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和記憶的滋味:
「妳身上,似乎散發出好吃的氣味呢。」
就是那樣簡單的話語,都彷彿帶有一種令人迷醉的氣息,緩慢揚起的語調,似乎足以勾起人最深處的記憶,連同那些記憶中帶有的情緒和畫面一同被描摹勾勒出來。
不知道從哪裡聽過,夢和記憶是相互連接的,或許應該這麼說,夢是從記憶擷取出的片段,雖然它同樣帶有記憶的性質,但因為它並非完整的記憶,所以它也會伴隨人的思考和經歷而發生一些微妙的變化。
變化並沒有所謂實質意義上的好壞,就像人類在食物中摻入的調味香辛料,無論被摻與進記憶裡的想法感受帶有怎樣的酸甜苦鹹,過分滿溢的痴妄都會使原本的記憶走味。
一點點的快樂,能夠帶來甜美的滋味,能夠賦予人們對於生活的的期望和追尋;一點點的難過與感傷,能夠使人在苦澀中檢討,讓記憶沉澱,讓人學習與改進,試圖變為比現在更好的自己。酸澀的滋味,在初嚐時會使人面目緊蹙、直皺眉頭,等味道散去時則又使人回味無窮;鹹味是日常中最為常見,雖然由於最常見,並不會給人太深刻的印象,但也由於最為常見,當那種滋味突然消失在生活中時,也最容易被覺察到「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的感覺。
雖然記憶和夢境本身應該是無形無色也無味的事物,但對於某些妖怪而言,卻是種美味的佳餚。
「是的,就好比說,像我這樣的妖怪。」
「一見面就差點把路人當食物的妖怪好意思說這種話嗎……」
對方彎起眉眼的輕笑,似乎並不為此感到內疚或者難為情,而是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甚至可以嗅到幾分得意。「唉呀,這不是開個小小的玩笑而已嗎,畢竟我們妖怪食夢的方式和人類認知的吃東西是有很大程度不同的。」
像是致歉般,對方在自己面前的桌面呈上了許多的點心與熱茶。只不過如果沒有靠在自己的身旁,輕輕吹吐出溫暖的嚅囁細語,或許她說的話會顯得更加有說服力得多。
唇尖保持著巧妙地距離,輕輕在自己的耳朵背部吹息,溫暖濕熱的空氣,從背脊傳來如觸電般的搔癢感,卻又沒有真正碰觸到耳朵,某種意義上確實會讓人感到心癢且坐立不安。
「呵呵,妳似乎比我想像中還敏感得多。」
似乎是得到了自己所想要的結果,她的臉上堆滿笑容,並沒有接著得寸進尺地繼續戲弄自己,而是識趣地坐到了自己的對面。她很瞭解對於對話以及與人相處之間的距離感,這並不奇怪,像她這種以人類記憶與夢為食的妖怪,或許可以說是所有妖怪之中與人類共感最為強烈的一種。
與人共生,與人共存。在沒有任何人類的場合,像她這樣的妖怪也無法存在,同時她也是在妖怪中最容易被人類所「意識」到的存在。
正因為如此,她才能夠在人類的世界裡開一間小小的店舖,買賣或交換一些生活中的日常用品,還有孩子喜歡的點心和小零嘴。
「不會妳對其他人類也都是這副模樣吧?」
只論外觀,她與人類並沒有任何區別,想來也是,必須長期和人類世界打交道的妖怪本來就更多會選擇以人類的姿態存在,大概只有妖怪才能實際辨認得出來她真正的身分。不過對她而言,是否被識破妖怪身分其實也根本談不上是什麼重要的事情,甚至根本沒有掩飾的必要。
「就算被發現了,只要吃掉就好。」她的語氣輕描淡寫。
對於妖怪,這就是再正常不過的答案。
為了不破壞世界基礎的平衡,大多數的妖怪都會選擇和平地與人類共存,在人類的世界中擷取自己所需求的事物,但那並不代表所有妖怪都會完全遵從這樣的規則。事實上妖怪選擇不干預人類的生活並非是他們辦不到,只是單純沒有必要罷了。
「啊,別誤會,我說的吃掉不是那種吃掉,妳能理解吧?」
以夢與記憶為食的她,其實可以同時做到存在於人類記憶中,以及從人類的記憶中抽離。
被吃掉的記憶並非直接被抹去,而是殘留部分的輪廓,人類會將那殘存的記憶拼湊起來,重塑為他們所能夠接受的模樣。畢竟人類的記憶本就不是完整的,只要記憶本身不被扭曲得過於離譜,超出原本的認知範圍,人們總有自己的辦法用各種情緒和聯想去填充記憶的模糊邊界,或者將其視為夢境的一環。
「這種能力太狡猾了。」
對於自己表示的羨慕,對方只是站起了身子,輕輕拉上了房間角落鑲著毛玻璃的老舊木頭窗框。
轉過頭時,她臉上的笑容裡少了幾分玩笑打趣,多了幾分溫柔平和。
