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吉爾先生
「辛苦您了!吉爾先生,今晚的演出很成功。」奈特一面恭喜吉爾先生,一面替他開車門。
「謝謝你,奈特。」吉爾先生坐上禮車。
「吉爾先生,這些是今晚收到的粉絲來信。」奈特從副駕駛座拿出一個紙袋,交給後座的吉爾先生才發動禮車。
吉爾先生向來拒絕收粉絲的禮物,但似乎唯獨對信情有獨鍾,要是粉絲寫信給他,他都會小心翼翼的收下,因此吉爾先生每場演奏,都會收到來自四面八方樂迷的信。
吉爾先生接過紙袋,只見裡面滿滿的信似乎要將紙袋擠爆了,微微一笑,試著從中抽出其中一封,看著信封,吉爾先生的思緒陷入回憶,他盯著信封,一動也不動。
奈特從後照鏡看吉爾先生,問:「車上光線不好吧?先生回家再看吧?」
「不要緊。」吉爾先生淡淡一笑。盯著車窗外,窗外開始飄起小雨。細細的雨痕如飛劍般一根根映在車窗上,外面霧茫茫的一片,除了雨痕,吉爾先生還看見自己在車窗上的倒影,那向來燦如星的雙眸,此刻除了失落已無一物。
「吉爾先生?」奈特從後照鏡見吉爾先生盯著車窗不發一語,有些擔心的問。
良久,吉爾先生終於開口了:「奈特,我曾說過我寫過信嗎?」
奈特微笑:「是,您說過。」
「是嗎‧‧‧我有提到‧‧‧我寫過很多信嗎?」
「有的。」
「‧‧‧我有提到‧‧‧當我說「很多」,那代表「很多」嗎?」
奈特微笑:「我明白的。」
不‧‧‧你不明白‧‧‧你又怎會明白?那些信比你還老呢‧‧‧我在你這個年紀時,曾經那麼的閃耀‧‧‧
奈特駛進一座莊園,這裡是玫瑰莊園,是吉爾先生的家。莊園四周種滿了玫瑰,才會使住在這裡的侍者奈特總是一身玫瑰花香,也因為他總是忠誠的隨侍吉爾先生左右,加上他的名字「奈特」(Night)讀音近似「騎士」(Knight),人們私下稱奈特為「玫瑰騎士」。
除了騎士,奈特的名字讀起來也是「夜晚」。而他果真如夜晚,有著深黑的髮色與漆黑的瞳孔,稍垂的眼角,讓人有種夜幕低垂的感覺,很神秘,彷彿有種魅惑的魔法,卻又有撫慰人心的感覺,奈特真如夜一樣,靜謐幽深,給人「闇夜降臨」之感,卻不是那種黑暗來襲的恐懼感,而是讓人知道休息時間到了,能回到柔軟床上拉起夜燈的溫馨夜晚時分,給人安心的感覺,若說奈特帶來黑夜,那也一定是個有著滿天繁星的晴朗夜晚。
奈特今年十九歲,他是吉爾先生在街頭撿到的孤兒。三年前,某個下著雨的夜晚,吉爾先生結束表演後在劇場附近發現奈特。他又冷又餓縮在這大城市的街角,這亮麗的城市並未發現角落這副即將凍死的靈魂─吉爾先生發現了,奈特一雙發亮的眼睛在夜裡孤單驕傲的閃耀著,似乎是想極盡可能的燃燒,替垂死的主人燃起希望之火─的確成功了,吉爾先生發現奈特。之後奈特便跟在吉爾先生身邊,成為他的侍從。
吉爾先生與奈特一個如太陽般溫暖閃亮,一個如夜晚般靜謐幽深,站在一起卻不顯違和,反而給人相輔互補之感,兩人一脈的紳士氣質,使之間的氣場更和諧。
