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天色尚灰,霧氣沉沉地罩著墓碑鎮。
莊園內的女僕依照慣例敲了敲庫法的房門,但沒有回應。又敲了兩聲,依然沒有動靜。
那女僕眉頭微皺,試探性地喚了幾聲:
「少爺?少爺您醒著嗎?」
仍然寂靜無聲。
女僕心中浮起一絲不安,終於鼓起勇氣推開門。
門軋軋作響地打開,一股沉重的氣息撲面而來,房間昏暗紊亂,窗簾拉得死死的,地上散落著書本與被扯落的枕頭、毛毯。
庫法就倒在床邊,臉色蒼白,額頭冒著冷汗,唇色發白,像一團被丟棄的影子。
女僕驚呼一聲,急忙召人抬他上床,又找來醫生。
然而對庫法來說,這反而是難得的安息。
「不用去學校……太好了……」他在混沌的意識中輕聲呢喃。
病榻如同庇護的繭,將他與世界隔絕。
但安靜下來後,他腦中第一個浮現的,卻是那句話。
——你想要力量嗎?
那句話在他腦海中盤旋不去,像蛇在骨髓裡蠕動,讓他心緒混亂、頭腦發熱,情緒彷彿潮水般翻騰,時而恐懼,時而激動,時而又陷入一片麻木。
他奄奄一息地躺了五天,期間父親只來看過一次。庫法本以為自己會遭一頓怒斥,結果父親只是立在門邊,面無表情地說:
「小說這種沒用的東西別再看了。你要記得這次的教訓。」
庫法躺在床上,臉色虛弱地點頭,嘴裡發出「嗯……」的敷衍聲音,眼神卻空洞地望向天花板,心裡什麼都沒聽進去。
第六天,身體恢復些許的庫法回到學校。
嘲諷的話語再次迎面撲來,他仍是那個膽小鬼,仍是那個被人捉弄、被人欺淩的對象。
但他沒有哭,也沒有逃。
他只是低著頭,心思早已飄遠。他的心,不在這裡了。
那晚,當庫法打開房門時,他幾乎不敢呼吸。
那本皮革小冊子就這麼靜靜地躺在書桌上,像是在等他。
他吞了口唾沫,深呼吸幾次,才終於拖著微微發軟的腳步走到書桌前。
他顫抖地翻到最後一頁
那一句話:你想要力量嗎?——已經消失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與其他頁面同樣密密麻麻的古老文字。
庫法目瞪口呆。他不死心地又翻了一遍,甚至把整本書倒著翻回去,再從頭翻到尾,依然找不到那句話。
「怎麼會……?」
他坐在床邊,盯著那本書出神,腦中思緒翻湧。
這一切都不對勁——那笑聲、那文字,沒一樣是正常的。
但庫法最後還是說服了自己。
說不定,這本書……真的可以讓我變強。
他屏息定神,再次打開書本,從第一頁開始研讀。
那些艱澀的文字如黑霧般瀰漫,許多詞彙他連看都沒看過,有些甚至像是從夢魘中擠出來的咒語。
他讀得頭痛欲裂,卻沒有放棄。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思索,努力揣摩句意。
他雖年僅十三,卻意外地對這些文字並不陌生,父親永無止境的收集癖讓宅邸裡擺滿各種古玩骨董、藝術品,其中也包含堆積如山的古怪書籍。
他沉浸在逃避現實的小說堆中時,也偷偷讀過一些乏人問津的歷史筆記與煉金雜談。
那些書的碎片如今一點一點拼湊起來,成為他理解這本書的基礎。
他一邊讀,一邊抄寫筆記,思索對照。
窗外天色漸亮,鳥鳴開始喚醒沉睡的鎮民。
庫法看了看窗邊,意識才終於緩緩回到現實。他揉了揉泛紅的眼角,把小冊子合上,深吸一口氣。
他不知道自己能讀懂多少,但他只能繼續嘗試...
