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自孩提時代至今已吃過二十幾頓年夜飯了,比較深刻的其中一回是 2010 年,那是這輩子第一次有意識地迎接屬於自己的生肖年,我還記得當時因為收到一包精緻的金色紅包袋而開心好久,裡面包多少金額倒一點也不在意。童時視金錢如浮雲的心態,其實跟清高的氣節沾不上半點邊,只是建立在優渥生長環境下一種因無知而幸福的狀態罷了。
因為爺爺由我們家與隔壁伯父伯母家每月輪流照料,所以每年的年夜飯在哪吃,也端看當年的除夕落在國曆一月或二月而定,亦即爺爺除夕時住在哪裡,大家便到那兒圍爐。如以農業社會大家庭的標準來看,我們家族的人丁並不興旺,即便遠在高雄的叔叔每年都會固定舉家回來吃飯,餐桌上座滿12、3人也是極限了。國中的某次過年前,堂哥為了想和大家打麻將,特地在過年前教會我所有規則,結果到了除夕當天才發現除了我們兩人之外只有叔叔會打麻將,最後真的在「三缺一」的情形下打了幾回畸形的三人麻將,當年我們都不知道真的有三人麻將的玩法,直接把台麻16張的規則粗暴地魔改成19張胡牌,倒也玩得下去。
在我的父執輩裡,我們家和伯父母家的關係並不是太好,沒有到交惡的程度,在我看來只是為了讓彼此平常的日子可以好過些。小時候,三天兩頭就會聽到媽媽轉述對面人家使了哪些小動作想佔我們便宜,或是又說了什麼無良的言論冒犯我們家人;時間一久,我自然也在「耳濡目染」下對伯父伯母有些反感。長大後才意識到這不是個好事,畢竟那些是大人之間由於利益衝突衍生的對立,理應與我無關的,但根深蒂固的壞印象已經很難扭轉了。可幸的是上一代的煙硝到目前為止都還沒有蔓延到我和堂哥這兒來,直到現在,我倆雖然每年也只在過年這幾天相見,但還是能以幼稚的垃圾話相互取樂,未曾發生過任何爭吵。
在我們與伯父伯母家「不開戰但不友善」的微妙關係下,早些年的圍爐,便成為媽媽和伯母的兩人戰場。就像美中兩大霸權會用奧運金牌榜代替軍事衝突來一決雌雄那樣,以菜色的優劣競爭來取代野蠻的對罵與叫囂是再適合不過的了。伯母每年都會以麻油雞、佛跳牆、滷豬腳當成主力部隊,媽媽則會派出羊肉爐、鮑魚沙拉、炒大蝦、客家小炒與之對峙。我確信這場料理大戰並非只是出於自己的腦補而已,因為我曾親耳聽見伯母對自家菜色的「指點」,並目睹過她不斷慫恿堂哥多夾些自己煮的菜;也曾經聽到媽媽事後自行發布的年夜飯勝利宣言。我還記得某一年,伯母不斷強調她特地準備高級干貝給大家吃,並且規定大家只能吃一顆,誰不小心多撈一顆都會被她念,後來直接玩起干貝狼人殺,整頓飯一直想揪出誰偷吃干貝。在她的表演下,餐廳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蘿蔔糕」則是年夜飯對決的兵家必爭之地,我們兩家都會各端一盤上桌,伯母每年都在這道菜上做足工夫,從白蘿蔔刨絲開始一步一步製成純手工蘿蔔糕;媽媽則十分不講武德,直接買現成的真空蘿蔔糕回來煎,事實證明花錢雇傭兵無恥但有用,每年媽媽的蘿蔔糕都被夾個精光,伯母的那盤由於賣相不佳總是乏人問津。即便如此,伯母每年仍然會堅持端上一盤手工蘿蔔糕應戰。還很天真無邪的時候,我曾不識時務地一邊指著兩道蘿蔔糕,一邊自以為幽默地說:「你們看一樣都是蘿蔔糕,這兩道大家會想夾哪個,哈哈哈。」當時白目的我不知道這兩盤蘿蔔糕是兩軍交戰的精華戰場之一,說出口後馬上聽到伯母喊出一聲「欸」。媽媽沒等伯母接著說話,隨即拍往我的頭拍過來,說:「你不識貨喔?人家純手工的,是正港的蘿蔔糕欸。」然後夾一塊塞到我的碗裡。還好媽媽自行救場,氣氛才沒有僵下來。
後來的每次圍爐,我都會持續刻意關注蘿蔔糕大戰。不過到了這些年,慢慢發現我們家好像不再固定煎蘿蔔糕了,也許只是單純忘記或不想撞菜的緣故使然,但我選擇相信這是媽媽在潛意識中對伯母堅持到底的精神所展現的尊敬。近幾年,圍爐桌上似乎沒再聽過伯母的語言攻勢,媽媽私下也好久不提當年的干貝笑話了。今年的年夜飯在伯父家吃,伯母端的鱸魚大受歡迎,我們端過去的一夜干則不得眾箸光顧,但餐桌上只剩下單純的談笑寒暄了,要不是我早就養成觀察年菜的習慣,大抵也不會注意到哪一道比較受歡迎。這樣聯想或許引喻失義,但真讓我不禁想到《神鵰俠侶》裡面,歐陽鋒和洪七公在華山之巔的最後一次對決大戰了四天三夜,曾經敵對的兩人打到最後反倒打成了哥倆好。再想回兩家從前的諸多舊帳,如今看來都不再重要了。
每次過年的年味總比前一歲更淡一些。人真是矛盾的生物,明明覺得春節間的交際應酬麻煩得很,那些包裝成善意關懷的無聊試探也確實令人煩躁;但有時又會感嘆那種戶戶大門敞開,喜氣洋洋的熱鬧氛圍如今越來越體驗不到了。當然,反對論者大有把過年傳統理解成「惺惺作態的華人陋習」的自由,然後喜迎年味散盡的「進步時代」到來。只是理性上,本人對進步的解讀沒有那麼狹隘,也不認為人性論絲毫沒有性善的詮釋空間;感性上,也覺得過年是為數不多能與人正常交流的機會了,至少對生性孤僻又不近人情的我來說是這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