奈特打傘扶著吉爾先生下車。
「咳咳咳!」吉爾先生一下車就咳個不停。
「太冷了嗎?」奈特急著脫下外套給吉爾先生披上,吉爾先生揮手示意不用,「‧‧‧你知道我為什麼咳‧‧‧」
奈特聽了,心裡一陣難過,仍是將外套披在吉爾先生身上,攙扶他進屋。
吉爾先生在臺上總是展現其光鮮亮麗的一面,他一登臺,就能吸引全部人的目光,他竭盡所能在舞臺上發光發熱,大家都說吉爾先生生來就是要站在臺上的。一下舞臺,吉爾先生的病容才會浮現,彷彿舞臺上的聚光燈是維持他生命力的來源,他的精力隨著燈熄消失。
吉爾先生並不如世人所傳,未經歲月摧殘,他只是不讓這秘密外顯而已,他想讓觀眾對自己的記憶永遠停在舞臺上那一刻,他最閃亮的一刻。因此,今晚是吉爾先生最後一場演出,他又老又病,雖曾經那麼閃耀,終將會熄滅。
一進屋,奈特忙將火爐生好,拿出毛毯替吉爾先生覆上,替他沏了杯熱茶。確認吉爾先生一切舒適,仍一臉關切的看著他。
吉爾先生喝口茶,看向奈特,見他仍一臉「有什麼我能為您效勞的」,搖手說:「你做的已經夠多了‧‧‧咳‧‧‧奈特,你是最忠實的朋友‧‧‧我死後‧‧‧咳‧‧‧這莊園以及這一切,都歸你所有‧‧‧」吉爾先生邊說邊咳,嗓音因為咳嗽都啞了。
奈特聽了很難過,「先生要吃藥嗎?」
吉爾先生搖頭,「你我都知道,那藥對我早已無效。」
吉爾先生肺癌已是末期,他老早就拒絕吃藥了,但奈特仍會在吉爾先生咳得厲害時問他一句,哪怕這藥只能暫時舒緩吉爾先生的不適,就算一點也好,但吉爾先生的答案向來是否定的。
「我死後‧‧‧〈莫瑞先生交響樂團〉的人要去要留都隨便他們‧‧‧咳‧‧‧但選員的標準不得更動‧‧‧仍是選才不選財‧‧‧〈莫瑞先生基金會〉‧‧‧你能替我繼續營運下去嗎‧‧‧咳‧‧‧」吉爾先生蒼老的雙瞳泛著微光,那對比主人更具生命力的眸子。
「當然!我會努力繼續發揚吉爾先生慈善的精神!」奈特堅定。
〈莫瑞先生基金會〉是吉爾先生創立的組織,主要是為了幫助盲者。吉爾先生將大量收入都投入基金會,致力於幫助盲者,用資金替盲者在城市裡建造許多幫助盲者的設施,吉爾先生似乎很了解盲者的生活,往往設想周到,知道盲者的需求所在,奈特對此一直很好奇,因為他未曾見過吉爾先生有盲眼的朋友,那他又怎麼會這麼了解盲者呢?莫非他的家屬有人盲眼?社會上的人對此並未如奈特疑惑,他們只認為,吉爾先生的智慧如他的善良是那麼理所當然,無需多做解釋,吉爾先生理應知道這麼多。那些寫信給吉爾先生訴諸家裡有盲者的困境家庭,吉爾先生都會無條件贈送大筆金錢幫助他們生活,並去探望他們。
「謝謝你‧‧‧奈特‧‧‧咳‧‧‧」吉爾先生越咳越厲害。
「先生早點休息吧?我扶您上樓‧‧‧」奈特正準備扶起吉爾先生。
吉爾先生搖手,咳了一陣,才說:「‧‧‧你能‧‧‧再幫我一件事嗎‧‧‧」
「您儘管吩咐。」
「‧‧‧替我‧‧‧咳‧‧‧讀信‧‧‧」
奈特提起剛才那袋粉絲來信,抽出其中一封,正要讀,被吉爾先生打斷,「不是那些‧‧‧在我床底下‧‧‧你能替我拿來嗎‧‧‧咳‧‧‧」
