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下了一身的盔甲,瑪特蕾雅再次穿上了樸實的衣物,一件厚重的外套披在身上,遮擋了她的面貌與身材。此時此刻,她看起來就像是在森林中漫步的棕熊。
皮靴的足跡在雪山中留下烙印,在大足跡的旁側,還有一個較小的足跡,他們在山林當中漫步,準備跨越這座群山。
瑪特蕾雅的左手緊握住一雙纖細的手掌,梅拉魯斯跟在她的身旁,一步步緩慢的前進。但是,不同於正在注視前景的瑪特蕾雅,梅拉魯斯的目光放在了瑪特蕾雅的臉龐上。
在梅拉魯斯的眼眸當中,瑪特蕾雅看起來十分年輕,但是她卻無法理解對方的瞳孔深處藏著什麼。
在高山之上,瑪特蕾雅的每一個步伐都顯得十分小心。當她回頭一望,旁邊往往是一望無際的懸崖,茂密的林地也隨著高度爬升而不復存在,剩下的只有一地岩石與白雪構成的山巔。
漫無白日的黑夜壟罩在天上,在星光之下兩人在一片空地上駐足休息,今天是他們離開北風城,開始前往梅拉魯斯的家鄉的第二日。
木材在尾巴的點燃下燃起了溫暖的營火,瑪特蕾雅席地而坐,從布包裡面掏出了些許乾硬的黑麵包,遞給了梅拉魯斯。
剛接過麵包,梅拉魯斯便有些嫌棄於伙食的糟糕,明顯地皺起眉頭。
「快吃吧,我怕妳支撐不住。」瑪特蕾雅低聲說道。不過,握著手中的麵包時,她的腦袋裡面卻想著吉娜的家庭菜色。
梅拉魯斯看不明白瑪特蕾雅的表情,在她眼底,幾年不見的對方變成了一名面無表情的怪人。她忍不住捏著麵包,出聲問道:
「妳的地位不是很高嗎?為何現在看起來如此難受?」
「地位不能代表什麼,更何況,區區一個傭兵團的團長,又能象徵什麼?」瑪特蕾雅用低垂的目光凝望著手掌心上的麵包,質地像是岩石一樣堅硬的麵包讓人有些難下嚥,卻是這裡最好的糧食之一。
此時此刻,王國的諸侯們還在家中品嘗著厚實的肉排,享受肉汁的鮮美,但是位在前線的他們僅有手中的硬麵包能夠果腹。對於瑪特蕾雅而言,這才是所謂的地位。
賤民的王,也只能是賤民。
「我爸爸也是地位很高的人,以前他會在我的房間唸書給我聽。那時候,我的房間就跟你們的城堡一樣大!我不喝不新鮮的血液,像是這種麵包,我最討厭了。」梅拉魯斯孩子氣的說道,但是她的目光卻十分昏沉。離鄉背井數年的她,早已不是小女孩,而是一名平凡的小少女了。此時,她的姿態比當年第一次見到瑪特蕾雅時風騷了幾分,也高挑了一些。
只不過,她描述的風景對於瑪特蕾雅而言,仍有些稚嫩。
「我看過一座非常繁華的港口,在港口邊我們能聽見海盜拍打酒桶的慶祝聲響,還有海浪沖刷海灘的悅耳琴聲。在那片風景前,這一切都引不起我心底的喜好,只可惜,我想我再也看不見那片風景了。不過——和我相比,妳很快就會回到妳所記得的生活當中吧。」瑪特蕾雅一邊說道,一邊閉上了眼睛。在黑暗中,她尋思著許多年之前的風琴港。
「……但是爸爸不在那兒了。我也不知道,母親是否記得我。」梅拉魯斯不同於瑪特蕾雅,她不會思考起許多昔日的事情,她只是有些害怕,多年過去母親已經忘記她了。
瑪特蕾雅聽著顫抖的聲音,她就能感覺到梅拉魯斯的恐懼。那種畏畏縮縮的感覺,就與她遇到瑪納法蓮娜一樣。她知道,瑪納法蓮娜是瑪爾托斯一族的仇人,似乎也是殺死自己親生母親的仇人。
但是……屢屢想著要報仇,見到她卻總會感到畏怯。
沒為什麼,單純因為她非常強大,強大的讓人會感到害怕。
「我的外表好像改變了不少,我……能夠被認出來嗎?」
