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陰翳之下的眼瞳微微睜大,我僵硬地轉動脖頸,視線謹慎地迎上那對深灰色的雙目,先前那帶著無形荊棘的戒慎恐懼已然收斂,不再使受血偶安撫的人偶心臟響起雜亂的心音。
「對不起,因為我的先入為主,對妳做出了失禮的反應。」
我讓歐克把手臂收了回去,隨後歛眸低問道:「妳……明明還是一樣怕我,為什麼要向我道歉?」
她沒有回答,只是逕自提起右臂,緩緩撩起蓋過手腕的衣袖,將面目全非的手臂完整展示於眼前。
露出的下手臂帶著像是擰轉毛巾一樣的深刻斜紋;潰爛結痂的皮膚滿佈壞死的灰白,血管破裂泛起的烏紫交錯其中,幾乎看不出原本的正常膚色;不祥的黑霧纏繞未能癒合的傷口,在斜紋的凹壑間上下浮動。如此駭人的傷勢,讓人難以想像她是怎麼提起臂膀,操弄指尖譜出那樣令人神往的動人旋律。
「很可怕的樣子,對吧?」
她重新拉下袖口,嘴角微微勾起苦澀的弧度,語調依舊柔和,「遭人冷眼、譏諷、排斥、畏懼,僅僅是一眼的主觀認定,那是很令人難過的事情。」
「人們擁有能洞察事物的眼睛,卻沒能注視更加真實的內心;我能聽取不受外物蒙蔽的真實心跳,卻只憑短短一小節的音色來定論整首樂曲。擅自評斷妳努力譜出的心跳,這樣的行為實在太過傲慢,所以我必須向妳道歉,非常對不起。」
語畢,她彎腰深深一鞠躬,即便脆弱的命脈毫無防備地展露在我的面前,矮小的身軀也不再因畏怯而蜷縮顫抖。
傲慢、嗎……
或許,她所聽見的已是完整的樂章,那確實是屬於怪物的心跳——我的嘴一張一闔,卻是沒能吐出反駁對方或贊同自己的隻字片語。
良久,有些乾澀的喉嚨才終於擠出聲音,話音輕得近似呢喃,「即使……本能地感到恐懼,妳也願意繼續傾聽嗎?」
聞言,她緩緩抬起頭,真摯而懇切地回答:「若妳願意讓我傾聽的話,我絕不會拒絕如此堅韌而誠摯的心跳聲。」
我沒由來地側頭望了歐克一眼,一手撫上傳出平穩脈動的心口,卻沒有將心底一閃而逝的篤定猜測轉成意念傳達。又過了半晌,我才重新對上身前這人的目光,開口問:「妳叫什麼名字?」
「我叫旋律。」沒有過多遲疑的回答之後,旋律揚起溫柔的淺笑輕問:「妳願意告訴我妳的名字嗎?」
儘管在暗殺委託仍在執行的當下,我不該繼續暴露關於自己的任何訊息,但在這個太過和善的溫婉笑意面前,我就像是第一次翻閱書本的篇章,第一次感受到那僅只存在於故事中的美好,回應的話音甚至因此變得生澀:「萊伊……我叫萊伊,萊伊.薩拉艾瑪。」
「萊伊……真好聽的名字。」
靦腆的笑意剛攀上嘴角,雙方的眼神卻在下一刻閃過一絲警惕,旋律的語氣更是變得不安且凝重,「已經有人醒了……」
歐克隨後牽住我的左手,像是在嫌面前焦急地轉頭張望的旋律不夠慌亂似的,自發地倒數起甦醒的兩名親信趕來的時間:「四十、三十九——」
「別數了。」
「……」
不疾不徐的朝密室外頭走去,旋律原本還在擔心達利艾姆的屍體,而後忽然驚覺什麼的急忙追了上來,「等等、萊伊!妳該不會要把那些人也——」
「旋律。」
我站在面對著海岸的玻璃窗前,接著隨手拾起書桌前的皮椅向上一砸,伴隨著一聲巨響,皮椅隨著窗框與玻璃的碎片一同墜落到了屋外。
帶著鹹味的海風撩起反射著銀白月光的長髮,隨風舞動的縷縷細影落在面露惶然的旋律身上。我勾起嘴角,朝她伸出空著的另一隻手,「妳相信我嗎?」
急促的腳步聲逐漸逼近,旋律抓著長笛的手指微微顫抖,雙手躊躇地鬆開又緊握。門板在來者的衝撞下發出悶響,掩蓋了海浪拍擊崖壁的回音;在下一聲撞擊逼近之時,溫暖的掌心才終於與我的交疊。
眼底的笑意加深,我拉著她躍上窗台,一塊玻璃碎片從腳邊墜落。
「希望妳不怕高。」
「那女的跳窗跑了!快帶人去懸崖邊搜,海裡也不能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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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睜開眼睛了。」
