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潭市藥癮關懷中心:個案結案報告〉:案號「230411」,姓名「章潾駿」,生理性別「男」,個案管理師「姜維迦」。以下為關懷服務期間大綱:
4月11日,章潾駿曾檢驗海洛因呈陽性反應,違反《毒品與藥物濫用防制條例》判入監勒戒90日,於本日正式結束服刑,賦歸後由本中心進行出監銜接輔導與生活關懷,服務期為6個月至1年。然因符合條件代號「D」,故呈請提前結案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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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的辦公室,姜維迦一邊喝著氣泡水,一邊和洪惠鈴閒聊著:「鈴子,明天有行程嗎?我早上接到一個新案,名字叫做章潾駿,三十多歲已經勒戒過七次了,簡直是勒戒趙子龍。他現居地在赤潭另一端的村鎮區裡,妳也管那一區的,一起家訪如何?」
洪惠鈴看了一下桌曆:「可以呀,不過你有約上他了嗎?」
「這五天內我打了十通電話,最後一通他才接起來,就只說一句『呃,我不住在家。』,還是我上系統查才知道他的新住址的,有夠沒禮貌的傢伙。」他打了個嗝,旁若無人地繼續說:「要是家訪也找不到人,我馬上走程序。第一步,申請警察協尋人口,反正條子也都隨便找找;第二步,找不到人就馬上申請提前結案。」
洪惠鈴疑惑:「你怎麼就這麼著急想把人家結束呢?」
「嘿,我們的精神也是資源,要是花太多精神去管理這些態度惡劣的渾球,對那些真正需要的人豈不是浪費?」他想了想,突然好奇:「對了,我記得現在我們系統都要用新代號?失聯結案的代號是什麼來著?」
洪惠鈴想了一下,「應該是『M』,代表 Missing。」
一眨眼過去,二十四小時後,洪惠鈴和姜維迦已經來到小村鎮地區,並抵達個案章潾駿提供的住址,然而這是一間民宿。
姜維迦詢問老闆,得到的回應是:「啊?章潾駿?他就來這邊住了三天,說是和家裡吵架,第二天開始還賒帳咧。」
他翻了個白眼,馬上打了通電話給章潾駿,這次他倒是接聽得很快。姜維迦馬上問:「章先生,我是藥癮關懷中心的姜老師,我在你住址的民宿,你在哪裡?」
電話那端,他的聲音相當迷糊:「哦……我在家。」
「你回到你戶籍地址住了?」
「沒有。」
「什麼『沒有』,還是你搬到別的地方去了?」
「不知道。」簡短而理直氣壯的回應,讓姜維迦掛斷了電話。
他咬緊著牙,忍住不在店裡大聲起來:「混帳東西我花了一整天來這麼遠的地方找你,你居然給我甩這態度,通通去吃寶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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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1日,章潾駿因個管師進行家訪、電訪與關懷信件仍持續未遇,申請警方失聯協尋,若協尋確定找無此人口,將可依規定提前申請結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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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飯時間前的最後五分鐘,姜維迦已經盯著左手邊的雙層牛肉芝士漢堡與薯條,望眼欲穿,如飢似渴,『啊,十二點怎麼這麼漫長?這間可是赤潭市最棒的店「六漢子」的培根起司漢堡。那薯條的酥脆、那肉質的鬆軟、那布里歐麵包的扎實,更重要的是——有秘製培根!』
電話不識趣地響起了,眼見只剩下三分鐘就是午休,要是這是個重要電話,估計要講上半小時。
仍然,他無法戰勝自己的道德感,還是不情願地接了起來:「唉,您好,這裡是藥癮關懷中心,請問有什麼幫忙的嗎?」
電話那端是年紀較大的婦女聲音:「你好,請問是之前有寄信過來的藥癮輔導老師嗎?我是章潾駿的媽媽,他最近越來越嚴重了,你們可以不可以來看一下他?」
『什麼鬼,章潾駿這老狗日的出現了,還真搬回家了?』姜維迦問:「章媽媽您好,我之前嘗試聯繫他許多次,但摸不著他的行蹤,請問他現在是在戶籍地住嗎?」
「對,他回家住後又常常給自己打針,那些不好的東西,現在都沒辦法出去工作,甚至也不太吃東西,每天都躺在床上哀號,所以想問你能不能來看他到底該是怎麼辦才好。」
姜維迦看了眼時間,只剩下一分鐘,而且肚子已經飢腸轆轆,只是他仍回應:「好,請稍等我一下,車程大約要半小時。」隨後抓著食物紙袋,向組長報備公出去了。
