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艾比
「你遇見我父親了？」加百列‧二世端了杯熱飲給歐文，歐文伸手來接，卻被辛西亞接住了，她換了一杯：「喝這個吧，這是星落城的茶。你久未歸家，想必想念這滋味。」
歐文謝著接過，他跟辛西亞不熟，但光這一行徑就知道她為人體貼。他知道她體貼，卻不知道她這麼體貼─她並非顧念他思鄉之情，而是替他防止加百列‧二世煮的恐怖茶水下肚。那東西還是交給法蘭克吧。
一聽到是星落城的茶，加百列‧二世可憐巴巴的望向辛西亞，這可是他省吃儉用攢起來的茶葉，辛西亞笑：「你忘記你父親臨行前說的話了？」
想到父親去黑之森見亞力士‧拉瓦，還會再替他弄來更多星落城的茶葉，加百列‧二世心下寬慰，忙問：「我父親如何？有見到娜塔莉嗎？」
「何止他見到，」歐文抿了口茶，「我也見到了。」
這是歐文第一次踏入黑之森。他不害怕，並非因為他刀槍不入，而是「凡踏入黑之森者必死」這句話基本已經無用了─崔斯坦已死，娜塔莉的巨弓傳給了安德莉亞。
因此縱使初來乍到，歐文也不害怕。黑之森枝葉繁茂，幾乎將蒼穹全擋住，陽光照不進來，縱使白天，仍舊像夜晚般陰涼。
歐文手持燭火辨別方向，樹叢中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歐文警惕，黑之森生態原始，未嘗沒有叢林猛獸，歐文凝神，正想著藏身處，樹叢中率先竄出一人。
是個小男孩。
男孩有著銀白色的皮膚，淡棕色的短髮，一雙眼睛呈亮麗的淡藍色。男孩眉眼溫順，歐文確定這是他與男孩第一次相遇，男孩的神韻卻透著股熟悉之感，彷彿他與男孩已認識好一陣子。不難看出，男孩身上流著精靈的血液，但他不是純種精靈，他身上精靈的氣息不像黃金勇者迦爾濃厚，一頭棕髮卻比半人類半精靈的娜塔莉更像精靈。歐文確定他曾見過這樣的長相。但是在哪裡見過呢？男孩長得像誰？不僅男孩的面容，他脖子上的金飾歐文也覺得眼熟，他曾在哪裡見過？
不等歐文憶起，男孩對著歐文露齒笑：「你是誰？」
歐文還沒回答，遠方傳來喊聲。
「崔斯坦！」
歐文心中「喀噔」。崔斯坦？他叫崔斯坦？
「我在這裡！」崔斯坦應聲，卻鑽回樹叢裡。
「你是亞力士的朋友？」
歐文聞聲回頭，眼前一亮，來人不正是黃金勇者迦爾？雖然知道迦爾待在黑之森，但乍見來人，仍不免一驚。這是迦爾退出戰局後，歐文首次見到他。黃金勇者不當黃金勇者了，他卸下黃金鎧甲與黃金神槍，長駐黑之森，改當精靈王了。
卸下鎧甲的迦爾身披白紗，人看起來很清瘦，卻不羸弱，仍舊是豐神俊朗的樣子，異色的雙瞳在黑之森裡像夜空中的星。
見歐文不答，迦爾不以為意，上前將躲在樹叢裡的人一把撈起，「別藏了，你母親要生了，快回去。」
崔斯坦被迦爾從樹叢中拽出來時還在笑，被迦爾一把扛在肩上，崔斯坦脖子上的金飾於此時露出來，歐文立時想起，那是迦爾的東西。據說是培里儂當地的習俗，貴族身上穿戴金飾，榮耀上天，祈求天賜的祝福。艾琳娜當初便是因為渾身金飾，被福爾摩沙人相中，在黑之森被抓走，又因身著黃金鎧甲，身上有迦爾精靈的味道被崔斯坦救走。這段過往歐文不知道，但認得黃金勇者一身的金飾，當初金飾與黃金鎧甲、黃金神槍相映好看極了。
迦爾扛著人就走，並不理會歐文。崔斯坦被他扛在肩上，正面朝歐文，對歐文做了個鬼臉，示意他跟上。
***
「歐文！好久不見！」亞力士從房裡出來，他刻意壓低聲音，看來房內有人在睡覺。縱使低聲說話，仍舊看的出來亞力士見到歐文很開心。
「亞力士！」歐文與亞力士相擁，亞力士的胸膛仍舊冰冷，絲毫沒有人類的溫度。
「知道是你朋友，順路領回來了。」迦爾抱臂站在窗邊，「來黑之森的人類都是來找亞力士的。」
崔斯坦笑：「明明是我讓他跟上的。」