「已、已經安全落地了嗎……?」
緊緊抓著我的右臂的旋律謹慎地睜開一眼,語氣仍是驚魂未定,「我都已經做好要跳海逃跑的心理準備了,沒想到會突然飛到空中……」
在達利艾姆的兩名親信闖入書房的前一刻,我帶著旋律躍下窗台,借助歐克的念能力瞬間轉移到莊園上空。扔出窗外的椅子如期引開了親信的注意,把搜索範圍導向看來更容易藏匿入侵者的防風林,歐克則在空中再一次發動能力,離開了混雜人聲的海岸。
此時我們身處一處離海岸約二十公里遠的密林中,四周沒有任何夜行性動物的蹤跡,只有稀疏的枝葉摩擦聲迴盪。
我在轉移至空中時就聚起了許久未用的護膜,將三人一併納入保護範圍內,目的不只是抵禦下墜時的風壓,也是為了前往暫時的落腳處而提前做準備。
旋律直到此時才完全鬆開我的手,低頭端詳起包覆自身的半透明護膜,「這是……?」
「這一帶的空氣都混有腐蝕性氣體,即使帶著防毒面具仍會灼傷呼吸道,穿上最高等級的防護衣也只能撐半小時左右。就算那些人追上來,沒點特殊手段或防護措施,他們也無法踏進這座森林。」
說著,我伸手從離頭頂不遠的樹枝上摘了一片樹葉,回身遞給緊張地摀住口鼻的旋律,嘴角勾起狡黠的壞笑,「妳的命暫時由我掌控了,可別擅自脫離我的保護範圍喔。」
在連土地都散佈著酸性物質的林中生長的樹木,小巧的樹葉僅有深桃色的葉脈編織。旋律透過葉脈的細密孔洞朝我望來,而後無奈地笑著將其接過,「我們已經是在同一條船上的共犯了呀……」
「那就請妳陪我們觀光一會吧,共犯小姐。」
踩著潮濕的落葉層深入密林,隨著空氣中腐蝕性氣體的濃度增加,前方交錯扭曲的腐朽枝幹變得越漸稀疏,轉為深紅色的網狀葉片間也逐漸透出了淡粉色的微芒。
撥開最後一叢紅葉,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寬廣的粉色湖泊,湖面隨著晚風的輕撫掀起一波波淺浪,蕩漾的波光不似蛾眉月的冷銀,而是猶如盛放的桃花般溫柔的桃粉色;層層螢光堆疊映照周遭的深紅葉片,穿透葉脈將光斑灑滿湖畔,宛如鋪上了雕琢精緻的粉色摩根石。如夢似幻的異世之景讓人不住為之屏息。
「好美的景色……」駐足身側的旋律忍不住讚嘆道。
「這裡曾經是艾斯佩蘭著名的觀光景點,特有的酸性水質讓需要高濃度酸性物質才得以生存的嗜酸藻菌大量生長,湖泊因此呈現出粉紅色。」
我向前走到湖邊跪坐下來,藉著護膜的隔離將手伸入強酸湖水中。身後的旋律慢了一會才將目光轉回我身上,隨後被眼前的情景嚇得驚叫一聲,急忙奔上前來將我的手拽離水面。
「妳在做什麼呀……!」
我忍不住輕笑出聲,而後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又一次將手探往水面,悠哉地說:「我的護膜可以完全隔絕湖水,不會被強酸腐蝕的。妳看——」
兩隻手在水面下輕輕攪動,湖底隨之浮起些許光點,往兩人的指尖聚集而來,水面因此亮起了與淺浪拍打湖岸相同的粉色螢光。
「這是腐酸磷蝦,少數不生長在海洋裡的磷蝦種,牠們靠濾食湖裡的嗜酸藻菌或是被湖面的強酸氣體毒殺的飛禽屍體維生,湖水的粉色螢光就是來自牠們體內的螢光素。」
隨手撈起不到指甲尖端一半大小的磷蝦群,掌心的光點如小小的煙花般彈起,隨著自指縫間墜下的水滴一同落回湖面,蕩漾出一圈又一圈微小的螢光。
「因為一年前的一場地震,湖水滲入地下礦脈中,析出的礦物質改變了湖水的酸度,湖泊周邊盤踞的氣體就連防護衣都能腐蝕,艾斯佩蘭因此不得已將這個觀光景點永久封閉,目前只有職業獵人有權力踏足此處。」
聞言,旋律撥弄著湖水的動作微微一頓,她沒有轉過頭來,只是凝視著湖面晃動的倒影,柔柔地笑著說:「萊伊小姐懂得真多呢……您是職業獵人嗎?」
「事到如今才對我用敬語,未免太見外了吧。」
我曲起單膝換了個坐姿,雙手向後撐著地,僅用眼角餘光瞥向她說:「我可是有好好遵守國家規範,沒有把一般民眾帶入禁區喔,音樂獵人小姐。」