一抬頭過去,四十分鐘後,姜維迦已經抵達章潾駿的登記戶籍地,是一棟在市鎮交接處的老公寓,爬了六樓樓梯才抵達。
由章母迎接,她一開門便說:「姜老師,謝謝你來,潾駿就在後面那個房間,拜託你去看一下。」
『這屋子外頭還挺乾淨,擺設整齊簡潔,沒有多餘或堆積的東西,說明這家子其他人過得都還挺樸實,不知道這痞子是怎樣了。』
姜維迦一踏入那房間內,一股難以言喻,幾近不適的氣味環繞著不祥氛圍,視野昏暗,他必須拿起手機燈光照,才看見床上躺著一名只穿著內褲,上身赤裸、皺紋遍布、皮膚龜裂、瘡孔滿身的男人。那就是章潾駿本人。
章母拉住姜維迦:「老師小心。」
他停下腳步,往地上一照,才發現有幾支用過的針筒在地上:「該死!」他下意識地喊出聲,馬上摀住自己的嘴。
章潾駿兩眼都睜不太開,呻吟了許久,突然喊出:「藥癮中心嗎?啊……幫我啊……」可姜維迦聽不太清楚,小心翼翼地更靠近過去,章潾駿又說:「我真的快不行……我好想戒掉這個東西……救救我……」
姜維迦愣住了,但他跟著意識行動,試著要將章潾駿扶坐起來,但對方無法施力,花了將近六分鐘才終於艱難地挺起身。姜維迦坐在床邊,擔憂地問:「發生什麼事情了,是什麼原因讓你勒戒後又接觸藥物,而且劑量這麼大?」
章潾駿含糊地說了幾句,才稍微變得清晰一些:「我的腰動過手術,背也很痛……但我不想讓我工頭發現我不能做,就用海洛因止痛……」
姜維迦輕嘆了口氣:「潾駿,你是因為止痛才用藥的嗎?」他困難地嘗試點頭,姜維迦看懂了便接著說:「辛苦你了,為了維持工作收入而犧牲,但還是要提醒你,如果濫用藥物來止痛,對身體的負擔會越來越大,而且毒品的需求也讓收入更入不敷出。這樣吧,我們藥癮中心有提供醫療轉介,我可以幫你申請海洛因的治療,叫做『美沙冬治療』,只要維持每天去醫院飲用,可以減緩對於海洛因的需求和戒斷症狀。」
章潾駿持續點頭,睜不開雙眼,淚珠卻止不住地滑落:「好……好……拜託你……我要去……」他身上的皺紋,以他的年紀而言,這不是年邁所致,而是曾經肥胖而短時間內暴瘦產生的斑紋。
姜維迦將手邊的食物紙袋放在他床頭櫃邊:「章先生,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是我們重回健康的第一步,務必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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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3日,由個管師姜維迦為個案章潾駿申請的美沙冬替代治療計畫,審核通過。今日為預定初診日,於赤潭市立騎士醫院進行門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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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颱風暴雨,辦公室即使拉起百葉窗,也能從縫隙看見外頭灰黑的大風大雨瘋狂地摧殘城市。
姜維迦坐在服務檯邊,與洪惠鈴聊著天:「妳還記得之前妳陪我找的章潾駿嗎?痞子又失蹤了。那天我臨時出去家訪就是找他,他哭著說想要戒癮,我用最快的速度幫他申請到騎士醫院的戒癮門診,今天三點半要初診,結果上周開始他電話又不接,他媽媽還跟我說他還在家注射海洛因,到底在幹什麼?」
洪惠鈴歪著頭:「章潾駿嗎?他大概十分鐘前有寄訊息來耶,你看。」姜維迦馬上翻過櫃檯,看上螢幕,確實是章潾駿傳的信息。
內容是:「維迦老師,我手機號碼欠費被停用了,所以換了預付卡號碼,現在用機場免費 Wi-Fi。今天下午的初診費用太貴了,我兩天沒吃飯了也沒存夠,如果等一下還是沒有借到錢,我就不去了。不要跟我媽說,我不想要她插手。」
「這傢伙把我當什麼?啊,算了,幾天前他媽媽有特別打給我,反覆拜託我一定要陪他去看戒癮醫生。」
「你要小心哦,外面颳風下雨的,而且幫個案出錢一定要拿回來,不然被發現會被記過的哦。」
兩個小時後,騎士醫院一樓大廳,渾身溼透的姜維迦晃著身體走了進來。
他看見章潾駿坐在掛號區前的座位,便上前問:「章先生,你還好嗎?」
「維迦老師。」章潾駿今天的氣色看起來比那天在家裡好上許多,但仍然兩眼迷糊,咬字不清:「我還好,但沒有錢,我還沒有回去工作。」
「你前幾天上哪去了?上週我去家訪過,你媽媽說你出城了兩天。」
「三天,我幫朋友開車去庫漢市。」
「是工作嗎?」
「不是,朋友互相幫忙而已,談錢多沒意思。」
「你兩天沒吃東西也存不出一頓飯錢的初診費,這時候還不拿錢?」
