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默順著魔族氣息來到一處偏僻的巷弄,井蓋微開,裡頭散發出令人不舒服的瘴氣。
他毫不猶豫跳了下去,腳步落在潮濕冰冷的石板上。
下水道內部昏暗、空間緊迫,四周牆面潮濕,長滿墨綠色的苔蘚。水流在腳邊緩緩滑過,偶爾傳來不知名的水聲與爬行聲,空氣中瀰漫著濕氣與濃厚的腐臭。
他穿過一條又一條蜿蜒的通道。腳步聲在空曠的下水道中迴響。
直到他走進某處半坍塌的圓形空間時,前方的陰影中傳來一陣冷笑。
「呵呵呵……,沒想到這麼快又見面了。」
熟悉的氣息、熟悉的聲音。
那是曾在北方礦區將他逼入絕境的敵人——第二魔王麾下的幹部,霓兒。
那名魔族紅色短髮俐落地貼在臉側,背後一條粗長的黑色尾巴微微擺動,尾端張著一張長滿尖牙的血盆大口,口水滴落在地面上,發出「滋滋」腐蝕聲響。
她穿著有些暴露的黑色緊身衣,緊身衣充分凸顯出她凹凸有致又不失矯健的身形,沒被緊身衣覆蓋的肌膚上刺著黑色的蛇蠍紋樣。
霓兒眯起眼睛,目光落在突如其來闖入的白默身上,露出飢餓的笑意。
白默停下腳步,雖沒說話眼神卻冰冷刺骨。
「你怎麼會在這裡?」
上個月在北大陸的礦場白默就是被霓兒跟第二魔王的士兵給襲擊,要不是動靜太大造成雪崩,他可能也無法輕鬆逃過追擊。
霓兒歪了歪頭,用手指戳著自己的下巴。
「魔王大人說要我跟你們玩一玩呢。」
「要是讓你們在魔王決鬥前這半個月都過著安穩的日子,那也太無趣了,不是嗎?」
霓兒露出噬血的笑容。
白默立刻明白對方的真正目的,索摩拉是霓兒派來干擾雷琴列茲在排位戰前恢復,同時也想試探自己等人的實力到哪個階段。
白默冷冷掃過她與在她身旁的人影。
那是一名身穿破舊斗篷的青年,淺綠色的短髮凌亂,垂下來遮住了整張臉。他手中緊握著一支暗銀色的笛子,全身顫抖,像是隨時會崩潰般緊張。
白默彷彿查覺到異樣,眼角微動,魔力感知悄然在下水道中擴展。
周圍的牆壁、地面、水道上方,全都是密密麻麻的視線。
數百雙詭異的紅色獸瞳潛伏在陰影中,帶著飢餓又貪婪的目光注視著他。
霓兒察覺到他的警戒,低笑一聲。
「被發現了嗎?不愧是你啊,白默。」
她轉頭看向綠髮青年,聲音溫柔卻帶著令人發寒的強迫感:「小亞,讓我們的朋友看看你的小傢伙們吧。」
青年怯怯抬頭,臉上露出害怕與痛苦交織的表情。他顫抖地將笛子湊近唇邊。
「都———」
就在他吹奏出第一個音節,下水道迴盪著笛聲,黑暗中傳來無數令人煩躁的蠕動聲。
吱吱。
吱吱吱、吱吱吱吱。
老鼠,無數多到數不清的老鼠,帶著飢餓的目光與詭異的魔氣,透過通道與狹窄的縫隙從四面八方湧現而來,像潮水一樣向白默逼近。
白默眼神驟冷,拔出刀刃,即使被成百上千的老鼠包圍,他的目光始終落在霓兒與那青年之間的互動上。
看著招喚出如此龐大數量的老鼠,身體卻仍然還在顫抖的青年。
他忽然明白了什麼。
訓獸師嗎?
霓兒原本的目的不是想埋伏他,她是在利用這名訓獸師,企圖喚醒整座城市下方潛藏的老鼠魔物,一旦這些藏匿在城內各個陰暗縫隙中的魔物大規模暴走,整座俄里莫城都會陷入失控邊緣。
轟——!