「知道為什麼我會對妳特別感興趣嗎?」
相遇是一種意外,亦是一種緣分。
一位發愣看著店鋪外看著雨水從屋簷匯流成數道小瀑布傾瀉而下的妖怪店長,與打著傘緩步踩著地面石板的妖怪旅人的相遇,就只是一個轉頭、一個回眸,還有一瞬的眼神交錯。
「不知道,但我拒絕。」
「我明明什麼都還沒有說。」
她莞爾一笑,看來並不是因為出於被拒絕的理由而感到失落,反倒像是因為自己表現出的決絕態度而感到些許詫異。
雨滴在窗戶外躍動,拍打著玻璃,雖然因為有著一層隔閡聲音聽著並沒有那麼清澈,卻有種使心情沉澱的感覺。木製窗框和表面略顯陳舊的家具櫥櫃沾染上雨的濕氣之後,散發出某種古老而沉穩的氣息。
「我很久沒有在妖怪身上聞過那種香氣了。」
溫熱的茶注入杯子,白色的蒸氣在密閉的空間裡繚繞上升。
「大部分的妖怪都不會像妳一樣和人類有著這麼強烈的記憶連繫。妳也並不像我們這種妖怪必須依賴人類的記憶和夢維生。」她盈盈一笑。「至少在我的認知裡,像妳這樣的妖怪並不多見。」
「那些回憶對我而言很重要。」
「是嗎?真可惜,我本來還想著如果妳願意的話,能不能分我一些讓我試試味道呢。雖然就算不吃也知道,那些記憶肯定嚐起來特別美味。」
在她的描述中,自己的記憶彷彿是什麼難得的美味佳餚。她伸手輕掩的動作,甚至很難說得上到底是在靦腆地遮掩住揚起的唇角,還是在擦拭不小心從嘴邊滴落的口水。
但她也只是嘴上說著,臉上掛著平靜的微笑,僅此而已。
「妳……」
「怎麼了?難不成妳以為我是會不顧別人感受直接拿別人重要的記憶滿足自己欲望的壞妖怪?」她的語氣很自然,像是早就經歷過無數次類似的懷疑和猜忌,已經習慣那樣的目光。「開玩笑的,雖然大多數人本身並不會特別在意夢境本身的涵義,但夢對精神的影響其實比想像中大得多,如果只是恣意把喜歡的部份挑出來吃,到時候世界上就只會剩下味道不怎麼樣的噩夢而已。」
纖細的手指從桌上的外觀精緻的小盒中捻出一根木塊般的東西,搓手一個響指,木塊尾端便微微燃起一縷輕煙。本不存在於這個空間的香氣慢慢擴散至整個空間中,氣味特殊,卻並不強烈,彷彿置身於半夢半醒的幻境之中。
「如果一次全都吃光的話,就再也長不出來了,只有美夢能夠滋養下一個美夢,而滿是噩夢的環境裡,最後也只會生長出各種負面的情緒。雖然我們覬覦美好的滋味,但過於放縱會帶來什麼後果,我們自己也很清楚。
「即使是完全不認識的陌生路人?」
如果完全不認識,只是萍水相逢的人們,就沒有這分顧慮了吧?
她並沒有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樣,既沒有嗤笑,也並沒有表現出不以為然的神情,彷彿她很久之前也曾為這個問題迷惘過。
「人類之所以不會去思考這個問題,只是人類並沒有那麼長的時間去見證這一切,所以人們會習慣性地忽略那些看似與自身無關的可能性。因為對他們來說,許多事情可能根本不會發生在他們有限的生命裡。」
那是人類的慣性,卻不是身為妖怪的她所得出的答案。
她所見到的時間遠比人類來得漫長許多,她所見證的緣分與相遇,或許也比人類所想得要多。說不定即使在人類的記憶裡,關於她的事情早已自然消失殆盡,過往畫面已經隨著時間褪色,她也依然還記得。
就算再怎麼理解人類,妖怪依舊是妖怪,有屬於妖怪自己的存在方式和原則。
「沒什麼,畢竟總吃甜的也會膩。」
即使當她說到「甜」這個字的時候,表情中不意間卻也流露出一絲苦澀,就連那份苦澀或許表現出的也並非是出於內心波動所產生的情緒,而是來自於遙遠記憶被翻攪時而湧現的記憶。
她再次倒了杯茶,然而這杯茶的顏色和自己所認知的稍微有些不同,並不是自己所認知那種清澈的模樣,而是濃稠到深不見底的深綠,雖然這麼說可能多少有些失禮,但看上去似乎並不怎麼順口沁香。
或許是消除疑慮,為了證明她並不是故意為難,她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並且以眼神示意,讓自己也喝一口試試。
從未嘗過的滋味使自己皺起了眉。
苦,比濃茶更為深厚的澀使舌根發麻,未溶解的粉末沾附在舌尖上傳來粗糙的觸感,令人印象深刻。雖然基底是苦味,卻又並非純粹的苦,不是那種會苦進嗓子眼裡,那種會帶來厭惡的苦。當它輕輕滑過喉嚨以後,一股奇妙的清香從苦味深處回湧,在鼻腔中擴散開來。
「怎麼樣,喜歡嗎?」
