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 回家
「明白了嗎?」萊拉尼對加百列重申:「你不是英雄,你是聖泉從人類世界裡挑選出來的戰士。我將能不取我的血液得到聖泉的方法告訴你了,你至海外各個島嶼,島上的山泉水、井水、土壤裡的水全都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只要你不告訴任何人,就全都是你的。你的家鄉就是隱士島吧?去吧,滿島的聖泉等著你回家。從一開始你就不用大費周章隻身踏上未知大陸,你想要的一切,自始至終都在你身旁。」
加百列‧二世對所見一切不敢置信,緩了半晌,才問:「你的族人‧‧‧聖之一族‧‧‧只存在於喀斯蒂娜?」
萊拉尼:「我們早於六侍就存在於天地,既然各島嶼是由侍者飲下聖泉而形成,我們當然只存在於此。你該回家了,你留在這裡沒有幫助,誤會既已解開,你父親、比莉、六侍,一切都會沒事的。」
加百列‧二世:「我回家後,妳會去哪裡?」
「哪裡都行,」萊拉尼對加百列‧二世眨眼,「我是自由的,我能前往心之所嚮。」
加百列‧二世笑,「為什麼告訴我這些?我不取妳血液換來的情報?我此生從未見過這麼好的交易。」說完依照萊拉尼的意思蹲下身,萊拉尼在他耳邊悄聲說:「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告訴任何人,聖泉的秘密得以終結,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加百列‧二世伸出小指,「我永遠不會告訴任何人。」
萊拉尼伸出小指勾住加百列‧二世,笑著消失了。這是她第一次燦笑。
「走吧,我們回家。」加百列‧二世對辛西亞說。他說的那麼自然,彷彿他們本就是一家人,一起回家是多麼理所當然。
加百列‧二世總是如此瀟灑自若,他看起來對於什麼都不在乎,彷彿在他眼中什麼都不是事。
辛西亞可不好意思順理成章的回他的故鄉,分他的聖泉。
「回家‧‧‧」辛西亞顫聲:「我真的能跟你回去嗎?」
加百列‧二世似是不懂辛西亞的話:「不然妳還能去哪裡?」
辛西亞:「我不認為我有資格站在你身旁。」
加百列‧二世聞言笑了:「妳不夠格,誰夠?」隨即收起笑容,神色認真,「不是任何人在危難來臨之際,都會將我護在身後,隨時準備替我擋下一切,」靠近辛西亞,「也不是任何人想要的,都是為我得到我想要的,」加百列‧二世捧起辛西亞的臉,讓她與自己對視,低聲說:「不是任何人都會「一心為我」。」
兩人靠的近,鼻息可聞,加百列‧二世:「一直以來,我都以為妳是為了報恩才處處護著我,但沒有人會一心只為了自己的救命恩人。直到萊拉尼剛才的話,我才明白妳一直以來行動背後的深意。艾瑞托要妳留下,看來他早就知道了?不只艾瑞托,比莉、萊拉尼都知道,妳不是個多嘴的人,所以我能假設是他們自己知道的。旁觀者清,但我不是木頭,萊拉尼的話如醍醐灌頂。我很慶幸有妳一直在我身旁,自始至終,既然妳一直都在,我想妳聽見我對英雄的見解了?」
辛西亞鼻息紊亂,「‧‧‧能為了自己珍視之物,挺身而出,捍衛自己與所愛‧‧‧」
「妳在我心中就是英雄,」加百列‧二世伸出手,「我有榮幸邀請我的英雄,與我一起回家嗎?」
一起回家,他說的那麼稀鬆平常,她一直以來卻是求而不得,不被群體容納的小烏鴉,也能找到屬於自己的容身之處嗎?
