔡牽鐵著一張臉走進了船艙,還未等落座,便見他舉起了酒甕砸向船板,那碎裂聲響震耳欲聾,驚得順身子一顫,低著頭不敢看他。
「你他媽王八羔子,朱濆你幾個意思?」聽此一言,順戰戰兢兢抬起頭,只見蔡牽將滿腔怒火,發洩在面向自己另一側的朱濆身上。
「你少將責任都推卸於我,我幫數月前才與那水師全力拼鬥,如今幫中實力還恢復不到半成,如何與之硬戰?再說了,那水師為何只攻我幫處,卻不攻你?」朱濆一聽,火氣也上了頭,不甘示弱的質問。
「為何只攻你?你王八羔的還有臉敢問?這排兵布陣之時你可有上過心?還有,這你他媽的究竟要修整幾個月,才能見好?你別滿腦子裡都只想著分銀兩,卻使不了十足的力!」蔡牽怒喝,他始終覺得這數月以來接濟這朱濆,卻是弊大於利。
閩浙海域一帶,原先便是蔡牽幫主要的勢力分布範圍,然而自那李長庚的浙江水師,在海上全力追剿海盜以來,他早已失了此片海域的主掌權,蔡牽已無路可退,完全的攻克臺灣顯得如此迫切,是如今首要之務。
自己也曾與這朱濆商量,蔡牽幫可在廣東設下據點,擴展於此海域的發展性,作為交換此後讓其掌管臺灣部分領土,朱濆也只是意興闌珊,他總給蔡牽一種事事皆似在觀望,卻始終都不肯盡心盡力之感。蔡牽感到此人實是狼子野心,救其一次便求得越多,要嘛他是嫌地分得少了,要嘛就是他對臺灣還有著其他企圖之心。
如今這沒用的朱濆總算有點用處,好不容易能探得了李長庚那條大魚的動向,而讓此大魚逃脫的這個漏網,卻也是他朱濆所放的……
「好……好!老子也不想再當你龜孫子了,想著便是受了你蔡牽接濟,才事事看你臉色,處處充作小弟,你若大聲吼,自己是連屁都不敢帶一聲響。要不是我幫中消息靈通,也沒這齣半路劫殺李長庚的戲碼,如今老子也不演了,我寧願回去安於那廣東一隅,也好過此後受你惡氣。事已至此,此後你走你的陽關道,老子過老子的獨木橋!」朱濆終於將這數月以來受的惡氣,一次宣洩而出。
「威武王,慕娘受了鎗傷!」此時一幫眾匆忙來報,蔡牽聞之大驚,急忙啟航趕至鹿耳門,再無心思去理那朱濆,二人至此一拍兩散。
※
「聖上,這浙江水師提督李長庚,定是與那蔡氏賊夥,早已私下交相勾結,才佯裝久攻不下這賊寇,否則這一來二去早該將其緝拿了才是……卻是枉費聖上還特准其打造新艇,更是撥了精兵予他,如今卻被那幾些個賊匪,給擊了個大敗而歸……」總督玉德正於金鑾殿上,上奏搧風點火。
自蔡牽出逃後,玉德便將賊幫干涉造船且盜之一事,一昧推諉卸責給軍船造辦處官員,究責其為怠忽職守,雖那官員作為替罪羔羊被處置了,然嘉慶帝卻也罰玉德兩年俸祿,並疾言厲色警示於他,後續折騰出那一團亂麻之事,須得盡速收拾了,否則他這總督之位,怕是不保。
但在數月前,見那李長庚的水師平了朱濆之亂,再次剿匪有成,似是又要平步青雲了,玉德可是急紅了眼!自己原先猜想這聖上之心,定是於「主剿」與「主撫」海盜間搖擺不定,然如今主剿派再三建功,他必得先擊潰了這李長庚不可,這真正出力立功的人沒了,再來就是好好收拾收拾,這浙江派官府的時候了。
數日後,朝廷派下一只詔書,稱浙江水師剿匪不力,使蔡氏逆匪再三脫逃,須重新整飭水師內部,更褫奪浙江水師提督李長庚之頂戴花翎。
聽此天大噩耗,長庚帶出的子弟兵,無不為之感到憤懣,他們於戰場上出生入死、損兵折將,且此役更是折了長庚一名得力副將,最終卻換得此般結果,但更令他們感到憤慨不平的,便是他們的大統領李長庚,被革一事。
而被革職的李長庚,此時卻坐於家中若有所思——
他正手執一短弩,弩上繫一短籤,籤中內容書以欲投誠之語云云,更言謝他當日鼓勵製偶師一言,長庚恍然想起那日於普陀山之時,所遇見一位遺落木偶的女子。
