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黑暗當中,妮菈再一次聞到了熟悉的臭味。
當她試圖衝破水面,睜開眼簾所見的是一片沾滿了鮮血的海灘。殘肢碎肉沿著海岸線四散開來,猶如花田一般自然。
但是這番景象應當是詭異的風景,對於常人來說該是如此,然而站在海灘上的妮菈從來都不是什麼常人。
她的手中緊握著一柄與她同樣高大的劍刃,劍身散發著綠松石色澤的月光,漆黑的衣裳上綁著一串鈴鐺,伴隨著她的腳步聲發出陣陣清脆聲響。
妮菈對這身打扮與武器再清楚不過了,這時候的她還是一名獵人。
「妮菈,看來妳解決獵物了。」
就在妮菈感到懷念之際,面前的老男人朝向自己說道。男人的臉上有許多傷疤,那都是在一場場戰鬥中留下的傷痕。妮菈對這個男人十分熟悉,那是自己的父親。
看著男人的臉龐,妮菈知道自己正沉浸在過去的回憶當中,因為男人早就戰死了。
「你還活著阿,阿倫泰爾。」
妮菈從不稱呼自己的父親為父親,而是直呼他的名諱。好比她的父親從不把她當作女兒,而是當作一柄全新的利刃。
「勉強吧,只是這幾年手臂越來越不靈活,或許離成為獵物的那一天不遠了。」阿倫泰爾的面色相當清冷,一言一語當中沒有絲毫對死亡的恐懼。
妮菈對於這樣的獵人熟悉不過了,因為獵人不能畏懼死亡。
他們從出生起就需要面臨嚴苛的訓練,五歲就要拿起武器、七歲就要獵殺巨獸、十歲就必須能夠獨自作戰。死亡對他們而言無處不在,因為獵人打從出生起就被作為武器培養,而非人類。
漸漸的,長大後的獵人不再對死亡有任何感觸。然而,如今沉浸在回憶當中的妮菈眼中卻有幾分悲傷。
「阿倫泰爾,這場戰鬥到了最後真的有意義嗎?」
在回憶當中,妮菈如此問道。但是當年的她沒有給予阿倫泰爾任何回應,僅是面無表情地離去。
如今,沉淪在回憶中的妮菈卻低頭看著地上的屍塊。那是一隻獵人的手臂,她曾經是自己的夥伴,昨晚拉著自己一起喝酒,如今手臂被砍下,身子被怪物拖入海水當中淪為食物。
時至今日都過了幾千年,妮菈才第一次為這名死者感到哀傷。
「妳是我們獵人當中的希望,妳最不應該問這件事情。」
阿倫泰爾低聲地告誡著妮菈,而他的面色也變得比以往都嚴肅。抬起頭看著阿倫泰爾深鎖的眉頭,妮菈想起了戰爭結束後的那些日子,無處可去的她與妹妹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她不禁質問道——
「我指的是,一切結束之後,我們會是什麼?」
看著站立於不遠處的阿倫泰爾,妮菈的目光無比哀傷。在那片海岸線的風景當中,妮菈找不到親生母親的身影,因為親生母親同時也是那隻斷手的主人。
就在當年她面無表情地離去時,怪物正在啃食她的母親。
不知不覺間,妮菈握緊了拳頭,憤恨從心頭翻湧而上。她的面色便的猙獰,她第一次如此用力地握緊手中的武器。
從不曉得家是什麼的她,隱約的知道——
自己早就失去了很重要的事物。
就在這個瞬間,妮菈感覺到自己的手掌傳來熟悉的觸感。她猛然眨眼,回神過來才察覺自己站在海面上,海浪拍打著自己的身軀。一旁的卡蒂只剩下一顆頭露在水面外,她緊緊抓著自己的手,目光專注地凝望著自己說道:
「妮菈媽媽,妳的臉色不太好……」
「抱歉,讓妳等很久了,是吧?」看著卡蒂稚嫩的臉龐,以及朝向她透露出擔憂的眼神,妮菈的瞳孔緩慢地放鬆,她擺出了笑顏反問道。
此時的她,少許的像是了一名有血有肉的人類。
「我肚子餓了……去用餐好嗎?」卡蒂抱著妮菈的手,撒嬌一般地說著。
對於孩子而言撒嬌是一種權力,可對於卡蒂而言這卻是一份鮮少擁有的機會。妮菈緩慢地伸出另一隻手輕撫著卡蒂的腦袋,沾滿了一身海水的兩人紛紛笑了幾聲。