看過來的海洋之眼專注,就像他一直以來看著她那樣,辛西亞盯著他的眼睛,「卡瑪女巫在這裡看見使她溺斃的汪洋,她甘願沉淪於此,但我卻看見使我遨翔的天空。他們說像我這種黑鴉,見不得光,只能隱身於夜色,但世界之大,竟然也有屬於我的蒼穹嗎?」
「你覺得我的眼睛很美,是因為裡面有片海洋,但我覺得之所以美,是因為裡面有妳。」加百列‧二世說完擁辛西亞入懷。
長年繞樹,無枝可棲。你是我能安身的金枝玉葉,金色的髮絲在此築巢,寬肩長臂是遮風擋雨的枝幹,將我圈入懷中,我從來都不知道,泛著金光的海洋竟如此溫暖。
加百列‧二世:「我當妳同意了?」
「他們說辛西亞是狩獵女神之意,」辛西亞在他懷裡悶聲說:「而你,是我最想要的獵物。」
***
「妳在這裡。」
法蘭克從樹叢現身,卡瑪女巫似是早料到他的出現,站在湖邊沒出聲。
「要不是大自然裡都是妳的氣息,」法蘭克向卡瑪女巫走近,「我看沒人能找到妳。妳還真擅長倏地消失。」
「要是我不想留下氣息,我就能不留。」卡瑪女巫目光仍是望向湖面。
「妳的意思是,妳故意留下線索讓人尋來?」法蘭克的目光隨著她望向湖面,卻什麼也沒看見。
「意思是我不介意,有沒有人尋來我都不介意。」卡瑪女巫終於轉身面向法蘭克。
法蘭克:「除了我,我想沒有人會尋來,再也不會有人。伊奈茲已經看見了,世人會以為加百列戰勝卡瑪女巫‧‧‧對,加百列,他們甚至不知道他們以為的加百列其實是兩個不同的人,他們只知道女巫的學徒加百列戰勝女巫,也就是人類戰勝巫師。而加百列會因為昔日大鬧喀斯蒂娜大陸這一段歷史,再也不敢踏上,而是乘著他的龍逃離
這裡。他們不在意加百列去了哪裡,至少身為人類的他戰勝巫師,就算不能原諒他,人們也不打算追究他過去犯下的錯。妳呢?加百列有去處─無論是哪一個加百列,妳打算去哪裡?伊奈茲說她看不見妳最後的歸屬。」
卡瑪女巫:「她之所以看不見,是因為我還沒決定。我的未來有無限的可能性。」
「還沒決定最好,但我建議妳最好別去黑之森,加百列打算去那裡。他既想見娜塔莉,又想回到故鄉,畢竟那裡是他的老家,臨走前,他說想回山裡當猴子‧‧‧」法蘭克嗅了嗅,「妳現在是什麼樣的情緒?坦白來說,從剛才到現在,我都聞不出妳的情緒‧‧‧」
「或許不是聞不出,而是我根本沒有。」卡瑪女巫凝視法蘭克的雙眸,「除了前所未有的平靜,我感覺不到任何東西。」
「坦白來說,妳這副樣子有點嚇人‧‧‧」法蘭克從懷裡拿出一物遞給卡瑪女巫,「伊奈茲要我交給妳,雖然我記憶有損,但坦白來說,我真的不記得妳什麼時候多了這件毛衣‧‧‧這毛衣,見伊奈茲的神情,這東西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
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只是加百列織給卡瑪女巫,世上獨一無二的禮物。
卡瑪女巫:「你想知道?」
法蘭克:「妳可以跟我說。」
卡瑪女巫在伸手觸碰毛衣的當下,讓法蘭克有損的記憶回歸。倏忽之間,法蘭克想起奪冠會之前的一切。
法蘭克驚的半晌說不出話,良久才開口:「有件事,我必須向妳坦白。加百列的祖父是死於我之手。為的是讓妳與加百列為此反目,停止去找他,當時我不清楚他的來歷,只覺得這小子太危險,才出此下策。」看著神色如常的卡瑪女巫,「我不像妳能洞察人心,告訴我妳現在在想什麼。」
「沒什麼,」卡瑪女巫聳肩,「想一些早該知道,卻現在才知道的事。想一些顯而易見,卻一直被忽視的事。」
法蘭克:「坦白來說,妳不能說的坦白一點嗎?」
卡瑪女巫:「我不在意有沒有人會尋來、還有沒有人在討論我、咒罵我、恨我。我不在意他們眼中的我是怎麼樣的我,我不在意他們認為的事實是不是事實。世人對我的事眾說紛紜,他們有我的過去,有卡瑪女巫,但我有我的未來,我有比莉。」在法蘭克困惑的目光中繼續說:「我一直以為,我的過去束縛著我,唯獨他們放過我,我才能重生。但我錯了,能困住我的,始終只有我自己,也只有我自己,能使我自由,能使我重生。家人,朋友,愛人,誰能一直陪著你?誰又能陪你走到最後?能一直陪著我的,只能,也只是我自己。」她說這話的神情並不孤獨落寞,反倒像是掙脫一直以來的束縛,她自由了,在新發現的世界裡重生。