接下來的日子裡,庫法的生活變得機械而單調,卻又被一種說不清的執念驅動。
太陽升起,他便照常前往學校,在同齡人刻意忽略與嘲弄的目光中,低頭行走,沉默無言,任人擺佈。
他依舊是那個被推倒、被嘲笑、被叫喚做「死人」的對象。
太陽落下,他回到房間,門一關,世界只剩燈光與紙頁。
《那瓦藍手札》靜靜地躺在書桌中央,宛如一口等候開啟的棺材。
如今他已經明白這本皮革小冊子的來歷不凡,他翻閱那些潦草又陰冷的筆跡,對照家中書庫裡堆積灰塵的舊書,一頁一頁啃咬著艱澀的文字與符號,像是囓齒類動物啃咬石牆,一點一點將自己從囚籠中解放出來。
進度十分緩慢。哪怕一夜不眠,也只翻得動一兩頁,但他不在意。
他的耐心被某種執念灌注得異常強大。書桌上、地板上、椅子上甚至床邊都堆滿了被他翻查過的參考書籍,有神秘學、有煉金記錄、有古代日誌,甚至還有幾本醫學與解剖圖譜。
他父親的收藏癖,曾讓庫法嘲笑不已,如今卻成了他破譯手札的助力。
每個月,他依舊會走入客廳,低頭說謊,撒著自己也覺得乏味的謊言,換來一些金錢。
然後他會把錢帶到那間骯髒的二手商店,送進店主貪婪的手中。店主會笑,會諷刺他,會隨口說些令人羞辱的話。庫法只低頭、沉默,心中翻滾的怒火早已學會壓抑——而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庫法想要力量。
他想成為「超人」。
這個稱呼,在他內心燃起異常澎湃的渴望。
超越常人之上,無需被人理解、無需服從他人,純粹的強大。
這本《那瓦藍手札》,記錄的即是這樣的道路。
他破譯出一段文字,描述一個將人體置入劇毒藥劑中強行重塑骨肉、使肌纖維強化百倍的實驗。
讀著讀著,他腦中閃過一段聲音,卻又不像他自己,那聲音低沉而輕蔑,像在嗤笑:「幫助他人,才能成為英雄?不,那只是讓弱者麻醉自己的一種藉口。」
他皺起眉頭,微微愣神。他確實這樣想過,但他記得自己從未這麼說過。
某夜,他破譯了一段更可怖的內容,講述如何將異種生物與人類強行拼合,創造出半獸的混成體。
那畫面驚悚,讓他背脊發冷,可下一刻腦海中又冒出一句評語:「受神眷顧的勇者?不過是血統的寵兒,哪來資格驕傲?」
那語氣,那語調,似乎越來越像他自己說出來的。
再一夜,他看到了關於將人類心智剖開、操弄意識與精神的可怕實驗。
那實驗者最後也陷入瘋狂,不再能分辨自己與他人的情感。他愣愣看著那些文字,腦中再度湧出一段聲音:「聖徒?一群死守古老教條、不思進取的蠢貨。」
那聲音像毒素,如涓涓細流滲入庫法的靈魂。
起初他還會震驚、反駁、困惑。但慢慢的,他不再那麼在意。他甚至懶得分辨這些話是否來自自己。他只會記下、接受,然後繼續讀、繼續思索。
因為他想成為「超人」。
不是「英雄」,那些守護他人、為大義犧牲、虛偽、粉飾過的角色。
不是「勇者」,那些靠命運加冕、靠神明寵愛的偶像。
也不是「聖徒」,那些抱著枯萎信仰、拒絕質疑的偽善者。
超人,是純粹的存在。
夜深人靜,整座莊園陷入沉眠。
庫法的房間卻亮著燭光。
他坐在桌前,眼神泛著一種隱隱的執念,燭光將他的影子投射在牆上,那影子隨燭焰搖晃,像是有第二個人在那裡站著,緊緊貼著他,牢牢看著他。
他卻渾然不覺。
春去秋來,轉眼已是一年。
庫法的房間早已不是原來的樣子,書堆如山,地板、書桌與牆面貼滿他手抄的筆記與圖表。
他解析《那瓦藍手札》的進度約莫一半,但已無法再忍。那股渴望早已如蟲蛀心,每晚夢中他都在實驗台前,睜眼時雙手也不自覺地在模擬解剖動作。
