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到二徒弟的時候,寒易天正在玄鏡峰廣場充當苦力,搬運廣場的貨物。小魔族憋得面紅耳赤,圓潤的耳垂幾乎能滴出汁來。對面有一名青衣弟子搭著抬架,協助寒易天一同搬運,只是步伐散亂、動作不同調、彼此的身高還差得離譜,反而增加了搬運的難度。
貨物被顛得左右搖晃,謹言在一旁看著,忽然大喝一聲。
震耳欲聾的噪音在耳邊炸開,寒易天嚇得兩手一鬆。對面的弟子跟著同一時間鬆手,向後一躍,免於被貨物砸到腳的命運。
貨物散了一地,寒易天的臉上卻沒有惶恐。謹言沒有生氣,上前揪起小魔族的衣領,左右轉了一圈,確認他沒有傷到之後叉起腰教訓,那架式倒顯得頗有幾分神氣。
「明白了嗎?監督者的指示要清楚明確。如果只亂叫一通,根本幫不上忙。亂指揮造成的災害比丟著不管還要可怕,會害別人漏氣,所以不懂的時候不要添亂。」
「是,前輩!」寒易天端正地答道。
原來是訓練。
「莫莫,事情辦完啦?」
熟悉的魔力撩走莫宇帆的注意。莫宇帆扭頭看去,棕髮的女子靠在山門上,堅硬的腹肌格格分明,力挺在身軀正中。
他朝祖卿行禮,跟在她身後走進玄鏡峰。
「劣徒給兩位添麻煩了。」
場上的謹言一見到莫宇帆,滿臉得意瞬間化成兇惡,變臉速度之快,令身旁的寒易天忍不住替他擔心。祖走上前去,大方地摟住寒易天,拍著小魔族的肩膀大笑。
「不麻煩不麻煩,莫莫,難得回一趟恆山,不如你再去為民服務一下吧,最近好幾個委託,你的話花上十天半個月就夠了吧?把你家徒弟留在這兒就好,我們會替你好好照顧的,哈哈哈!」
「祖卿莫要跨他。」莫宇帆有些無奈:「他是較真的個性,若信以為真,太得意忘形就不好了。」
「莫莫,我可沒有在跟你謙虛。這麼好的苗,哪天你不要了請務必送來我們玄鏡峰。乖巧又聽話的孩子我也想要啊!你這徒弟可以啊,不急著走的話,拜託在我這兒多留幾天。」
寒易天揚起腦袋,朝自家師父討好地笑。連續幾日未見,他在玄鏡峰被人呼來喝去,團團打轉,乍然間見到師父歸來,心裡滿是親切。
「乖巧又聽話有什麼用?人人都會,不是基本的嗎。」莫宇帆不以為然地搖頭:「他性格過於軟弱,若是可以的話,我倒希望他多點兇性。」
「莫二啊,這就是你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孩子就是一種你退一寸、他進一尺,摸著根棍子就會噌噌竄上來的邪惡生物。要是哪個孩子不搞怪,那肯定是吃過很多苦。」
祖大力摟住寒易天,一副想強佔民女的樣子,彈指指著莫宇帆的臉面。
莫宇帆皺起眉頭,正想說他家的孩子們明明不是這麼一回事……宸翰宗書閣外不得私自繪符,有某個好徒弟背著他偷偷在柴棚,面明知故犯地幹了好幾次的舊帳才遲來一步地在腦內翻開。
想起繼承人做過的好事,宗主的眼神頓時冷了下來,兇惡地掃了寒易天一眼。
躺著也中槍的寒易天無辜地抿起嘴唇,換了個更方便賣弄可愛的角度望了回去。含霧的鳳眼又大又圓,琥珀琉璃眼在陽光的反射之下,彷彿宮殿的美玉明珠。祖見了那瑰石般的雙眼很是喜愛,立刻哈哈大笑著推了莫宇帆一把,狀似無意地將注意力吸了回去。
「好了,不要再說傻話了。總之孩子就是這樣的生物,比陰溝裡的蛇足獸還難纏難應付。你們家這麼好的徒兒簡直是天上掉寶,提著燈籠也找不著第二個。給我好好珍惜!」
寒易天垂著兩手,旁觀莫宇帆用異於常態的溫良恭儉和祖一陣寒暄,才終於將視線落到等待已久的繼承人身上。
「學完了嗎?」
「稟師父,弟子收穫良多。」他恭敬說道,脫離祖的環抱走到師父跟前。玄鏡峰弟子眾多,人際關係複雜,處事時要注意的眉眉角角和宸翰宗無法相比。但是他非但不討厭,還覺得異常有趣;要不是師姐在家等他,寒易天巴不得多留十日。
見那對師徒一付辭別的架式,謹言齜起嘴唇:「束脩還沒付呢,說好的身償不是想賴帳吧?」
莫宇帆陰森冷笑,對謹言撢了撢袖口:「奉陪到底。」
師父──?說好的師姐在等我們回家呢?加印普普羅納商會新春特刊之仇可以下一次再算嗎?