曾經的比莉試著拯救一切,到頭來,非但沒能拯救一切,甚至連自己都陪葬進去,還是一直以來並肩作戰、最信任的人們聯手將她縛住。她怒極、恨極,想知道他們背叛她的原因,恨了這麼久,卻發現他們沒有背叛她,這全是一場戲,騙過了世人,也騙過了她。
即使在她最憤恨的時候,對於昔日夥伴,她也捨不得下詛咒,她恨自己下不了手,但也讓她更認識自己,她不是心狠手辣的女巫,她不像他們說的那樣;他們將她傳的難聽,說加百列是女巫的俘虜,禁臠,並為加百列的叛逃喝采,認為那是人類對巫師的反擊,殊不知,雖然她的愛是如此炙熱,卻連吻都不曾吻過他,女巫與她的學徒不像他們說的那樣;加百列與六侍沒有背叛她,他們不像她以為的那樣。
罪刑與汙名夾雜著無數傳聞追著她,縱使聲名狼藉,只要她想,她仍能從卡瑪女巫搖身一變,成為比莉,她完全不像他們說的那樣,她仍舊和當時臻至絕頂巫師一樣完美,無論經歷多少事,無論人們怎麼看她,她仍舊是強大美麗的樣子,只要她想,她永遠都能刀槍不入、無堅不摧。
法蘭克漸漸從比莉的目光讀懂了,她這副重生的樣子,和剛才加百列離開的神情並無二致。
剛才
加百列離開前曾說:「一直以來,我都以為是比莉的詛咒束縛著我,唯獨她放過我,我才能重生。但我錯了,困住我的,只是我自己,我無法釋懷對她的虧欠,罪惡感縈繞著我,一直以來的遷徙,其實是我潛意識在躲避比莉,我還沒做好面對她的準備,卻誤以為是比莉的詛咒。但只有我自己能使我自由,能使我重生。」
「坦白來說,」法蘭克插口,「你這心理準備真有做好的一天?要不是你兒子將人都領到你面前了,你真有準備見她的一天?」
「我常想著,若妳我再次相遇,」加百列直視比莉,「妳還會用一樣的眼神看我嗎?我知道妳總是偷看我,無論是在神廟的樹上,還是在奇幻仙境的草地上。妳炙熱的目光簡直要將我灼傷,我怎不會察覺?若我將昔日過錯推說是自己太年輕、懵懂無知,一切的算計都是如此大膽狂妄,一切都是因為年少輕狂,妳會接受嗎?我那時只有十七歲,什麼都不懂。若我說我很想念妳,妳會相信嗎?妳對我來說,是超越朋友、家人的存在,妳領我進新世界,讓我看見從未見過的風景,妳為我付出一切,我卻未能為妳做什麼,我唯一對妳做的,竟然是傷害妳。我不能回應妳的感情,妳唯一想要的,我卻不能給妳。妳也不曾有過怨言,仍是與往常無異的守護著我。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仍是一無所知,但有件事我再清楚不過,就是我很想念妳。」
十七歲的加百列敗給了欲望,當時的他一無所知,一無所有,他只想喚醒體內的聖獸,得到毀天滅地之能,他不甘於繼承神廟,當深山裡的祭司,他想建功立業。巫師一族給了他這個機會,他能靠交易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他能得到毀滅性的力量,又能除掉巫師一族的毀滅者,為巫界與人界帶來和平,成為英雄,一切劇本是如此完美─只要那毀滅者真的是毀滅者。
十七歲的比莉早已臻至絕頂,是以容貌永遠停在十七歲。她在這個年紀達到鼎盛,強大美麗,無所畏懼,她是最強的戰士,眾星拱月,所有人都想和她一樣。
人們認為卡瑪女巫擁有一切,擁有世界,但誰知道,他才是她一心想要的,他是她終其一生都想摘下的金冠。他是她最想要的獎賞,卻只存在於那場她永遠贏不了的比賽裡。
聖泉聖泉,她不需要那能實現任何願望的泉水,她更想要他眼中的海洋。奪冠奪冠,她不需要天下人都在爭的王冠,她只要他。她不求天下,不求別物,只求他。
加百列:「他們說趁著年少時盡情犯錯,因為年輕,一切都能被原諒,一切都來得及 。但要是年少的我鑄成的卻是無以挽回的錯誤,足以毀滅世界的錯,我還能因為年輕得到原諒嗎?一切都來得及嗎?」這些疑問他已在無數個夜晚問過自己,海洋之眼與他的嘴一起說著:「妳會放過我嗎?」