「……說不上。」
讓一個妖怪對於食物的味道發表感言,屬實有些勉強了。
再度推到自己面前的是一盒外觀樸素的點心,外觀看著其貌不揚,但那股甜美的香氣卻似乎誘惑著自己,不自覺地被吸引過去。
甜,雞蛋、牛奶、再加上少許的糖,就算是妖怪也能吃得出的一般食材,在打發時混入的空氣使整體的結構嘗起來綿軟蓬鬆。本質雖然是甜味,卻也不是甜膩到令喉嚨發癢,那種過度的、純粹的甜。
當甜味和原本口腔中的苦味結合時,兩種截然相反的味覺並沒有發生排斥衝突,而是奇妙地融合在了一起,既不是苦,也不完全是甜,形成另一種更為複雜難以言喻的滋味。
「無論純粹的苦或者單純的甜都是很無趣的,對我而言,人類的記憶也一樣,過於美味的記憶只會讓人感到麻痺,會讓人沉溺其中,也會沒有辦法再去容納接受其他的記憶及情緒。」
她輕啜一口茶,又咬了一口點心,感受著兩者在口中交融的滋味。
「只不過,人類的記憶總會隨時間消散,他們會逐漸將過去的事物抹去,會淡忘掉曾經相處過的人事物。」她閉上眼托著下巴,似乎側耳聽著雨聲,而或許曾經很久以前,像是今天這樣的天氣裡,也有一些記憶在朦朧的雨絲中淡去。
「如果是妳的話會怎麼選呢?是眼睜睜看著那些記憶逐漸消逝;還是在它最美好的那一刻,將它掠奪過來,成為自己無法忘懷的滋味?」
從她的眼中可以隱約感受得出,屬於她的答案從很久以前就已經確定。所以她並不是在向自己提問,而是將那樣的想法交給了自己。
就算能吞食,那依舊不是屬於「她」的記憶,不是她感受的情感。即使再怎麼貪婪地去攫取那些美好的夢境或記憶,最後也只會徒留空虛的感覺。
與人共生,與人共存,然後……漸漸被人遺忘。
正因為是與人類關係親近,也是最能理解人類情緒記憶的妖怪,所以在她活過比人類還要更為漫長的時間歲月的途中,她也同時不斷見證那些記憶的流逝,或許在她心裡仍然殘存著一點與某人相處的記憶,然而沒有一個人的記憶能夠容納得下身為妖怪的她。
就算輕描淡寫,甚至將人類的記憶與夢說得一副只要有想法,隨意都能供她吞食的模樣。但有沒有一種可能?她其實比人類本身還更加看重那些記憶及情緒,希望自己能夠留在某人的記憶之中?又有沒有一種可能,她之所以沒有盡情攫取人類相關記憶的理由並非為了人與妖怪之間的和諧,而僅僅只是屬於她自身的「私心」?
或許只有同樣身為妖怪,與人類有深刻連繫的自己,才能稍微理解。當遊走於人類世界的時間越長,他們便越不可能無視那樣的情緒;當與人類有越多的接觸,就越無法放下那些曾經相處的記憶。
儘管對妖怪而言這樣的猜想有些奇怪,但從她身上感覺到的那種對妖怪而言相對陌生的情緒……是寂寞嗎?搞不好她對自己產生興趣的原因也並不是出於覬覦自己所擁有的回憶,而是她從回憶中感覺到了一些熟悉的情緒。
會不會在她記憶中也曾經有過一段並非只是為了維持生存,而與人類一同共度的短暫時光呢?
而總有一天,那也會成為自己不得不去面對的心情。
喝完杯中最後一口茶、吃完盤中最後一塊點心,雨勢漸小,開始聽見屋外各種經過腳步聲,本來在屋簷躲避大雨的人們此時重新開始活動起來。這同時意味著,自己也將再次啟程。
「要走了?」
僅僅從自己微微前傾的身體和不意間飄向窗外的視線,就算什麼都沒有說,她也依然馬上明白了自己的想法。
是她趁自己不注意的時候窺探了內心嗎?不……大概她只是單純地……對於這樣的情景相當熟悉而已。或許她已經待在這裡,見證過無數人的記憶、經歷過無數次的道別、有過無數次的相遇,還有被逐漸淡忘的心情。
在她的眼中,自己也同樣是個過客。
但就算即便心中知道對方只是偶然經過生命中,僅僅只有短暫相遇的過客,她可能依然會端出她認為合適的茶點、沖泡一壺熱茶,露出溫和的微笑。
「以後有機會的話,再來坐坐吧。」
可能是因為心裡對於再次重逢的約定並沒有信心吧,自己並沒有出聲答覆,只是在撐起手中的傘,轉頭回眸的那瞬間勾起唇角,微微地點點頭。
沒有言語,她只是釋然地朝自己揮了揮手。
說不定真的有機會吧,在未來某天,腦中閃過某個熟悉的印象,在某個突然的瞬間,他們也許會同時覺察到某種重合的即視感。
第一次的相遇,是意外;而再次的相遇,則是緣分。
如記憶中的短暫片刻,亦如虛實難辨的夢境。
在回眸時,在嘴角輕揚的微笑中,在那場似曾相識的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