寒易天自知無力阻止,認命地在心底嘆了口氣。只不過謹言才踏出一步,立刻被骨節分明的手掌捏住腦袋。背後的祖像是地獄羅剎,眼睛瞪得老大,激情的棕瞳宛若火山噴發。
「工作還沒完成就在這兒浪,你膽子很大嘛,當老娘是空氣?」蜷曲的五指惡狠狠地收緊,像是隨時準備將師弟的腦袋像西瓜一樣捏爆:「你給我滾去洗石場吃屎,今天敢再踏出來半步,老娘就讓你嘗嘗看被揍成凸肚臍沒屁眼的小崽子的滋味兒!」
謹言立刻慫了,連狠話都來不及落下,抱著頭灰溜溜地跑了。
滿地的熔岩瞬間消散。祖若無其事地拋開髮絲,轉過頭來,表演了五日來第無數次變臉,朝寒易天爽朗一笑:「好了,咱們走吧?」
好,好可怕啊啊啊啊!
之後,寒易天被祖帶到擂台,目睹莫宇帆單手將一眾年輕的弟子打得鬼哭狼嚎。
他們家宗主大人攜劍入場,開場便拎起佩劍,高拋入空中,然後在一隻手背在身後的情況下放倒五人,頭也不回地接住別回腰際。膝擊在肉體上發出的聲音,寒易天聽得鼻樑發酸。
玄鏡峰弟子被分成三到五人的小組輪番上陣,對練場換汰的速度飛快。每次祖一擊掌,落敗的弟子退下擂台,下一組立刻上陣。倒下或無法行動的弟子,一旁會有人上前拖走,配合之熟練,顯然已經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情。
基於發育週期的緣故,莫宇帆還未完全步入強盛期。宗主怎麼看都比大部分弟子還年輕,然而那狂妄的姿態之囂張──寒易天雖然只看過兩次白嵐打架的身傳──但,果真是得了幾分武力繼承者的真傳。
要是師姐看了,肯定會很想學吧。
莫宇帆從正午一路打到黃昏,一滴汗也沒流。輪替的弟子已經倒掉一半,強自支撐的各個面露菜色,搖晃的腳步連站都站不穩,只是迫於祖駭人的威壓,硬是不敢倒下。
莫宇帆已經膩了,耍帥用的佩劍丟到場外,命自家徒弟兩隻手捧著。面對越來越高的翻台頻率,只剩下寥寥幾人越戰越勇,眼裡燃燒著和鬥志。
從祖卿滿意又偏愛的眼神推測,估計是玄鏡峰這輩裡頭受重點栽培的幾位風雲傑出子弟。寒易天暗自將幾人的面孔名姓牢牢記下。
「好了,收工!今日到此為止!」
祖的號令有如大赦,剩餘的弟子紛紛癱倒在地,哀聲大嘆。莫宇帆躍下擂台,卻沒有回徒弟身邊,而是往陰影中行去。
寒易天順著師父的去向,才發現不遠處站了幾人,身穿玄衣、背輕便行囊,像是剛從山外歸來的樣子,攏著手笑吟吟地觀賞訓練。
莫宇帆走向為首的紫髮青年,打了一聲招呼,隨即將那人帶到二徒弟身旁,為兩人正式引薦。
「彌子,這是我徒弟。」
「啊,該不會,這就是要了我的字帖的小徒弟嗎?」彌子握住寒易天的兩手,上下擺動,開心之情溢於言表:「謝謝你喜歡我的作品!」
小恆山背鍋俠幾歷進階,早爐火純青,瞬間就意會師父想讓他擋去什麼。寒易天幾乎是毫無破綻地反握住彌子的雙手,順著接了下去:「晚輩才應該謝謝前輩,《杏花村見聞》非常有趣,還有您精心製作的字帖,讓天兒如沐春風。您果然人如其字,終於有幸見到您,天兒真是開心。天兒仰慕已久……」
兩魔族笑呵呵地互相恭維了半天,寒易天被莫宇帆一把拎起,粗魯地丟到身後。
「好了,要走了。」
「天色這麼晚了,你們不考慮再多留一天嗎?」
「不了。還有許多地點要拜訪。束脩還有欠的話……」莫宇帆微微一頓,高深莫測地勾起嘴角:「我下次再來付清。」
這一次諸人沒有再挽留。祖將他們送到山門口,讓寒易天有空再來,又囑咐莫宇帆別把這麼好的苗子養殘了。
臨行前,祖感嘆了一句:「十三見了你現在這樣,肯定會很欣慰。」