「話不是這樣說,他們有給我東西啊。」
「不會是藥吧?」姜維迦一問,章潾駿便沉默。姜維迦忍不住嘆了口氣,搖搖頭,說:「沒關係,今天開始就是治療了,只要你按照規定,每天來服用美沙冬,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
「可是我朋友說,海洛因已經這麼強了,美沙冬能把他壓下來,代表他的傷害更大吧?」
『所以他選擇相信給毒品的朋友,而不是醫院門診的判斷。』姜維迦摀住臉:「大哥,那東西確實有戒斷性,但之所以能在醫院使用這麼多年,你不覺得它應該是有正面療效的嗎?」
章潾駿才點頭:「噢,可是我還是沒有錢。」
姜維迦咬著唇,從錢包掏出了五張紙鈔:「我先幫你出了,之後我會幫你轉介工作,穩定後要還我哦。」章潾駿接過紙鈔,眼睛沒有離開錢。姜維迦看著他無神的樣子,拿出一包餅乾:「兩天沒吃東西了吧?我給你買了辣起司玉米片,可以吃吧?」
章潾駿接過食物,但說的是:「我現在口很渴,你怎麼不請我喝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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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日,赤潭市立騎士醫院物質科代表來電,尋洽個管師姜維迦:「姜維迦個管師嗎?您好,這邊要告知您,您轉介的個案章潾駿先生因為未遵守美沙冬治療規定,已經被取消治療計畫了。」
姜維迦直呼:「什麼?我先替他道歉,但他違反了什麼?」
院方人員答:「他從6月13日初診後便沒有再來過,依照規定,連續14天未請假而缺席,就會取消治療計畫名額,且恕無法退款。」
『你他媽……』電話掛斷後,姜維迦起身就找了背後的組長輝哥。姜維迦一邊給自己太陽穴按摩,一邊問:「輝哥,我可以提前結案嗎?章潾駿太誇張了,他美沙冬治療一次都沒去,電話也不接,傳訊息就是要借錢,我可以用代號『U』結案他嗎?Unforgiven,不可原諒,不然就是代號『A』,Asshole 啦!」
輝哥安撫他的情緒:「辛苦了,我們個案就是這樣,如果他們真的那麼守規矩,我們也都失業啦,哈。乖啦,再去打一通電話看看,如果沒接的話就先放著一陣子吧。」
姜維迦被摸摸頭後,還是照做了。他再次撥號給章潾駿,至語音信箱仍未接聽,可就在姜維迦要無視他時,電話突然被回撥,立刻接起:「喂?章先生嗎,你這陣子去哪了?」
「維迦老師,我是潾駿的媽媽,我想請問你,最近有和他連繫上嗎?」
姜維迦有些意外:「媽媽您好,他最近都還沒有回家嗎?」
「老師,是這樣的,七月初的時候他和我吵了一架,後來就自己搬出去了。他開走我們家裡的車,銀行存摺也都拿走了,電話又換了,我很擔心他會不會在外面遇到什麼壞人,被騙錢了。」
『以那傢伙的行跡與態度,什麼都有可能。』姜維迦嘆息,回答:「我也一直在嘗試和他聯繫,但他電話沒有接,也沒有提供任何聯繫人或新住址,之前住的民宿也打過電話,但也說沒有再見過他的行蹤。」
「這樣嗎……我知道了,謝謝老師。」
聽得出,電話那端的老母親哽咽,姜維迦便說:「章媽媽,雖然還是要請你做好心理準備,但只要還可以,我會盡我所能繼續嘗試聯繫他的,我是他的個管師、輔導老師,我的職責就是幫助他。」
「謝謝你,是我們不好,小時候我們賺錢忙,沒時間照顧到他,他交到壞朋友後就開始碰那些東西了。他以前很胖很壯,後來因為壞東西變得瘦成這樣,當媽媽的真的看得很難過。」
「潾駿是成年人了,他可以做出決定,也該為自己的決定負責,但無論怎麼說,媽媽也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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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5日,章潾駿因持續無法聯繫,於行政流程期限後,二次申請警方失聯協尋。
7月28日,警方寄送通知單至藥癮中心,個案章潾駿因無有效居住地址,戶籍地查無此人,故協尋以失聯未果結論,藥癮中心可依組長指示判斷是否結案。
將近下班時間,姜維迦在櫃檯發呆著,洪惠鈴恰好走了過來,便關心問候:「值班辛苦啦,你最近看著挺忙的,有記得檢查一下電子郵件嗎?」
姜維迦才回神,手忙腳亂地開始操作電腦,生怕拖延到下班多一分鐘:「可惡,我一直想著那個恩妃主任給我的難題,都忘了正常工作怎麼搞了!」他點開信箱,發現章潾駿竟然又回信了,「我去,我原本想說明天就要送出結案報告,結果又給我最後一秒鐘出現了!」信件內容和上次差不多,主要是自己又換了號碼,並打算到其他城市工作,姜維迦便馬上打電話過去。