此時崔斯坦與亞力士站在一起，歐文才終於憶起崔斯坦像誰了。他是亞力士的兒子，站在亞力士身旁簡直是縮小版的亞力士。此刻室內燭火映照下，崔斯坦皮膚金光流動，像鑲滿寶石，與亞力士無異。
此時房門開了，安德莉亞從屋內探頭。
亞力士驚：「我們說話太大聲了？」
安德莉亞搖頭，「人醒了。」
亞力士喜：「我進去看看。」領著崔斯坦進屋，崔斯坦上前拉著迦爾的手進去。
歐文見到安德莉亞與她見到他一般驚訝，忙上前問：「妳怎麼在這裡？尚恩呢？」
「來見亞力士與娜塔莉。」安德莉亞闔上房門，「尚恩這幾日在喬伊那裡，商討星落城的事。」
歐文：「什麼事？」
安德莉亞：「很高興見你仍對星落城感興趣，真希望尚恩能聽見，他對你頓悟、不問世事仍不習慣。放心，不是什麼大事，一些治國上的建議，喬伊常來找尚恩討論。」
歐文：「沒事就好。我不是對星落城感興趣，而是對尚恩。我或許不再問世事，但我哥哥的事還是得過問的。」
安德莉亞：「何必過問？你親自去見他不就好了？他很想念你。」
歐文：「我知道，我會的，我也想念他。」
「安德莉亞姑姑，」崔斯坦打開房門，「妹妹醒了！快來看。」
亞力士懷抱著剛出生的嬰兒坐在床沿，一旁娜塔莉雖說是剛醒，但神智清明的樣子讓人很難相信她剛生產完。娜塔莉目光依舊冰冷銳利，彷彿隨時能從床底下抽出武器發動攻擊，頓時讓歐文有種「凡踏入產房者必死」的錯覺。
「取什麼名字好？」娜塔莉低聲問亞力士。
歐文聞聲一愣，娜塔莉對亞力士說話的聲音雖清冷，語調卻很溫暖。
「我最不擅長給人取名字了，」亞力士笑，「之前替妹妹們取綽號，被她們嫌棄的要命‧‧‧」憶起亡妹，亞力士笑容微歛，少頃，他對著靠牆站在一旁的迦爾說：「迦爾來取好了！畢竟你是精靈王。」
迦爾一愣，「取名字和精靈王有什麼關係？」
「我的名字就是父親取的，」崔斯坦拉著迦爾上前，「妹妹的名字由迦爾來取吧！」
亞力士不由分說將懷中女嬰塞進迦爾懷中，迦爾迎著亞力士與崔斯坦這對父子一大一小一模一樣企盼的臉，說不出拒絕的話。
迦爾低頭看著懷中女嬰，脫口而出：「艾琳娜。」
此言一出，眾人均是一愣。
黃金勇者失去記憶眾所皆知，難道只是傳聞？若是傳聞，迦爾又怎麼會是此刻的模樣？
亞力士：「你‧‧‧怎麼會取這個名字？」
「腦中自然浮現這名字。」迦爾不懂眾人眼中的驚詫，「怎麼？要是覺得這名字不好，我再想別的‧‧‧」環顧眾人，「用不著這麼驚訝吧？這名字有這麼難聽？」
「我覺得這名字很好。」娜塔莉出聲：「艾琳娜，真是個好名字。」問亞力士：「你覺得呢？」
亞力士贊同：「我也覺得艾琳娜是個好名字，謝了，迦爾。」接過艾琳娜，「既然名字取好了，我來取個綽號吧！」對艾琳娜說：「無論我給妳取什麼綽號，妳都不會像妳其他姑姑那樣嫌棄，對吧？艾琳娜？」想起妹妹們，亞力士一聲長嘆，靈機一動，「就叫艾比吧！這是我給妳艾薇兒姑姑取的綽號，她不喜歡，就給妳用吧！妳一定要長壽啊！艾比！要活得比妳艾葛莎和艾薇兒姑姑們都久。」說罷不忘提醒兒子，對著崔斯坦說：「你也是啊！崔斯坦，要活得比你崔斯坦舅舅和艾倫叔叔久！」
崔斯坦笑著應聲，安德莉亞與娜塔莉在這短暫的間隙中對視，雙方都明白彼此的意思。
亞力士不知道崔斯坦死於安德莉亞之手，但娜塔莉知道，當她看見崔斯坦的屍身時就知道了，她也知道安德莉亞殺崔斯坦的原因，所以她沒有追究安德莉亞，但也不代表她能寬恕安德莉亞。娜塔莉算是安德莉亞的師父，現在又成了嫂子，本該更親近，卻因為崔斯坦，兩人之間永遠像隔著銀河，親近不起來。好在兩人的性子本就冷，亞力士與崔斯坦父子倒是察覺不出異樣。
安德莉亞接過女嬰：「要長壽啊，艾比。」
「冒昧打擾，我是來探望娜塔莉的。」加百列探頭進來。
「加百列，快進來。」娜塔莉看見故人，臉上難得露出笑容，畢竟來人是她真正的故人，不是他兒子。
「妳當母親了？娜塔莉？」加百列喜形於色，從安德莉亞手中接過艾琳娜。