寒易天從眼角悄悄覷了師父一眼。莫宇帆面色平淡,兩手攏入袖中,朝著祖不疾不徐地一拜。
「謝祖卿誇獎。」
寒暄幾句,小魔族跟在莫宇帆身後對諸位前輩行禮道別,離開了玄鏡峰。
寒易天悄悄從眼角餘光緊張地觀察。師父袍襬搖曳,胸口的起伏些微而平緩,面上依舊隨意,看著平靜無波。跟了一陣,見師父沒有要發病的跡象,寒易天一顆心暫時放回胸口。
莫宇帆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在玄鏡峰都做了些什麼?」
寒易天歪頭回憶了一下。
為生病的駝獸煮了點藥,被一群人圍觀著驚嘆「大地之手的徒弟名不虛傳」。
出賣美色陪貴客聊天,使離氏的小姐心情大好,從而促成了玄鏡峰一筆大單。
煉器峰的弟子跑來,和謹言抱怨新一批材料雕起來有誤差,能不能煅得堅硬一點,被謹言駁回,理由是再硬效果不佳,魔力的流動弱化,到時候煉器峰又要將後果怪到他們身上。寒易天聽幾人爭論不休,厚著臉皮請教為何不先用魔力打草圖校準,被問到什麼意思的時候,釋出魔力隔空繪符,吸引了一圈人圍觀,差點被煉器峰的弟子直接擄走。
幫煉器峰的弟子印製模具,沒幾下就因為魔力見底倒地,結果大家紛紛拿來補魔的補給用具,多到他不知道該選哪個。
莫宇帆離開得比想像中要久,玄鏡峰大家都以為他能辟穀──畢竟是「那個莫二」的徒弟。沒有人問他要不要吃飯,餓得渾身無力被罵了好幾次,最後實在是受不了了,第三天哭喪著臉坦承自己快餓昏了。聽說他需要進食,大家一臉震驚,卻沒有為此而出言嘲笑,反倒是謹言因沒照顧好孩子,被祖揍了一頓。
「玄鏡峰的人很友善呢。」小魔族扭著指尖說道。
莫宇帆冷笑一聲。
什麼友善,不過是缺人,想要從他這兒撿現而已。
說歸說,符文師若是沒有堅硬的後盾,難以培育成才。玄鏡峰缺乏魔力調和與符文的人才,就算現在把寒易天搶去,後續也很難有良好的發展。
「師父呢?」小魔族好奇地問:「您這幾日去小玉峰做了什麼?」
「打掃。」
莫宇帆面色如常,隨意地答了。但不知為何,寒易天就是能感覺得到,師父的內心顫抖了一下。
像是開了個黑洞。
他不敢再問,緊跟在師父身後專心趕路,不再東張西望。
走出玄鏡峰外山門的時候,寒易天特意留意觀察。四下都沒見到所謂的通傳陣法,更不用說莫宇帆提過的「莫二與魔獸不得觸摸」的標語。
「師父,通傳陣呢?」
「在另一座外山門。」莫宇帆往北面一瞥:「玄鏡峰有好幾個出入口,他留在靠小玉峰最近的那一個。」
寒易天無語片刻,放棄了繼續探究。他師父貴為白嵐和伯樂的禮儀混合體,實在難以招架,但在某方面來說,敢在外山門留下這種標語的謹言前輩,也不惶多讓。
晚上,師父帶著他去到初遇白嵐的破廟過夜,大大地滿足了寒易天的八卦之心。
這之後他隨莫宇帆跑了好幾處地方。師父花了三天,帶他去附近的各峰拜訪。莫宇帆沒有再把他丟下,只是各地小坐,混個臉熟,有的連大殿都沒踏入。若要取名的話,或許能美名為緊湊而精良的寒喧訓練。
許是歸家心切,師父的速度也快了起來,為他戴滿羽符,牽著手前行,他真的累極時還會把他扛在肩上。不是貨物一般的扛,而是大腿搭在肩上,兩隻腳從胸口垂下來,穩穩地騎在肩膀上,背靠行囊的扛……父與子一般的扛。
寒易天看著師父的腦頂,聽著師父隨意得堪稱親暱的嗓音,不可抑制地感到有些幸福。
衝著這一刻,他覺得這六年來的磨難與辛苦,全部都值得了。
(第四卷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