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故事不是只有我爸告訴我過。」
榮國床上說著。他的書櫃上，除了一堆法學叢書、一眾歐美文學外，還有一本《異域》在最旁邊格外顯眼的躺著。這本書是他從台南老家帶來的，他曾搞丟一本，後來再買了第二本，這就是那第二本。
對他來說，對那種相信「自由中國」的人來說，誰能不愛《異域》呢？哪怕我們後來對鄧克保是誰都心照不宣，還在讀國中的榮國仍在窗前透過床前明月光默默的翻了一遍又一遍。
也正是在這個時間點，這個年紀，榮國為了要幫家裡大掃除而走上他們家的最高樓層，走進了他爺爺的房間，推開那扇吵雜的不得了的門，爺爺仍像死了一樣睡著，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他曾跟一個女同學說，他爺爺一整天的行程就是從早上一點，睡到晚上十二點。
在聲勢浩大的徐府壽宴上，榮國那不知道怎麼稱呼的遠親醉醺醺的拿起一瓶酒，透明的，清澈的酒，後來才知道，那是在金門的一處英雄紀念館買的高粱酒，榮國要到了他在建中畢業後才知道那是什麼味道。那酒，是那個明明不姓徐的遠房表親在當天以徐家的名義打了好幾折買的。在這座至今都還埋著一堆地雷的島上，徐老將軍他們三兄弟都曾跟胡璉將軍一同打過解放軍，榮國他爺爺就是在那天失去了他手臂的。
他記得很清楚，他爺爺是在金門失去他的手臂的，不是延安。因為他爺爺親口說過。
那天徐老爺爺在壽宴上用他的斷臂揮舞著，在全家族都不知道為什麼安靜下來時，說著「東北軍」的故事，在其中，正在跟弟弟榮發講話的榮國聽到了「胡上校」這三個字一閃而過，隨後大部分的話他都聽不懂了。他媽媽也聽不懂。
榮國走進爺爺的房間，迎著一股老人味，拿起一疊疊爺爺看過的舊報紙——那些全部都是《中國時報》，沒有例外——把它們全部堆起來，隨後他檢查起了爺爺的書桌，那個有著一個沒有用的鎖的抽屜——他把它拉開，裡面是個紅色的盒子。
「所以你說那個姓胡的？」
阿飛問。
在房間裡，榮國把那盒子的蓋子打開來，一枚金色勳章——他爺爺從未公開展示過——出現在他眼前。
「東北反共救國軍。」
榮國對他說。
「東北反共——」
「救國軍。」
榮國說。
「那是胡上校的師。」
「師？」
「師。」
「師？」
阿飛再次確認。
「師。一支師。」
「一個上校管一個師？」
榮國看著那枚勳章，金光閃閃，上面的士兵身披大衣，背後不是金門大捷後的勳章裡的山海，而是白雪一片。
在那枚勳章底下有張小紙條，它整齊、乾淨、彷彿從未被人打開過，甚至未曾被蟲蛀蝕過。它是淡紅色的，上面，有著一段用鋼筆（一定是支鋼筆，榮國說，一定是）寫著的字跡：
「徐兄：
這是弟此番遠征後由總統親自賞賜的榮譽勳章。
我將它送給您，以表此生之情誼。
胡陞」
榮國對阿飛唸出那張紙條的話。
阿飛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回過神來，然後終於從桌上站了起來，走到了窗邊，又走了回來。
「你剛剛說，那個姓胡的的師在東北『遠征』？」
「遠征。」
「遠征？」
「從哈爾濱，一直到松花江，他快一個人把整個黑龍江給打下來了！」
徐老爺爺慷慨激昂的說道。一旁的徐家人每個都一臉的驚奇，連徐爺爺他弟弟都聽得異常激動，只有徐爺爺他哥哥完全沒有看著他那突然起身的弟弟，雖然他看上去本來就老到不能起身做任何的反抗了。
「你是說他他媽一個人把半個黑龍江省打下來？」
「是。」
「那他媽比台灣還大！」
「是。」
「一個人？」
「一個師。」
「一個他媽的師？」
榮國用拳頭用力敲了上鋪的木板。
「一支孤軍。」
「孤軍？」
「一支『東北孤軍』。」
「東北孤軍？」
「沒有援助，沒有後勤，沒有美國的海軍的幫助。只有在雪地裡穿梭的共軍。」
「就跟像他媽《異域》一樣？」
「不一樣。」
「為什麼？」
「因為那不是他的異域。那是他的家。」
榮國的房間很冷，但他知道，那天絕對更冷，足夠冷到血都會在雪裡結塊。一支部隊，一整支師，他們在雪林裡快步穿梭，他們現今的敵人有的很可能是他們在抗日時並肩作戰的戰友。他們正被追趕，追趕著。解放軍駕駛著從蘇聯那裡調來的坦克在雪地裡奔馳，他們胡亂的射擊，誠然裡面的解放軍也不太會操作，但仍舊把砲彈炸在樹林裡，幾名遠征軍就這樣被彈片與樹枝刺穿。
前行，前行，前行，奔跑著，他們連一支對抗坦克的武器都沒有，他們撤退的速度沒辦法快過轉動的履帶，急行軍，急行軍，他們打回來的江山，在幾日內，被解放軍從北方，西方，南方三面包抄。不是他們能力不行，是步槍跟機槍都抵抗不了坦克，撤退，撤退，他們只能撤退。幾日內，他們離開了黑龍江。
「哇——！」
徐家的人每個都為了徐老爺爺的生日賀辭喝采，不論是真心的，還是客套的，只有徐老爺爺他哥哥拽住他另一隻手，那隻還健在的手。
「你怎麼又提那胡陞？」
他用東北人的那腔調，用那已經老到不能再老的沙啞聲音跟他弟弟說。
「所以他們還是撤退來台了？」
「所以他們還是撤退來台了。」
「然後老蔣頒給他一面勳章？」
「然後老蔣頒給他一面勳章。」
阿飛這次沒有任何動作與表情。
「他為什麼沒有晉升到將軍？」
「我不知道。」
榮國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