「原來……」李長庚兀自喃喃低語。
製偶如此精巧之人、蔡牽幫出沒於普陀山……他心想自己早該將此些事串聯在一起,李長庚站起了身,並將信籤收入懷中,他知道,只要好好運用此女子,興許能獲取更多蔡牽幫的情報,此後要將其一舉擊潰,便是遲早的事。
※
「妳鎗傷要不要緊?」蔡牽急匆匆的趕來察看慕兒傷勢,只見慕兒正於榻上休養。
「沒事,肩上一點擦傷罷了……倒是你,牽,滬尾那如何了?你跟朱濆合作怎的沒找我商量?」聽慕兒說傷勢不重,且見她氣色看來確實還不錯,蔡牽方才舒了口氣,但又見她柳眉倒豎,厲聲責問的模樣,明顯是對自己惱了火,蔡牽不免咋了咋舌,坐於一旁不發一語。
「牽……」慕兒放軟了語氣,將手心搭於他背上。
「起初還算得上平順,我打著反清旗幟,滬尾那地百姓也算願服於我,然而那處的地頭蛇,表面上對我恭敬,實際仍是對我蔡牽幫忌憚不已。這不,一沒留心到他們,見了清廷派水師來襲,卻與那郊商狼狽為奸奪我據點斷我後路……」蔡牽說起了此些時日以來所遭遇之事,然而愈說愈感氣憤。
「卻是急不得,民心是得慢慢養出來的,他們如此牴觸於我幫,是並不瞭解我們來此的目的,只道我們是一般海盜水匪,來此只為奪取資糧據地稱王,他們自然心口不一,不能真服……」慕兒卻是平淡的說著。
「卻不要與那朱濆一般,白眼狼,養不熟……」蔡牽憤憤說著,接著便與慕兒又談了幫中之事與各地情勢……
※
白若正坐於艙房中,她只感到心亂如麻,於是便步出了艙門,看著天空的月色迷濛,她倚在船沿不自覺嘆息了起來。
水師攻至鹿耳門那日,那個時不時浮現於自己腦海裡的男子,沒想到竟出現於此,而且還是那水師頭領李長庚!這一切都令白若感到震驚不已。
當時在知曉了他便是水師提督後,白若突然靈光一閃,趕緊去寫了張字條,塞於紫縷衣衫中,接著小心翼翼出了艙,卻見墨然竟被李長庚壓制於地,她趕緊取出了藏於袖中的自製小型十字弓,並改將信籤綁於短弩之上,正當長庚即將手起刀落之時,她也射出了短弩,分開了二人。
白若的內心自然是不想終身為盜的——
雖她仍感激呂慕兒當年出手相救,才得以讓自己從官府手中脫身,然而終究掩蓋不了內心,是如此排斥著如今為盜的自己。
蔡牽一開始描繪的海上藍圖,像是於他治理之下的臺灣,便能成為宛若樂土之境,白若也曾想過,自己或許能於此塊土地上,如鳳凰涅槃般浴火重生。然而想於異鄉之處落地生根、開枝散葉,那是得有多少人的犧牲,才得以換取的呢?過多美好的幻想,映襯出的現實就有多慘痛……
海盜可不是於海上遊歷的行者,那是與官為敵於民有害的盜寇,此些人的出現,無論是對居住沿海的百姓,抑或是對往來經商的船隊,都造成了不小的威脅傷害。
自入幫後,她更加潛心致力於製偶之事,甚至自己所做之魁儡兵器,能於多場戰事之中,擊退敵軍立下功勞,這些都無不令自己升起了股莫名的成就之感,她一心只求有更好的製偶技巧,似乎對外界所有發生之事,都感到與己無有關聯。
但等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早已成了傷人幫兇的一環,她所做之魁儡兵器,傷害之人更是不計其數!
白若只想去個沒有人認識自己的地方,盡情的做自己想做的事,完成心中的夢,她必須逃脫這漸漸令其負罪感加深之地,去尋找真正屬於自己的天地。而自己心中的這份溫暖與希冀,卻不知為何是來自李長庚,她內心隱隱感到,或許此人能襄助自己,擺脫為盜的罪孽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