「喂?你哪位?」
「我是藥癮中心的姜維迦。潾駿,你要去其他城市工作嗎?」
「原本是有打算,但最近身體不好,所以算了。」
「你沒有去騎士醫院服用美沙冬第二次過,原因是什麼?。」
「啊,那太麻煩了……每天要過去醫院一趟,還要花那麼多錢。」
姜維迦給自己搧了一巴掌,「章先生,藥癮可以說是一種疾病,生病的人要好好治療才能康復,補助的問題我會再幫你申請,找工作我也可以幫你轉介勞動局,但你不能突然消失這麼長時間,我們都以為你出了什麼事情了。」
「我就是搬出來後沒有錢,只能在這種……像合租房的屋子弄一個床位,這裡的人都對我很好,比在家裡快活多了。」
「但你說了你現在沒有錢,身體還不好,如果出事情了,有人照顧你嗎?還有,你和家人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媽整天碎碎唸個不停,一直叫我去看醫生,去找工作,我是有尊嚴的男人,憑什麼要被她指來指去?」
「章先生,媽媽的態度可能確實讓你不悅,但你沒有接受藥癮治療,而且突然帶著資產離開家庭,這讓誰都會擔心的。」
「好了啦,不要說那麼多了,你再幫我一次行不行?」
「戒癮門診嗎?我試試看,其他醫院可能比較遠,因為騎士醫院戒癮科已經告知拒收了。」
「你聽不懂我的意思嗎?我現在需要的不是那個。」
「你……還是想要借錢嗎?」
「我現在都快付不出房租,也沒有東西吃飯,你不幫我嗎?」
姜維迦的牙齒咬得不能再緊:「先生,我說了我可以幫你找工作,可以幫你申請補助,但不論是我們中心規定的公開名義,還是我上次幫你出初診費的私人名義,我不能再給你錢了。」
「哦,那你們真的很沒用啊。連我真正的需要都幫不了忙,以後也不用打電話騷擾我了,我有我的生存方法。」說完,章潾駿掛斷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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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3日,章潾駿因協尋未果,且明確表示拒絕藥癮中心關懷,由姜個管師維迦提呈結案報告書後,一周後正式宣告結案。
『輝哥說,長年藥癮者多有的一種特性,就是無止盡的推卸責任,面對自己可以改變的要素,歸咎於命運,歸咎於他人,總之就是不願意改變,因此對能帶來感官麻痺與刺激的藥物,有著強烈心理依賴。這些道理,大學時我就懂了,但我一直以為,人之所以作為一個人,總要有一條底線在。也因為有個底線在,一般人才知道即使再怎樣放蕩不羈,也要控制在讓自己人身安全的範圍之內。很可惜的是,並不是所有人都有這條底線。章潾俊,我不討厭你,我也從來沒有看不起你,但我真心地為你的選擇感到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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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8日,赤潭市法醫部來函,通知藥癮中心關懷個案「章潾駿」已死亡。死因詳情尚待查驗,警方初步研判為用藥過度以致呼吸急性衰竭而亡。
姜維迦看著這則信件,緊皺著眉,拿起了話筒,放下,又拿起,然後撥打了電話:「喂?請問是章媽媽嗎。最近……您有收到和潾駿有關的消息嗎?」
「章潾駿嗎……他過世了。」
他拿開話筒才嘆了口氣,摀住雙眼,猶豫地問:「本次正是想要通知媽媽這件事的,望請節哀順變。您目前還好嗎?」
「上禮拜以前,警察跟我說到處都找不到人,我大概就知道會這樣了。這麼一個孩子自己養了三十幾年,還是這樣……唉……」
姜維迦一時說不出話來,沉默了一會,再次安慰了章母幾句後,結束通話。
輝哥從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溫柔地說:「辛苦了,我知道你盡力了。這也是他的決定,不用太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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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下的露天吸菸區,姜維迦從不抽菸,他看著那些抽菸的人,喝起了氣泡水。
他抬起頭,看著一望無際的蔚藍蒼穹,沒有注意到一名襯衫正裝的冷面女子與他擦肩而過,胸前的名牌寫著:「紅寶石文創.創意主任.許恩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