比莉:「我放過你,你就會放過我嗎?」
加百列聞言,忽然笑了,「我覺得自己真幸運,能與妳再次相遇,解釋這一切。妳呢 ?妳也是這麼想的嗎?」
比莉:「幸運‧‧‧從我認識你的那一天起就這麼覺得,從我躲在樹上窺看你就這麼覺得。」即使我知道你是故意被放在那裡等我上鉤的陷阱也不曾有一刻懷疑過。
加百列不知道是什麼情緒,說不出話,半晌,只說了:「謝謝妳善待我兒‧‧‧他是個出色的戰士。」
比莉:「當我找到你兒子時,心裡不禁讚嘆,他和你好像‧‧‧但他只有皮肉像你,骨子裡則是像艾比蓋,他和他妹妹都是。他們不像你沉著冷靜,而是如他們母親靈動熱情。是同樣住在無人之地的關係嗎?住在深山的你和住在海島的他皆具有空靈的氣質,身上不沾染一絲塵世的味道,他如我初遇你時般純淨‧‧‧或者更甚,」狡黠一笑,「畢竟他不是等我上鉤的餌。」
加百列聞言一笑。
比莉心想:看著他,我確信,就算沒有那雙海洋之眼,就算不憑血液的味道,我也知道他是你的兒子。我試著在他身上找尋你的影子,但不管他和你長得多像,純真如你年少時,和你有著一樣的名字,甚至留著與你一樣的血液,他終究不是我的加百列,不是我深愛的加百列。看著他,使我想起你,我又怎會傷害他?只不過想和他待在一起長一點的時間,這使我想起我們一起在奇幻仙境的歲月,短暫而美麗,那些瞬間對我來說即為永恆。我不是想將他成為你的替代品,你是無可取代的,即使是世上最像你最接近你的男人,也不能替代你。我獨一無二的加百列。
比莉忽然說:「你才是真正的,卡瑪女巫的加百列。」
加百列微笑,「妳知道我永遠都是。」
比莉看著加百列,想起加百列‧二世曾說:「我只是個海島上的孩子,如何能撼動天下?」時光彷彿重疊了,他說這話的神情簡直與他父親一模一樣,好像加百列多年前才對她說過:「我只是個山裡的孩子,如何能撼動天下?」
此時
迎著比莉重生的目光,法蘭克低聲:「重生者威廉,坦白來說,我不確定他是不是唯一一個夠資格享有這稱號的人。」
比莉沒聽清:「什麼?」
「我說人類還真會幻想, 」法蘭克懶洋洋地說:「從大火中生還就被稱作浴火鳳凰,背上有龍像就自詡為龍的後裔, 在背上紋狼像就說是狼族。坦白來說,人類的祖先就是人類,哪來這麼多幻想?」
比莉:「你不覺得這就是人類美好的地方嗎?對所有事都能賦予綺麗的想像。」
「前提那是「綺麗的」想像,而非「有害的」想像。」法蘭克正色,「想像能吃人,人言可畏,以訛傳訛,人們總是畏懼與自己不同的事物,擅自替這些事物賦予想像。但若那些想像反而吃人,妳仍會覺得綺麗,仍會覺得人類美好嗎?他們因妳是巫師,因為妳不是人類,非他們同類,他們便替妳編織這一堆謠言,將全天下罪名安在妳身上。把妳塑造成十惡不赦,藉由消滅妳這個「惡」,來實行他們所謂的「善」。履行他們自以為的正義。他們愛幻想,妳的惡與他們的善一樣,全是他們自己幻想出來的。妳或許與人類和解了,但我沒有,坦白來說,我仍舊討厭人類,」沉聲:「或者更甚。」
「我沒有和人類和解,從來都沒有,因為我不在乎。」比莉聳肩,「我只不過和我的過去和解了。我所愛的從未背叛我,從未逝去,一直都在身後,等我轉身。」轉身面向法蘭克,「人們說我會追著海洋之眼直至天涯海角,他們說對了,但我不認為他們懂我追至天涯海角真正的意義‧‧‧我曾經想要的,不過是能和那海洋之眼四目相望。海洋之眼是那麼寬廣,能容納片海洋在裡面,卻又是那麼狹窄,容不下一點我的身影。但現在,」
比莉用唇語說著:一切都不重要了。
白色毛衣在她手中焚燼,「就和這毛衣一樣。」
比莉髮中綠色的部分漸漸回來,與她的星眸、紅唇一起,長久的陰霾褪去,鮮活與靈動回歸,卡瑪女巫離開了,取而代之的是比莉,在外遊蕩已久的故人回家了。
比莉與法蘭克在這長久的對視中,雙雙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