還不用話語向彼此闡述思考,妮菈便主動抱起卡蒂朝向岸上走去。
一如妮菈從沒有要求卡蒂必須成為什麼樣的人;卡蒂也從來沒有認定妮菈必須作為怎麼樣的養母。
剛踏上岸邊,許多人不禁用一副奇異的眼神看著全身溼透的兩人。但是妮菈與卡蒂兩人絲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他們還在沙灘上卸去了一身衣裳,掛在枯木上任由太陽曝曬。
不同於總是要求著禮儀的米塔安娜、也不同於總是糾正卡蒂言行的瑪特蕾雅,妮菈僅僅是悠哉地坐在沙灘邊,遠望著卡蒂在沙灘上盡情奔跑與玩耍。
「如果說曾經的那些事情都是為了此時此刻,或許犧牲也不是毫無意義的。」
妮菈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掌,上頭不再沾有鮮血,僅僅是一抹骯髒的沙子,以及正串起來烤的鮮魚。
這應當不是件稀奇的事情,但是妮菈卻覺得一切格外的像是一場夢境。
因為她這輩子從來沒有好好地坐下來,欣賞過任何一次風景。
當海風揚起她的白髮,她稍稍閉上了眼睛,靜靜地享受著睽違已久的安穩。
*
「妮菈那傢伙,帶著卡蒂跑了!該死的!」
米塔安娜一早起來看見卡蒂與妮菈的臥房當中早就沒了人影,她氣得在餐桌前開口大罵,此時的她愣是一點禮儀都顧不上了。
看見米塔安娜如此氣憤的模樣,瑪特蕾雅反倒清冷道:
「那又如何?」
「妳就不感到憤怒嗎?我們的課程都還沒完成……妮菈就只知道帶出去玩,去做些什麼也學不著的事情!」
米塔安娜將茶杯叩在桌面上,清脆的聲響伴隨著她的怒斥聲迴蕩於客廳當中。與此同時,瑪特蕾雅尾巴上的烈火正在熊熊燃燒,說明她臉上的微笑僅不過是一層虛假的顏面。
當米塔安娜看見了位在座椅後方的熊熊烈火,她不僅調侃道:
「很顯然,妳只是在巧飾自己的怒氣。」
「米塔安娜,有時我會這麼想——或許正是我們的兒時過得太過於自由與幸福,才會導致我們擁有一些破碎的過往。」
瑪特蕾雅將雙手放在下巴前,十指緊扣彼此,她目光陰冷地朝向米塔安娜說道。而她的話語聲當中,帶有幾分寒意與憤恨,平時的溫文儒雅轉瞬消失。
「或許是吧。在我小的時候,瑪莉莉瑪都會讓我想做什麼就去做什麼,想學什麼她都會幫我準備,也從來不會給我要求。正因如此,許多現實我不曾看清楚。」米塔安娜的目光逐漸陰沉,想起那段日子當中愚蠢的自己,她就不禁更加覺得妮菈是個不長腦袋的女人。
「瑪莉娜總是把我當成一個可愛的孩子寵溺,所以我不曾知曉外面的世界有多麼殘酷,也不曾曉得該如何揮舞武器。若是當年的我握有力量,或許紅可以活下來、吉娜也不必戰死。可悲的是,直到涅爾瓦返還我恩情之前,我都不曉得那是一段可悲的往事。」
瑪特蕾雅的語氣當中有幾分埋怨,她注視著自己的雙手。
她討厭傷害別人,但是她確知曉這世上沒有不傷害他人的生活方式。
這一切都使她急迫的想要教導卡蒂自己所學的一切,好讓她不要走上相似的道路。
——瑪特蕾雅始終記得,七邱城的人們被擋在城門外的時候,面色有多麼絕望,而她絕對不想讓卡蒂感受到相同的事物。
「我要去把卡蒂帶回來。」尋思了數秒過後,瑪特蕾雅從起子上起身,她握緊拳頭,露出了一副陰冷的面色。
聽聞這一席話,米塔安娜也隨之跳下了椅子。嬌小的她在手中緊緊懷抱一本烏黑的書籍,她注視著瑪特蕾雅的面孔回應道:
「我們一起去吧。」
——此時此刻,誰也沒有預想到一場傳奇的對決已然蓄勢待發。
坐在沙灘上與卡蒂分享烤魚的最強之人,也沒有意識到一場戰鬥正在逼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