他迫不及待了。
這天傍晚,庫法走進熟悉的舊商店。
店主一如既往地笑容可掬,畢竟庫法一年來如期送上金幣,是他最好的冤大頭,可惜今天是最後一次。
但今天的庫法與以往不同。他沒有急著離開,而是站在櫃檯前,眼神閃爍,聲音怯怯:
「我……我想拿我該得的贈品。」
店主一怔,旋即哈哈大笑:「哈哈哈,你這孩子終於知道老客人的特權啦?來,想拿什麼就拿,這一整面牆都給你選。」
庫法點點頭,神色卻異常認真。他仔細檢視每樣物品,時而蹲下、時而拿起對光觀察。店主一開始還以為他要挑些藏書或首飾,哪知他最後挑選的是——
一組老舊的手術工具、各式煉金器材、十幾瓶混濁的怪物體液、毛髮與臟器標本。還有幾塊形狀詭異的礦石,散發出淡淡異味。
「……你這是要玩什麼奇怪遊戲啊?」店主不解地皺眉。
但庫法只是輕聲確認:「這些……都是免費的吧?」
店主嘴角抽了抽,眼神明顯不悅,但還是勉強擠出笑容:「……行吧,算你狠,這次全部算贈品。」
庫法像鬆了一口氣般低頭致謝,接著抱著這些「贈品」迅速離開。
深夜,燭火搖曳。
庫法將一件件「贈品」擺上書桌,並將手套戴好,他的動作雖還生疏,但眼神中有某種興奮的光。
他回頭望向牆角,那裡放著個木製籠子。
籠中兔子雙眼驚恐,雙耳貼伏,身體縮成一團。牠彷彿知道,今天是劫難降臨之日。
庫法走過去,彎腰,語氣溫柔地說:「乖,別怕……你將見證歷史。」
接著,他翻閱《那瓦藍手札》,一面熟悉那些冰冷工具的用途,一面將各種素材細細磨碎、按比例調製成一瓶瓶藥劑。
動作之間,竟像在準備一場遊戲。
燭光下,他的影子在牆上拉長、顫動,像有什麼東西正從他體內生長出來。
隨著刀鋒劃過皮膚的聲音響起,褻瀆生命的實驗開始了。
兔子的尖叫被布條堵住,身體在鐵針刺入時猛然痙攣。藥劑灌注肌肉,牠像觸電般瘋狂掙扎。庫法的雙手開始發抖,但他仍盡力按住,卻沒想到下一秒——
「啪!」
繩索斷裂。
兔子如一枚砲彈般猛衝而出,直接撞上窗戶,發出沉悶一聲,反彈落地後抽搐了幾下,然後停止了動作。
庫法愣住,呼吸急促。他走近一看,兔子已死,雙目翻白,口鼻滲出血絲。
他抬頭望窗——玻璃沒破。
他低下頭,心跳逐漸平穩,然後...
他笑了,笑得有些顫抖,眼神如瘋。
「成功了……手札說的是真的……」
他喃喃自語,像夢話般反覆念著。
「……需要更多的實驗品。」
第二次實驗是在三天後。
這次,庫法準備得更充分。他翻查手札中相關章節,透過煮沸、蒸餾素材以取得更高品質的藥劑,並依據書中圖示改良了固定方式,選擇用鋼絲代替布條。
他甚至從家裡舊儲藏室找來一塊廢棄的木板,自製成簡易的手術台,將兔子綁在上面——這次是兩隻,雙雙緊縛,四肢大張,如被獻祭的祭品。
庫法先對第一隻施打藥劑,觀察肌肉痙攣的時間與反應強度;再對第二隻進行活體縫合手術,模擬神經再接合的過程。
他的筆記本放在一旁,記錄著每一項數據:針頭刺入角度、藥劑劑量、呼吸停止的時間點……
他手抖得少了,心跳也不再劇烈,甚至會在兔子尖叫時短暫停筆,側耳傾聽。
第三次實驗,是五日後。
這回庫法選擇一隻街上撿來的野貓,牠兇猛掙扎,讓庫法的手臂被抓傷,但他沒有退縮。他反而興奮地記下:「實驗體反應強烈,預估神經通訊速度較兔子提升五倍,劇痛反應明顯。」
野貓死前的眼睛睜大到幾乎要從眼窩中掉出來,像是要詛咒庫法。
等他縫合完最後一道傷口時,天已泛白。
庫法雙眼佈滿血絲,疲倦、激動、又極度冷靜。他低頭望著沾滿血與藥液的雙手,忽然生出一個念頭。
如果這一切真的有用,那為什麼不讓自己也試試?
