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妳願意,為了家族的繁榮,獻上自己的所有嗎?」
就像是再也不需要弓箭,她的弓與箭往後就會是『月亮的阿提密斯』不可分割的象徵:被握在侍女的手上,或是被雕刻在某一座神廟的橫樑。
就像是再也不需要狩獵,她的銀色長髮會一直被盤在後腦,成為一道華麗的風景,而不能恣意揮灑在空中。
看著眼前,四十九柱,奧林匹斯的家人。
她也即將成為他們,即將成為奧林匹斯。
於是阿提密斯讓淚水劃過了臉龐。
「姐姐……」阿波羅伸出手,卻沒有邁出步伐。
神血家族。
從真正的神身上得到了血液的瑰寶,他們擁護自己的血液,發展出了文明與力量,被凡人尊稱為神。
神血家族彼此四分五裂,卻又擁有同樣的目的。
仰賴神的力量,而希望將神囚禁在人的體內。
自己擁有了自己的森林,擁有了血液,擁有了強大的力量,崇高的地位,擁有了月亮的稱呼,侍女,所有人的尊敬,擁有了凡人永遠不能企及的所有的一切。
相等的,她當然也有應當的責任。
「這女人……」
等價交換,再公平不過。
那麼她為什麼要藏匿奧瑞翁?
藏匿一個骯髒的異族男人,每天與他說話,釣魚,摘野果,唱著歌,保持三步以上的距離,他會看著自己的頭髮發呆,自己則發愣地看著他磨斧頭。
她在奧瑞翁身上所感覺到的,跟從奧林匹斯的家人身上、從派遣給自己的侍女身上所感覺到的,截然不同。
更接近她使用『鹿』時所聽見的。
她能夠接觸,卻最不能擁有的東西。
「阿提密斯?」
在所有人錯愕的注目中,阿提密斯落著淚,卻笑了。
只不過是自己一直視而不見,但答案一直都在。
會選擇輕鬆的事情做,人都是這樣的。
除了,
「我不願意。」她抬起手,一隻手抓著自己禮服的領口。
除了,預見即將苟活在痛苦的自己。
她決定,更相信著自己勝過於當下。
因為她答應過他,至少把話說出來。
把結果交給語言,這是第一個秘訣。
「我不會與你們任何一個人交合,我不會出賣我的意志……」她抬起手,另一隻手抓住自己另一邊的領口。
「告訴妳一個秘密,我在北方也擁有一個家,尊貴的國王,忠實的部下,同生共死的兄弟。但因為某些原因,我離開了那裡。」
「……不要緊嗎?」
「怎麼可能不要緊,但無論如何,我的一切——
「無論如何!我的一切由我自己決定!即使是要創造出完美之人,那也必須是我自己的意思!」阿提密斯吶喊,雙手左右撕扯。
☾ ☾ ☾
目瞪口呆,四十九柱奧林匹斯的長者。
眾目睽睽下,在典禮中央的阿提密斯撕開了身上的禮服,上頭華麗的珠寶飛落到了大理石的地板,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半裸上身的阿提密斯充滿恐懼,卻用她流著淚的臉孔與赤裸的上身,表達她意志的堅定。
她是最充滿力量的,月亮的阿提密斯。
卻也是,第一次使用另一種力量,平凡不過的女孩子。
「……」普羅米修斯站在人群之後,眼睛裡閃爍著點點的紅色火芒。
「姐姐……」阿波羅目瞪口呆地看著撕開禮服的阿提密斯,他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哈哈哈哈哈哈哈——」黑帝斯在宙斯的腳邊笑彎了腰,他總是希望事情可以變得複雜又可笑。
這應該是所有人都沒辦法料想的發展吧。
連阿提密斯自己也想像不到,原來自由會是這種感覺。
既舒爽,卻又讓人心驚膽跳。
「……妳以為妳能夠這麼任性嗎?」宙斯在沉默了片刻以後說道,上下排的牙齒之間閃爍著雷電的火光。
「我很感謝家族給予我的一切,但這就是我的回答。」阿提密斯將手上的衣服碎片拋了開,神力上湧,氣勢完全不輸給王座之上的當代奧林匹斯之首。
那是理所當然的。
神血的純度,在奧林匹斯家族裡頭就是一切,不只是地位的高低,還有最根本的強悍與否。
所以,毫無疑問地,在這座神廟裡頭最強的個體,就是最接近神的自己!
但是。
「阿提密斯,做了這樣的決定,妳將會與整個奧林匹斯家族為敵,我希望妳能想清楚那是什麼意思。」
「……」
阿提密斯知道是什麼意思。
奧林匹斯家族征戰不斷,在宙斯的政策下吸收所有落敗的家族進入了汰產祭,那麼自然,也是有戰敗的家族不願服從於汰產。
他們的下場,就是被砍斷四肢,剝奪尊嚴以及所有,在暗無天日的地窖裡頭,永遠成為生育的機器。
「……」
四十九位,幾乎與她同樣優秀的奧林匹斯。
就算貴為最強,單槍匹馬的話,那又如何?
但她並沒有單槍匹馬以外的選項。
「結局不會改變的。」
這是事實。
即使願意放棄自己在家族的一切,家族也不會放過她,而她並沒有辦法用一己之力對抗整個家族,但自己也不願被砍斷四肢淪為牲畜。
自己應該在今天以前就先逃走。
是對家族會諒解自己的意志,感到期待嗎?