「……妳果然已經知道了啊。」
「所有現役的職業獵人的基本情報我都知道,要猜中妳的身分不是難事。」
自從先前西索和雲古先後提及獵人協會,我就暗自搜集了不少與協會內部相關的必要資訊,現役職業獵人的名單當然也包含其中;不過,一眼就判斷出她的身分的依據並非來自名單這一事實,我沒必要一併招供。
儘管已經大致猜出旋律來到此處的背後目的,我仍然用了找話題的輕鬆口吻問道:「要說說身為一介音樂獵人的妳為什麼要去找一個變態人體收藏家嗎?」
「我有權利保持沉默嗎?」
「妳的命現在可是握在我手中哦?」
「……別因為我聽得見心聲就開這種可怕的玩笑呀。」
我不帶悔意地笑了笑,隨後招來在湖邊撈著磷蝦的歐克,讓他把同樣受護膜保護的木盒交到我手裡。「妳願意開口的話,我可以考慮把這個讓給妳,如何?」
「妳這不是已經知道我的目的了嗎?」她貌似有些困惑地反問。
「我不認為妳和達利艾姆有相同的癖好。」
早已聽出弦外之音,旋律露出一副拿我沒轍的表情,這才開口說道:「我是為了未來的雇主而來的,要錄取那份工作,我必須設法取得雇主指定的物品才行。」
果然,旋律會隻身一人前去與黑幫交涉,就是為了獲取諾斯拉家族的保鑣資格。這麼看來,酷拉皮卡也已經跟諾斯拉家族有所接觸,現在也正在為某樣古怪的藏品而在某地奔走吧。
按著木盒的指尖不自覺地收緊,為了不洩露心緒,我立刻接著問:「妳原本沒有打算用偷的吧?都主動找上門交涉了,為何還要把莊園的人迷暈?」
聞言,旋律下意識地用左手抱住右臂,嘴角的笑意顯得更為苦澀,「這個嗎……妳也知道,艾斯佩蘭先生對手臂有著特別的愛好;在我提出交涉的同時,我也聽見了他變調的心音。要是不想辦法脫身,或許會因此賠上一隻手臂。」
「我原本只是想趁著他離席的空檔讓保鑣暫時昏迷,但那時我聽見了不屬於莊園的人的聲音。如果那聲音的主人圖謀不軌的話,不僅艾斯佩蘭先生會陷入險境,我也可能被當成共犯,所以只好讓笛聲傳遍整個莊園,設法阻止入侵者,只不過最後還是晚了一步。」
「所以妳就破罐子破摔,打算偷了木乃伊就跑,對嗎?」
「如妳所見。」
雖然對人打餿主意的達利艾姆是無論如何都得死的,不過就結果看來,旋律算是被我給拖下水,變成實質的共犯了。
原定今晚的任務結束後就要返回天空鬥技場的,這樣一來,回程的日期勢必得再往後延了啊。
暫時將折返回莊園的預定行程放到一邊,我將視線投向走到不遠處撿拾落葉的歐克身上,幽幽地問:「當時妳聽到的『聲音』,具體來說是什麼?」
我和歐克那時已經完全消除了氣息和腳步聲,遠在會客室的旋律就連我殺死達利艾姆、藏匿於展示櫃裡的瑣碎聲響都沒能發現,又是怎麼聽見我們入侵莊園的聲音的?
旋律沒有立刻回答,直到我半晌後再度喚了一聲,她才回神似的縮了下肩膀,細聲嚅囁了句:「是Sforzando啊……」
「思、什麼?」
「Sforzando,一個音樂術語,是『突然的重音』的意思,用來為樂句增添戲劇性或壓迫感。」她半舉起的手在空中來回劃著半弧,而後迅速向下比劃了下,一陣從林中吹來的風頓時颳起滿地落葉,化作深紅的風旋即掃過身側,將一片片紅葉捲入湖中消溶殆盡。「那是長年如一、規律運轉的精密機械,忽然改變運作模式而產生的巨大轟鳴,然後又被人強制重置、回歸平穩的不和諧曲調。」
「那是僅有一瞬間,渴望著某個生命消亡的心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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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外補充,這裡對原作諾斯拉保鑣們取得的寶物品項做了調換
旋律取得木乃伊手臂,芭蕉取得一角族頭蓋骨,費婕取得龍皮病患皮膚
酷拉皮卡則照樣取得與死者不相關的知名演員的毛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