白默閃身,原本的位置被尾巴掃出一條巨大的深溝。
「跟我戰鬥的時候居然還能走神,不可原諒喔!」
對面的霓兒笑瞇瞇地甩了甩還在咀嚼著石塊的尾巴,眼睛突然變成猛獸般的豎瞳,利爪朝白默的面門襲來。
「噹——」
白默拔出刀迴旋卸掉霓兒的攻擊,另一手拿著刀,反手朝霓兒的下顎刺去,這一下沒有刺進霓兒的體內,霓兒的下巴被一層石頭材質的裝甲覆蓋住。
擁有豐富戰鬥經驗的白默立刻意識到,那一層石頭裝甲跟她尾巴剛剛吞下去的石塊是同樣的東西。
「啊哈哈哈。」霓兒面色潮紅,露出尖牙張狂的大笑:「好棒、好棒啊,白默!就是喜歡你這麼直接的攻擊方式。」
白默沒有回話,雙刀一擺,冷冷地從鼻腔哼了一聲,身形瞬間消失在原地。
霓兒反應極快,尾巴猛然往後一甩,試圖封鎖他的動線,但白默像影子一樣從另一側現身,刀鋒掃過她的腰際。
「唔哇——差點被砍成兩段呢。」霓兒笑得更開心了,彷彿整場戰鬥就是她的遊樂場。
而此時,四周的老鼠已經擠滿了整條通道,甚至爬上了牆面與天花板,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吱聲響。
「繼續按照計畫,給我吹!」霓兒冷聲催促那名訓獸師。
青年全身顫抖,像是拼盡全部力氣才把笛子送到唇邊,指尖死死抓住笛身,一道更加尖銳的旋律響起,像是某種魔力的波動,在這座城市地下轟然擴散。
「蕊————」
吱吱吱!
霎時,更多的老鼠如潮水般湧現,周圍老鼠的數量再度暴漲,甚至其中夾雜著已經產生魔化異變的鼠類魔物,牠們眼中燃著紅光,獠牙與前爪閃爍著金屬般的光澤,變異的老鼠們紛紛朝著下水道的出口奔去,它們的目標儼然是上方城市的居民。
「嗤…,這下麻煩了。」白默皺眉。
★
夜幕低垂,賭場門前的街道依舊燈火通明,華麗的燈飾將整座街區染上一層紙醉金迷的色澤。
夜談與其他人一同走出賭場。
克勞一臉興奮地握拳,走到他身邊:「夜談,剛剛那場二十一點真的太帥了!我還以為你會爆掉,結果居然翻出一張4!」
佩佩也點頭讚同:「我當時真的緊張得手心都出汗了,沒想到你運氣這麼好!」
夜談聞言,嘴角微勾,卻緩緩搖了搖頭:「並不是運氣。」
他語氣平靜,卻讓兩人一愣。
「……啊?」克勞困惑。
「我確實出了老千。」夜談抬起手,打了個響指,一張紅心4竟從他指間翻了出來,優雅地在空中旋轉一圈才落回他掌心。
「咦?!你早就藏好了?」佩佩驚訝地瞪大眼睛。
夜談將那張牌輕輕一彈,卡地一聲彈進袖子裡的牌盒中,他淡淡說道:「這是我老師傳授給我的技巧,真正的賭徒,永遠不會把自己的人生交給命運,而是由自己掌控結局。」
夜談回憶著自己老師的教誨——
記憶中一名粉色捲髮的豔麗女子在賭桌前用力地揉了揉他的腦袋。
「你說什麼?賭博不好?」
「小談談啊,人生可是一直都在賭博喔,不論是跟命運賭博或是跟自己賭博呢,嘻嘻。」
「啊,加注籌碼?全壓了!」
「開,桐花順。」
「哈哈哈,我又贏了!」
夜談不禁感嘆起來。
——從以前就覺得,他的老師真的是一位幹話大師。
能把出賭博作弊說的這麼義正嚴詞的,天底下可能也就他老師一人了。
此時佩佩湊過去,小聲地跟克勞吐槽:「我還以為夜談真的這麼幸運,原來是賭場詐騙高手的傳承嗎?」
夜談忽然停下腳步。
眉頭一皺,轉身望向城市另一側的方向。
「怎麼了?」克勞察覺他的異樣。
「你們有沒有聽見?」
風聲中,一絲難以察覺的嘶嘶聲如細針般鑽入耳中,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從地底深處蠢蠢欲動,通過下水道孔洞,一股汙穢的魔氣從地下湧出。
吱吱吱吱。
「是…老鼠?」佩佩臉色一變。
夜談垂下眼簾,紫色的瞳孔覆蓋著一層陰霾。
「不,是沾染魔氣後魔化的老鼠,我也無法估算出地下的數量。」
他喃喃道:「可能是白默那邊出事了。」
★
阿格尼斯走在富人區的街道上,蹄聲清脆地落在地面,神情卻明顯悶悶不樂。
他原本是擁有一頭漂亮的雪白鬃毛的神聖獨角獸,現在額頭上明顯禿一塊的缺口,讓他整隻獨角獸都像是小丑般可笑。
「我去你的,該死的夜談。」
「人類的壽命不是只有一百年嗎?過了八百年他早就該化成灰了吧,怎麼可能還活著。」
阿格尼斯低聲咕噥,一邊嘟囔著一邊踢路邊的石子,沒走幾步,他便像聞到了什麼不對的味道似的停下腳步。
魔氣?