在黑暗當中,瑪特蕾雅還能聽見梅拉魯斯的自問自答。於是她緩慢地睜開眼簾,隔著絢爛的火光注視著梅拉魯斯的臉龐。曾經的稚嫩已然不在,剩下的只有年輕女孩的美麗臉龐。
不該握起武器的千金小姐,如今正穿著皮革盔甲,在腰帶上配戴一把短劍。原先只會任由仇恨與怒火擺弄的她,如今脫離了單純的憎恨與怒火,卻又陷入了恐懼。瑪特蕾雅凝望著對方的臉龐,屬實感覺不到與對方相同的感受。
因為——瑪特蕾雅早已認清了,這世上很快將不再有人認得自己。
「見到面之後,就會知道答案了。首先,我們要先穿越佈滿魔族佬的山巔封鎖線。來到烽火成後方後繼續向北,走入兇魔大公的領地,再繼續深入前往妳們的國度……」瑪特蕾雅沒有給予任何實質有效的回答,因為她不想背負額外的心理壓力。一如曾經的紅,她專注的描述起接下來的計畫。
然而,瑪特蕾雅的話聲未落,梅拉魯斯便湊近上前,用手拍了一下瑪特蕾雅的腦瓜子。當瑪特蕾雅困惑的抬頭,她看見一副生氣的表情。梅拉魯斯語氣不悅地說道:
「不要叫魔族佬,他們只是魔族的叛徒,一群野蠻人!」
「……說來,魔族的國政是妳比我熟悉阿。要不妳和我分享看看?」瑪特蕾雅冷笑了幾聲,她並沒有因此生氣。
事實上,瑪特蕾雅並非不了解魔族的國政,但是她所知道的都是在嚴刑拷打下所得到的資訊。如今她面露冷笑,擺出一副略感興趣的模樣面對梅拉魯斯。當梅拉魯斯看見瑪特蕾雅的尾巴正在搖曳,她顯得十分自信,她喜歡這種被需要的感覺。但是她不知道的是,瑪特蕾雅是故意搖尾巴的,並非無意。
「沒問題!交給我來講解吧!」梅拉魯斯滿臉笑意地說道,她看起來相當欣喜。
「……」這時,瑪特蕾雅有些敷衍的搖晃著尾巴,同時拿起乾麵包開始果腹。不過,過於青澀的梅拉魯斯實在看不出來,怎樣的瑪特蕾雅才是認真的。
「現在與妳們打仗的兇魔大公是駐守在南方的邊境大公,在魔王國成立之前,他們是一群野蠻人,一群只知道打仗和嗜血的怪物。後來,魔王統一了北境全域,由惡魔族為首建立了如今的魔王國。兇魔大公受命防守邊疆,作為魔王左右手的吸血鬼一族則在東北方建立了廣闊的領地。那裡……也是我的家鄉。」梅拉魯斯一邊解說,一邊手舞足蹈的想要描繪地圖給瑪特蕾雅觀看,但是她的動作有些滑稽,和賽莉亞解說各國國土的模樣相比,莫過於讓瑪特蕾雅發笑。
只不過,瑪特蕾雅忍住了嘲笑,沉著一張看似認真的臉聆聽著。
「當年,魔王下令要維持南方戰線不做推進,目的……目的我父親沒講過……但是,兇魔大公接納了一個外族女人,還聽信那個女人的讒言展開了全面戰爭,這才爆發了如今的戰局。我的父親……就是為了調停而來到這裡的,我……偷偷的跟上來……所以……」
話聲未落,梅拉魯斯的臉上浮現出幾分哀傷,她的嘴唇與眼皮都在不斷顫抖,像是在強忍淚水。她能夠想起來父親被害的風景,這令她再也講不下去,轉而握緊拳頭,憤而想要拔劍立刻去報仇。
看穿了這點的瑪特蕾雅,終於放下了啃咬到一半的乾麵包。她輕聲說道:
「妳的家族與魔王和其他公爵同樣,想要追尋和平。然而兇魔大公執意要開戰,最終他們殘忍的做出了暴行,妳則流亡到了這裡。如今,我會帶著妳回家,因為我們也想要擊倒破壞和平的惡徒,事情就是這樣,對吧?」
「——」聽聞這一番話,梅拉魯斯急忙的點頭附和,她的臉上還有幾分感傷。不過,瑪特蕾雅的說詞倒是讓她好受了一些,至少連外地的人看來,兇魔大公都是壞人。