他走到鏡子前,凝視著自己那張瘦弱蒼白的臉。
「只要我能承受痛苦……只要我能承受解剖……只要我能無懼一切代價,那我能成為『超人』。」
他不是第一次這樣想,但這是第一次真正認真地這樣思考。
他開始翻找手札中的段落,尋找關於人體自我強化的章節。那裡滿是對人體耐受極限的試驗失敗紀錄,充滿瘋狂、自殘與死亡。
他將手札翻開,鋪平在書桌上,書頁在燭光中顫動,仿佛在笑。
他身後的影子在燈火搖曳中伸展、變形,就像有個看不見的存在正在靠近,把他一寸寸吞沒。
庫法按照手札的指示,在每日深夜服用微量毒藥,為肉體強化做準備。
並將怪物毛髮編織的細瘦短鞭浸泡藥劑後,擊打身體各處,透過持續的痛覺刺激,逐步提升對疼痛的忍耐力。
這些毒素如同火焰在體內遊走,每一次鞭打都痛入骨髓,但他從未喊叫。
日復一日,痛楚成了習慣,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他的身體因此愈發消瘦,皮膚蒼白如紙,雙眼陷入眼窩,像是耗盡魂魄的病人。
但他從未想過停下。
兩個月後,當庫法覺得自己已經能面對更進一步的挑戰時,他選擇了一種相對「保險」的強化手術——
以鋼針搭配特殊毒藥刺激人體穴道,促發潛藏的力量。
這並非什麼溫和的嘗試。
對於體質虛弱的庫法來說,即使是這樣的實驗,也充滿了死亡風險。
房間已被他打掃得一塵不染,所有會引人懷疑的書籍與物品早已藏妥。
萬一失敗,他不願讓人發現他這齷齪的真相。
他盯著鏡中的自己,深呼吸幾次,露出一抹勉強的笑容。
「沒事的……你一定會成功,然後給那些混帳好看。」
語罷,他將那支塗了藥劑的鋼針對準胸口,毫不猶豫地刺了下去。
眼前似白光閃爍,又似一片漆黑,腦海充斥一種混濁不清的空白。
當他再度有意識時,已經不知怎地倒在了床上。全身癱軟無力,像是被巨石壓住。
他試著翻身,瞬間胸口傳來的劇痛讓他發出一聲悶哼,劇烈的灼燒感攫住了他的神經,彷彿全身被火焰吞噬。
嘗試幾次,好不容易成功翻身的庫法,身體痛得蜷縮成一團,冷汗濕透了衣襟。
當他低頭看見胸口那根仍刺著的鋼針,記憶才如浪潮般湧回——強化手術,他正在實行自己的第一次自我改造。
他試著拔出鋼針,卻連手指都無法捏緊。他的手不停顫抖,像是嬰兒般脆弱,他感到屈辱、憤怒、悔恨。
「明明才下第一針....明明強化才剛開始而已,為什麼自己會是這副德性?」
淚水不受控制地從眼眶滑落,強烈的無力感佔據他的心。
十幾次嘗試後仍無果,庫法幾乎崩潰。
這時外頭傳來鳥鳴,天已微亮。他的時間不多了。
這時,女僕的呼喚聲響起。
庫法更急了,他不能被發現這副模樣,手指拼命地捏拽針尾。
就在門把轉動的那一刻,鋼針脫離肌膚,帶出一絲血線,啪的一聲,落在床鋪上。
女僕推門而入,驚見庫法蜷縮在床上,身體顫抖。
「少爺!?怎麼回事?」
她衝到床邊,小心地把庫法翻了過來,檢查他的狀態。只見庫法咬著嘴唇,淚流滿面。
他緊閉雙眼,像是在忍受極大的痛苦,卻一句話都不說。
隨著女僕的驚呼,更多僕人迅速趕到,整座莊園籠罩在慌亂與不安中。沒有人注意到,床褥的一角,一根染著血的細針靜靜地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