「第二胎了，第一胎你沒趕上。不是你動作慢，如你所知，精靈與人類之子，懷胎、生產乃至成長只要幾日，」娜塔莉牽著崔斯坦的手上前，「這是我兒子，崔斯坦。」崔斯坦不怕生的向加百列問好。
似有感知，娜塔莉：「你乘龍來的？」娜塔莉兒時常和龍待在一起，能感知龍的氣息。
「是。」加百列摸摸崔斯坦的頭。
「看來不只龍。」迦爾靠著窗戶，從這裡能看見屋外與龍並排的鳳凰，像兩隻乖順的寵物。
加百列：「鳳凰是我兒子的，牠跟我來，是要載亞力士回星落城替牠主人取點東西，事成後，我們打算讓兩頭聖獸都待在奇幻仙境。」
特派聖獸前往星落城取東西？取的是什麼東西？
歐文正想問，亞力士用眼神示意歐文，那東西不會危及星落城，甚至‧‧‧無關緊要？
無關緊要的東西，加百列會特地帶兩隻聖獸來取？但亞力士不會說謊，所以那東西到底重要不重要？
重要不重要因人而異，加百列是替加百列‧二世取星落城當地特有的茶葉，至於會不會危及星落城，倒是無庸置疑。
「恕我直言‧‧‧」加百列猶豫一下，他從進門到現在都是這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剛才在門外聽見‧‧‧你們希望艾比活得比艾葛莎久‧‧‧」終於問了從進門就想問的問題：「艾葛莎怎麼了嗎？還有‧‧‧誰是艾比？」
***
「艾比！到這裡來！」赫密士對著一望無際的原野喊，喊了幾聲，也沒看見那雪白蹤影。
雪狐沒喚來，倒是將約書亞的白鷲喊來了。艾瑪一聲哨，朝赫密士飛來，約書亞策馬在後。
「再跑就過境了！」赫密士在陽光下展顏，「非要艾瑪提醒你回來？」雖是這麼說，但赫密士知道約書亞不會過境。這裡是南方聯盟與中陸五省的交界線一帶，丹尼爾要約書亞滾出南方聯盟，約書亞便真的滾出去了，從此不再踏上南方聯盟一步。但眾所皆知，這是道無須遵守的命令，畢竟丹尼爾自己都滾了，南方聯盟沒有約書亞的對手，他要回家，沒人敢阻攔。但約書亞沒有回家。南方聯盟雖然沒有他的對手，他的仇家倒是比比皆是，愛德華‧二世死了，做過的事，帳都算在約書亞頭上。約書亞不怕人前來尋仇，因為沒人打得贏他，但他也不願再和過去恩怨有所牽扯。約書亞不回家，起初赫密士以為他是去了愛瑞絲的故鄉─中陸五省之一的達爾克省，但去了幾次，都沒發現約書亞的蹤跡，赫密士後來才在南方聯盟與中陸五省交界一帶發現約書亞。
赫密士問約書亞，怎麼不再去達爾克省，去聖克洛維街，去他與愛瑞絲相識相戀的地方，那裡不是有他們兩人的回憶嗎？但約書亞回答，以前他只要一踏上聖克洛維街，整條街道都會喊著愛瑞絲的名字，他迫不及待見她，除了她的名字，整條街的聲音他都聽不見。他怕直到現在也是一樣。
約書亞再也沒去過聖克洛維街，就如同他再也沒愛過任何人一樣。愛瑞絲的事是契機，約書亞能反抗愛德華‧二世，反抗家族，真正為自己一戰。她的死，卻換來他的生，但藍絲帶與溫情都在那場大火中燃燒殆盡。
赫密士過段時間就會來交界處找約書亞，這裡一望無際的原野適合跑馬，約書亞的白鷲能盡情翱翔，赫密士的雪狐也能瘋跑，昔日在莊園裡馴馬熬鷹的貴公子，如今卸下鎧甲與長劍，一無所有的在一望無際的野外馳騁，他們是自由的，心裡的咆哮，唯有風能聽見。
約書亞下馬，艾瑪便落在他左臂上，他的右掌心攥著藍絲帶，站在風中，衣袂飄飄，像極了隨時要起飛的白鳥，眺望遠方，任憑風帶走他金黃的髮絲和他去愛的能力。
「走了！艾比！」赫密士在風中喊。這次雪狐終於聽見了，聞聲跑來。
約書亞：「為什麼叫這名字？」
「以故人之名命名。」赫密士將雪狐撈起，揣入懷中，「為什麼叫艾瑪？」
約書亞：「故人替我取的。」
兩人相視一笑，都從對方眼裡，看見兒時的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