下一秒——
「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銳的慘叫聲從街道另一頭響起,緊接著就是陶瓷破碎、火把翻倒的聲音,一群身穿華服的男女驚恐地從巷口衝出,他們的身後黑壓壓的一大群蠕動的物體追著奔跑的人們。
「老、老鼠?」
「啊啊啊,好多老鼠!」
從地下水道的孔道與排氣縫中,無數老鼠如黑色的潮水般湧現,牠們大小不一,有些甚至長著數對獠牙與紅得發亮的雙眼,明顯已經不是正常生物。
「怎麼回事!?」阿格尼斯猛地往後退了兩步。
「是魔物!魔物來了!」
「密密麻麻的,四周全部都是!」
群眾四散逃跑,有人跌倒後被老鼠瞬間淹沒,血花與尖叫交織成恐怖畫面,原本優雅安逸的上流街道,瞬間變成地獄。
「阿格尼斯大人!」
一位身著高級長裙、珠寶閃閃發光的貴婦跌跌撞撞地朝他跑來,臉上滿是驚恐的眼淚與希望。她雙手合十,語無倫次地哭喊:
「阿格尼斯大人,求求您!救救我!」
「我……」阿格尼斯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他僵立在原地,四蹄微顫。
他當然知道自己不是什麼真正的聖獸。他充其量也只是一隻幻獸罷了,不過靠著身為勇者爸爸的迪洛沾了些勇者的名氣,才會被外人誤傳為「神聖之獸」。
而現在那些寄望的眼神與尖叫,在他看來就像是一道道利箭紮著他的心靈。
眾人看到阿格尼斯紛紛靠近求助:「拜託您了,您是守護我們國家的聖獸,對吧!」
「我…我……」
「我做不到……!」
他驚慌地轉身就跑,完全不顧身後的求救聲,也不再維持他平時那副高貴從容的模樣,整隻獨角獸倉皇地在街道間逃竄。
他跑過倒塌的街燈與翻倒的馬車,眼神裡滿是動搖與羞愧。
在奔逃的過程中,阿格尼斯不小心踩到一個有著他獨角獸紋樣的陶瓷花瓶,失去平衡地重重摔倒在街邊。
他躺在碎石之間,呼吸急促,心臟狂跳。
老鼠的尖叫與人們的哭喊仍在遠處回響,但他的視線卻逐漸模糊,落入過去的記憶深處。
——
那是勇者迪洛死後不久的事。
伊麗絲的黃昏染著柔和的金光,他蜷縮在王都某個老舊公園的角落,孤零零地坐在鞦韆旁的木椅上。
那是迪洛曾經帶著年幼的他去的地方。
當時自己坐在鞦韆上讓迪洛推著。
「高一點、高一點,拔拔。」
「哈哈哈,好喔,阿格尼斯。」
他還記得對方一邊用手推著鞦韆,臉上掛著溫暖的笑容:「阿格尼斯,等你學會用魔法,你就能自己推著玩了。」
可現在,一切都沒了。
都消失了。
迪洛死後,賈埃斯組建了保障穿越者權益的協會,整天都忙著在各個國家奔波,艾妲也暫時回到精靈族去處理生命樹祭典的事情。
連夜談那個渾蛋也不見蹤影。
他將蹄子縮在身下,頭靠在膝上,雪白的鬃毛隨風微微搖曳。
阿格尼斯不想承認自己已經徹底的迷失,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該做什麼,也不知道該去哪裡。
「阿格尼斯大人?」
一個陌生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
他抬起頭,看見一名身披白金長袍、神情溫和的年輕神官站在夕陽下。
神官手持金色權杖,柔聲道:「樞機主教想見你。」
阿格尼斯遲疑地跟著他走入光明神殿。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那位聲音溫柔卻眼神冰冷的老者——伊麗絲王國的光明神殿樞機主教。
那人坐在高座之上,四周聖火環繞,目光如鷹隼般審視著阿格尼斯。
「人類是盲目的。」他說:「他們信仰著他們看得見並且深信不疑的東西。」
「勇者迪洛的死訊已經傳遍了整個大陸,人們的信仰開始動搖。」
「對於大陸上的人類來說,勇者就是人類的希望,是對抗魔王的象徵。」
「為了不讓人們的信仰會隨之崩塌。」
他微微一笑,語氣平靜得可怕:
「我們需要新的象徵。」
「你是跟隨過勇者、與魔王戰鬥過的獨角獸,將會成為人們信仰的接續。」
「從今日起,你將成為繼承迪洛遺志的存在,你就是——『聖獸.阿格尼斯』。」
阿格尼斯愣住了,他記得當時他說不出話,只能低頭看著自己的蹄子。
腦中只有幼時迪洛笑著將自己攬到懷裡的片段。
自己…,真的能成為人們信仰的支柱嗎?
——
回到現實,他倒在滿地塵灰與狼藉中的身體微微發抖。
他不是聖獸。
從來就不是什麼聖獸。
他只是一隻失去目標的孤單獨角獸罷了。
【待續】
(作者:冰鳩 /於巴哈姆特小說區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