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瑪蓮後,我發了一條簡訊給希澄,只說瑪蓮晚上約我吃飯。
過了沒多久,手機震動了一下。
是她打來的電話。
「她主動約你?」語氣仍舊維持著一貫的冷靜節奏,但句尾那一瞬的停頓,像是壓著一點不安——她向來信任我,但這次,明顯讓她起了防備。
「嗯,就剛敲定,說是五點半,在校門口碰面。餐廳在附近,走路十分鐘就到。」
她沒立刻回話,只是一陣靜默。那種靜,是她正在判斷情勢時才會出現的。
「你知道這不只是普通邀約吧?」
「我知道。」我答得乾脆。
「那你還答應她?」
我沒說話,只是輕輕吐了一口氣。「我會應對。」
「我不會干涉你的判斷,」她的聲音忽然放低了些,「但如果她問到和研究無關的東西,你得懂得收口。」
「我會。」
「那就好。」
她掛斷前沒再多說,但我聽得出來,那通電話不是為了提醒,而是為了確認:我還是我,而不是被別人牽著走的誰。
她掛斷前沒再多說,但我聽得出來,那通電話不是單純提醒,而是出自某種極其微妙的防備感。
結束通話後,我靠著圍欄邊站了一會,手機還握在手上,螢幕早已暗掉。
希澄的話仍停留在腦中某個角落,像一段未曾消化完的警訊,但我最終還是選擇不去深究。
她有她的直覺,我有我該完成的事。
這種話聽起來像藉口,但此刻,唯有雙手沾泥,唯有把這片地完整清理完,才讓我能夠冷靜地回應眼下的局勢——不管瑪蓮今晚想說什麼,我不打算被情緒主導。
休息了一下之後,我重新戴上手套,一直忙到日影斜長,天色開始泛出傍晚的金調,我才停下來喝了一口水,緩緩收起工具與紙張。
等我背著包走出校門時,手錶剛好指向五點半整。
她已經在那裡了。
瑪蓮站在校門口不遠處的路燈下,一身白襯衫與深藍牛仔褲,站姿比我印象中更放鬆,但氣場仍不容忽視。
我看著她那套與白天無異的穿著,心中竟莫名鬆了口氣。
幸好她沒有因為這頓晚餐特地打扮一番,否則我恐怕得先想辦法詮釋這場「飯局」究竟算什麼。
她低頭看了眼手錶,像是確認時間,也像是確認我會不會出現。
或許是察覺到了我的視線,瑪蓮抬起頭與我四目相對,表情依舊平靜,只輕輕點了點頭。
「走吧,還得過個紅綠燈。」
她語氣平穩,不帶半分刻意,既沒有玩笑,也沒有那種小女生式的矯情。倒像是早就想好該說什麼、該怎麼說,坦蕩得讓人挑不出一絲瑕疵。
也正因為如此,我反倒無法確認她真正的目的。
大約穿過了三個街口,我們來到了她口中那間餐館。紅磚外牆帶點歐式裝飾,門邊是一整片用玻璃帷幕圈出的半開放式陽台。即使天色將晚,店裡的光線仍舊柔和,從玻璃外望進去,可以看到幾桌客人正在安靜地用餐,沒什麼喧鬧聲。
她推開門,沒多說一句話,只微微側身讓我先行。我照做,但下意識注意到她進門時腳步極輕,連門口的地毯都沒發出聲響。
餐廳內的氣氛一如外頭所見,燈光壓得低,音樂像是刻意挑過的爵士慢調,音量低到讓人幾乎忘了它的存在。我們被引導至靠牆的一張雙人桌,後方是半弧形的木質圍欄,能擋住部分視線,也保留了觀察的視角。
她坐得很自然,雙手交疊在桌上,等水送上來時,只輕聲說了句「謝了」,便靜靜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我抬頭與她對上視線,那一瞬間,她的神情毫無起伏,卻比以往任何一次更難讓人看穿。
她微微一笑,那笑容不帶任何情緒,只說:「你看起來似乎不驚訝,對於我約你吃飯這件事。」
我不急著回她的話,只是翻了翻手中的菜單,眼神仍落在那一欄不太確定要不要點的魚排上。
「主任,這樣約吃飯……是學校方面的決定,還是你個人的決定?」我語氣不快,也不特別重,聽起來像是在隨意回答。
她微微挑了下眉,像是對我口中的「主任」一詞略有感觸,只是把水杯推近一點,語氣依然淡淡的。
「你覺得呢?」
「我不習慣被觀察,只是沒想到,這樣的觀察會延伸到晚餐時間。」
「叫我瑪蓮就好。」她語氣平緩,像是在輕描淡寫地修正措辭,而不是刻意拉近距離。
「‘主任’這個稱呼,對我這個年紀的女人來說……還是有點太過沉重了。」
我點了點頭,沒馬上改口,也沒拒絕這個建議,只順著她的節奏回了一句:「那好吧,瑪蓮。雖然我還是搞不清楚,這頓飯是屬於工作的一部分,還是……你打算讓我誤會些什麼?」
她沒有馬上回話,只是輕輕一笑,那笑意淡到幾乎只是眼神裡的一絲閃光。
「誤會這件事,通常是因為期待不明。可我們這頓飯,從頭到尾都沒說要談什麼——所以,你會誤會什麼?」
我沒接話,只低頭看了看水杯,讓那句話在桌面間留了一會。
她像是給足了我思考的空間,也像是預留下一擊的空隙。幾秒後,她才輕聲補了一句:
「你真的只是為了種花,才申請那塊地嗎?」
語氣輕,幾近柔和,卻比任何質詢都還要來的致命。
我沒立刻回答她,只是慢慢抬眼看向她。
「妳覺得呢?」我反問。
這回輪到她沒馬上接話。
但就在那句話落地、氣氛開始冷卻的瞬間,她話鋒一轉,幾乎無縫地接上另一個問題——像是早已備好,只等我鬆一口氣時丟出來。
「姆特,你當初在申請文件上註明的,是變異種鳶尾花的培育實驗。」
她語氣不急,像是在逐條翻讀我寫過的每一頁資料。
「自交第三代、花瓣不對稱、金黃色根莖……你列出的特徵非常細緻,甚至連開花期對照不同土壤濕度的反應,都標註得一清二楚。」
她看向我,語氣仍舊平靜,但眼神比剛才多了幾分銳利。
「這不是一般學生寫得出來的報告。就連教職審查時都有人說,這份申請格式與編排,精準得不像是申請研究用地,更像是實驗室記錄的延伸。」
我沒說話,只是聽著她繼續。
「你在學院時的成績,並不算拔尖,不如雷諾和希澄那樣亮眼。可只要是涉及植物培養的課題,不論是哪種花系,幾乎從未落過下風。」
她語氣一頓,然後補上一句,那語氣沒有加重,卻讓我像是忽然被敲了一下。
「我看過莉莉絲留下來的學生評鑑,希澄還有其他幾位學生都寫得很客觀,唯獨你那一段……不太一樣。」
她抬眼看向我,語調依舊穩定,卻多了一絲無法忽略的分量:
「在植物培育這一塊,我最想看到他走到最後。」
「那是她寫下來,唯一一句帶著期望的話。」
她說得很平靜,但那句話像針一樣準確地扎進胸口。
我下意識握緊了手中餐巾的邊緣,努力維持聲音平穩。
「那是很久以前的話了。」我說。
「但你一直記得,對嗎?」
我沒回答。
她沒急著逼我開口,只是繼續補上另一道更鋒利的話鋒:「所以,我才不相信你會甘願於此。你不是只想培育出變異種鳶尾花,姆特。你在接近某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