瑪特蕾雅明白,梅拉魯斯想要的是回家,以及父親的死並不冤枉的兩個事實。因此她這樣告訴梅拉魯斯,但是在她心目中,真正的敵人不是兇魔大公,而是瑪納法蓮娜。
至於兇魔大公想做什麼?為什麼開戰?瑪特蕾雅都不在乎了。
她只知道,促成這一切的是名為瑪納法蓮娜的黑蛇卿,那麼她的長矛唯一要貫穿的就是對方的心臟。
「所以,坐下來用餐吧。明天我們還要趕路,妳要是不早點休息,明天只會有得讓妳勞累。」瑪特蕾雅一邊說道,一邊再次拿取乾麵包,準備享用。
梅拉魯斯見狀,反倒有些扭扭捏捏的磨蹭著自己的大腿,嘴中的尖牙按耐不住飢渴,不禁開始了磨牙。她的肚子很餓,但是手中的乾麵包沒能帶給她食慾。
瑪特蕾雅聽聞了磨牙的聲響,姑且困惑地撇了眼梅拉魯斯,但是她的困惑更像是在瞪視對方,看著總有幾分兇惡。
好在梅拉魯斯沒有因此表露出恐懼的模樣,反而幾分鎮定的說道:
「我是吸血鬼……所以……麵包不能果腹。」
「原來是這樣。」瑪特蕾雅的答覆十分冷酷,她凝望著梅拉魯斯有些羞澀的臉龐,姑且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不過,在此之前瑪特蕾雅並沒有遇過吸血鬼,她思考了一陣後,抬起手抓搔了幾下腦袋。找不出答案後她輕聲地問道:
「所以,妳需要我做什麼?」
「我想要吸血……」梅拉魯斯輕聲地說道,她的臉龐紅潤的像是蘋果。
事實上,作為貴族的吸血鬼從來不會請求他人,而是強迫他人獻上鮮血。低頭請求他人給予自己些許血液是一件十分羞恥的事情,對於梅拉魯斯而言,也不例外。
瑪特蕾雅凝望著對方嘴裡的尖牙,她大概搞懂了是怎麼一回事,於是她緩緩地卸下了身上的大衣,露出白皙的頸部與肩膀。隨後她面無表情地說道:
「還請妳不要吸走太多。」
梅拉魯斯忍不住嚥下了口水,隨後她漫步上前,來到瑪特蕾雅的身前。纖細的手臂懷抱住了對方的身子,嬌小的身體坐在了瑪特蕾雅的大腿上,細嫩的嘴唇緩慢的湊近瑪特蕾雅的咽喉。下一刻,尖銳的牙齒穿透肌膚,梅拉魯斯緊緊懷抱著對方,進行著睽違已久的吸血。
這時,瑪特蕾雅並沒有明確感覺到疼痛,她僅是輕輕地撫摸對方的背脊,不動聲色的遠望漫天的星光。
數了大概四十秒過後,梅拉魯斯鬆開了嘴巴,臉上不禁洋溢出一副滿足的笑容。她閉上了眼睛,緊緊抱著對方進入了夢鄉。
瑪特蕾雅並沒有出聲吵醒她,而是有些感慨的垂下了目光。
梅拉魯斯本來還不到需要面對戰爭的年紀,她更該在自己的父母懷中撒嬌,但是她卻目睹了父親被害,又淪落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最終在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外人懷中熟睡。
更別提,回家豈是一趟如此危險的征途?
單單想起這一切,瑪特蕾雅就能感覺到所謂的「家」有多麼遙遠,就像是只能幻想,卻不曾存在的事物一般。
可就算如此,瑪特蕾雅並不知道家在哪裡,她沒有地方可以回。
金色火焰在積雪旁沉悶的燃燒,在山林當中是一個亮眼的光,但是在星光與月光下卻顯得尤其不明顯。甚至被許多岩石遮擋,在遠一些的地方根本看不見。
不過,保險起見之下,瑪特蕾雅還是將尾巴埋到了雙腿之間,用身體擋住光芒。
隨後,她像是瑪莉娜一樣輕輕地撫摸梅拉魯斯的腦袋,然後低聲地說道:
「晚安,梅拉魯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