「阿提密斯,再次,告訴我,妳的回答。」宙斯依然高舉酒杯,面無表情的他聲音沒有多餘的情緒,沒有根本不必要的恐嚇。
因為根本沒必要。
阿提密斯瞇上眼,慘然一笑。
不,她自己其實可以預見這樣的局面,自己只不過是挑選了輕鬆的路線,直到事情無法挽回。
奧瑞翁說得對,自己是整座森林裡最弱的人。
既沒有覺悟,也沒有努力,所有一切都只有天賦。
現在的自己,只不過是漫長的時間之中,稍縱即逝的一抹任性罷了。
「我……」
自己可以活,四到五百年。
現在在這裡妥協,留著自己的手腳與地位,兩百年後再來過吧。
之後一定沒問題的!
不過兩百年的時間,轉瞬即逝,一下子就過去了!
「我答應你,比賽吧。」
森林的上空飛過了一排飛鳥。
而位於飛鳥之後,一隻武勇的老鷹翱翔於空中,盤旋著地俯視著整座森林與天空,尋找讓牠飽餐一頓的食物。
樹葉摩擦,鳥兒鳴叫,水聲涔涔。
風。
「平分秋色又如何?」
「我會在這塊森林休息一下,然後就離開吧。」
「阿提密斯。」
「阿提密斯?」
「我是『月亮的阿提密斯』——
「逃走這件事不需要許可,真不知道妳到底是講究禮儀,還是愚蠢。」
☾ ☾ ☾
聲音。
聲音來自神廟的上頭。
一道巨大的身影憑空出現在神廟的中央,蹲在阿提密斯的身後,兩位侍女的中央。
在所有人的驚訝下,那巨大的身影張大手,在所有人來不及反應之際,一把搶過侍女手上,那屬於阿提密斯的的弓與箭。
「這傢伙……」阿波羅睜大雙眼。
「……你是誰?」宙斯握著酒杯的手一顫。
「你怎麼……」終年展開著『獵犬』,阿提密斯絲毫沒有察覺。
那是個粗獷的男人。
擁有極高大的身體,濃密的體毛,說得一口濃烈的北方口音,熊一樣的四肢與體毛充滿了最原始的力量,與他跋扈的表情相得益彰。
那個粗獷的男人很狂傲。
渾身是勁,唯我獨尊的霸氣,絲毫不亞於這裡每一個所謂的比肩神明。
「我充分感受到妳的覺悟,但阿提密斯,妳為什麼不舉起弓?」奧瑞翁將弓與箭交給赤裸上身的阿提密斯,反手一把扯開阿提密斯盤起來的銀色長髮。
「我……」匆忙抱著弓箭的阿提密斯張開嘴,卻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突如其來的情況,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四十九位擁有強大力量的奧林匹斯沒有動作。
奧瑞翁抬起頭。
看著坐在王座之上睥睨自己,那應該是奧林匹斯家族族長的男人,露出猖狂跋扈的笑容。
就一眼,他就宣言了自己的來意與立場。
「看來束縛妳的,並不是力量,也不是死亡,不是地位,同樣也不是詛咒,而是思想。」他說,抬手拭去阿提密斯的淚痕,撫摸她的銀色長髮。
摸著阿提密斯的頭,動作很輕。
看著王座上的宙斯,語氣卻沾染上濃厚的戰意。
獵人對著獵物?
錯。
是戰士對著敵人。
「回答我的問題!你是誰!」阿波羅從人群裡站了出來,暴躁地張大口。
「阿提密斯的朋友。」奧瑞翁毫不猶豫。
張開雙手。
接著面對華貴,尊貴,俊美,壯碩,如同神的傑作一樣,欺負一個小女孩的每一個男人,露出盛大笑容的他緩慢地開始鼓掌。
鼓掌,鼓掌。
一半的人手上舉著酒杯,鼓掌的他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所以他用眼神掃視這群被上天眷顧的人們,眼神毫不掩蓋輕蔑。
「各位就是奧林匹斯的勇士嗎?果然個個看起來都驍勇善戰。」奧瑞翁笑了笑,鼓掌,鼓掌。
一群擁有力量的人並肩站在一起,卻是各懷心思,不遺餘力的人一個也沒有。
比起警戒自己這個外來者,或許他們更警戒站在自己身邊的自己人,據說還是擁有相同血緣的自己人。
靠不住的家族。
這是王的氣量不夠。
「你!」漲紅著臉的阿波羅高舉著手,太陽之名的力量凝結。
「快跑了,阿提密斯。」奧瑞翁微笑,雙手的鼓掌停了下來,接著抓了掛在胸前的袋子。
然後將袋子狠狠甩在地上。
地上冒出了一個勾勒複雜的陣法。
阿提密斯與奧瑞翁兩人的身影消失在其中。
☾ ☾ ☾
這算什麼?
那個醜陋又骯髒的男人,憑什麼踏入他的神廟,在這裡為所欲為?
那個醜陋又骯髒的男人,憑什麼將弓箭還給阿提密斯,扯開阿提密斯的頭髮,撫摸阿提密斯的頭,為她拭去眼淚?
那個醜陋又骯髒的男人,憑什麼用那種眼神看著自己?看著自己與奧林匹斯家族?
那個醜陋又骯髒的男人,憑什麼帶走他的阿提密斯!
宙斯在王座上掩面。
神廟隱隱震動,四十八柱座下的奧林匹斯族人各自抬頭,看著他們像是強忍怒火的首領,心中有了各自的盤算。
宙斯也知道他們都有自己的盤算。
而這就是他必須強忍怒火的原因。
「本人在此宣言……」
天空裂成了兩半。
雷氣從神廟的頂端積聚,逆向射回了天空。
酒杯在宙斯的掌心揉爛。
他想起了某一種情緒。
那就是憤怒。
「阿提密斯即刻成為,奧林匹斯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