「我馬上去。」
奈特腳步輕盈,一下就消失在客廳,一眨眼,他已抱著那厚重的檀木箱下樓。吉爾先生知道那箱子有多重,但從眼前這年輕人身上根本看不出來,那箱子在他手上恍若無物,彷彿他抱著的是一團棉花。他身手敏捷的樣子,像極了自己年輕的模樣,閉上眼,就能看見當初那個閃亮的孩子,與奈特的身影重疊,那孩子彷彿還嫌自己不夠耀眼,總喜歡待在陽光下,與他的豎琴一起‧‧‧
「這個嗎?」奈特將箱子輕輕放下。
箱子看起來很老舊,上面覆著一層薄薄的灰塵。吉爾先生伸手將箱子上的灰塵拍掉,輕撫箱上紋路,若有所思。奈特看得出來吉爾先生正陷入回憶,就跟那時坐在後座望向窗外一樣,或許是因為今天是吉爾先生最後一場演出,他才會感慨異常,特別感性,奈特不打算打擾他。吉爾先生閉上眼睛,似在感受箱子─亦或是他的過去。
良久,吉爾先生才開口:「拜託你了‧‧‧」
奈特點頭,箱子未上鎖,他輕易打開,開箱發出「咚」一聲輕響,吉爾先生覺得心臟彷彿也與之共鳴的震了一下。木箱裡是無數封信,雖皆已泛黃,仍是一封封整齊的排好。
「好多啊‧‧‧這是‧‧‧」奈特驚嘆。
吉爾先生向來注重隱私,雖然奈特一直隨侍吉爾先生左右,但除了吉爾先生的病情,他對吉爾先生的了解實與城市裡其他人無異。吉爾先生是個溫暖、善良、有才華的豎琴家,除此之外,他是個謎。因此,奈特從未見過這箱東西,而這箱子又是放在吉爾先生床下,想必是他極重要隱私之物,今天他忽然要自己讀,免不了一驚。
吉爾先生以為奈特是驚於要朗讀這麼多信,微笑說:「放心‧‧‧你只需唸前面幾封‧‧‧後面那些‧‧‧就‧‧‧咳‧‧‧不用了‧‧‧」說完閉上眼睛。
「我盡我所能。」
奈特拿起擺在最上面的一封信,清了清喉嚨,唸道:「今天是溫暖的一天,陽光照著世界,為大地帶來無限生機...我能感覺到地上的小草正在努力伸展,試著接觸更多陽光,花兒也在盡其所能的綻放,為歌頌這陽光釋放出更多香味...一切是那麼的美好...可惜莫瑞先生看不見,看不見這萬物生命的泉源是多麼耀眼,但從他的臉上,我知道,他也正在享受陽光的撫觸,他能感到它的炙熱...他的表情告訴我,他是多麼喜歡太陽...他的一天從此刻開始,而我也是,我的每日任務開始了...希望黛芙妮小姐今日仍舊綻放笑顏...」
奈特唸到這裡,停了下來,看一眼信的最末行,時間是距今五十一年前,地址寫著月桂鎮─吉爾先生便是來自這個小鎮,更重要的是,信上提到了莫瑞先生與黛芙妮小姐─全城市都在猜的人物。
「繼續吧‧‧‧」吉爾先生聽奈特停了下來,睜眼看著他說。
奈特點頭,繼續讀著信,隨著自己的聲音,帶著吉爾先生與自己回到距今五十一年前的月桂鎮‧‧‧
吉爾先生重新閉上眼睛,似乎光是奈特的聲音,就足以使月桂鎮浮現在他眼前,他能感受到月桂鎮的陽光、能聞到月桂鎮大地上的泥土味、能吸到月桂鎮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