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夢半醒之間,耳邊響起了縹緲的歌聲。
曖昧的歌聲溫婉柔美,似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寂寥的旋律勾動人心,像是風雪中的燈火,又像澄湖夜間的迷霧,在水面捉摸不定地迴響,從四面八方鑽進腦內。
莫羽睜開眼睛。
滿山的綠意映入眼簾,虛無的歌聲也隨之消散。她四下張望,又豎起耳朵仔細傾聽,但除了小恆山的風聲,什麼也聽不見。小妖精趴在美人靠上,好奇地眺望山下,大眼睛直勾勾地追著在樹梢間跳躍地鳥兒。
或許是疲累下產生的錯覺,可能她剛才已經睡著了,只是作夢而不自知而已。畢竟除了揮劍和繪符,她還不能唱歌,已經有很久沒快樂地放開嗓子。
對了,她也非常想唱歌。莫羽不情不願地想著,迷濛中悲慘地嘆了口氣。
即將睡著的時候,若有似無的歌聲又響了起來。
莫羽撐開睏重的眼皮,疑惑地問千林:「妳有聽到嗎?」
千林歪過腦袋,懵懂的丁香色大眼無辜回望。
莫羽張望半天沒發現所以然,又敵不過昏昏欲睡的慾望,閉眼睡了過去。半入夢境之際,歌聲又響了起來。被耍了兩次,莫羽的火氣也上來了,像較勁似地緊閉著眼,裝作她什麼都沒有聽見。
然而,人總是很擅長和自己做對。
越是努力忽略,她反而變得越是在意,到後面專注地傾聽起來。歌聲飄渡過霞紅的水面,引著她穿越黑暗的叢林,邁入了濃稠末頂的沼澤,持續蠱惑著她前進。載著她的水流溫柔而憂傷,像是大地母親滲出的眼淚,緊密地覆住每一寸肌膚。
莫羽漸漸被晃得失去了知覺。等到反應過來,已經處於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間。歌聲近在咫尺,不再虛無縹緲,卻帶著異樣的低迷,飽含了迷失的空洞與憂傷。
前方有一團模糊的黑影,紐絞的輪廓不甚清楚。她驅使膝蓋,想往前走去,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
「……誰?」
婉轉的歌聲突兀地停了。和歌聲不符的聲音沙啞而迷濛,像是半睡半醒間發出的詢問。
莫羽無助地站在原地,一時間不確定該如何回答。深淵中半點光源也沒有,她無法動彈,無法上前,不知該如何表露自己的身分。
黑暗像是漸漸有了實體,從四面八方往身上擠壓。迷霧灌滿莫羽的腦袋,視覺外的感官也變得遲鈍。神秘的黑暗開始帶走她的活力,她已經不確定自己是否還在原地,是睡著還是醒著,是現實還是作夢……
過了一會兒,沙啞的聲音又響了起來,躊躇而猶疑:「有人在那裡嗎?」
聲音帶上一絲急切,低聲祈求:「拜託,不要走,陪我說說話。」
她是不介意,但不管是走還是說話,她現在似乎都辦不到。
「聽得見我的聲音嗎?」對方等了一會兒,懇求變得微弱:「請至少聽我唱首歌吧。」
連問了幾句都未得到回應,引人傾聽的歌聲又響了起來。或許是感到多了觀眾,這次的曲子不再低迷。
悠然的旋律婉轉而柔和,飽含懷念的思情。莫羽的鼻子莫名發酸,眼淚幾乎要掉了下來。一曲畢後,兩人又陷入漫長的沉默,久到莫羽幾乎懷疑對方還在不在那裡。
壓抑的啜泣突然響了起來。
「誰來,救救我……」
近似呢喃的聲音瀕臨崩潰。那「人」的痛苦透過瀰漫的黑暗,清晰地刻印上她的心靈。莫羽想回應,想溫柔地誇讚她的歌聲好聽,身體卻重得連挪動手指都辦不到。
蠕動的黑暗像是有了生命。她快要不能呼吸了──不,不對,她從一開始就沒有在呼吸。濃稠的汙穢灌滿口鼻,莫羽想連摀住胸口都做不到,渾身上下如融化一樣難受。
那道輕柔又孤寂的聲音猶自啜泣。莫羽想抬手呼救,到對方的身邊去,才想起對面也正在哭著求人家來救她。
……真是尷尬。
蜷縮的黑影忽然扭曲了一下,哭了一陣的聲音不再沙啞,語氣倒變得小心翼翼。她像是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事,中間還夾雜難以遏制的啜泣:「那個……該不會,你也是不小心卡住的嗎?」
黑影越縮越小,逐漸從莫羽視野裡淡去,像是下了莫大的決心。熾白的光芒迎面襲來──
「這裡很危險,你還是快走吧。」
莫羽什麼都來不及看清,就被一股力量狠狠掃了出去。
她高高地飛起,飛了很久、很久,屁股著地摔得七葷八素。有好一陣子,除了摀住腰齜牙咧嘴之外什麼也做不出來。一陣頭昏腦脹過後,她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唇紅齒白的笑臉。
女子粉嫩的嘴唇蠕動了一下,吐出的字眼像被沉悶的布摀住。她知道,阿娘在叫她的名字,但是卻什麼也聽不清。
「──專心聽呀。妳說要學的耶。」
她仰頭看著插腰的阿娘,嘟起嘴唇問道:「可是妳什麼都還沒說啊?」
「我已經說完了。」阿娘數落:「深奧的道理往往潛藏在最簡單的話語之中。」
她看看阿娘,又看看自己抬在半空的小手。認真的表情看起來不像是在開玩笑。
「一個圓形?」她懷疑地問道:「就這樣?」
散著髮的大巫曲起兩指,虎口間圈出半個圓弧,舉至兩人面前。
「不要小看圓形。圓環可不只是一個形狀,圓就是生命本身。」阿娘自信地說,神采飛揚的黑眼隔著曲起的手指與她對視:「週而復始,生生不息,開始即結束,無始亦無終。圓形是呼喚一切法理的鑰匙。這是為什麼『合掌』動作擁有強大的力量。合掌是用身體架構的圓,每當你有了合一的體驗,自然地就會想要合十。」
龍脈大巫鬆開拇指與食指,拔起插在腳邊的樹枝,在鬆軟的泥地上畫了個圓。
「妳進去試試。」
她迫不及待地往圈內一跳,誰想卻一腦袋撞上空氣,差點沒把鼻子撞歪。
圓圈的邊界有一道屏障,透明堅韌地阻饒她前進。她摀住鼻子,「嗷」地大喊一聲,不爭氣地飆出兩滴眼淚。阿娘在她背後壞心地大笑,隨即撩起白袍,漫步踏了進去,朝她伸手。
「再試試看。」
她握住龍脈大巫的手,小心地用腳趾戳了一下空氣。這次什麼事都沒有發生,赤裸的小腳跨過圓圈上方,順利踩了進去。
「為什麼?咦?為什麼!」
她鬆開阿娘的雙手,跳出去又跳進來,在圓圈的邊界不斷進進出出,不信邪地問:「妳真的沒有偷偷多畫嗎?這只是個圓耶。」
「什麼都沒有,就只是一個圓。」龍脈大巫彎著眉眼:「道理很簡單,只是『你我』的分別而已。抗拒的東西就會被隔絕在外,願意與之合一的才能進入妳的核心。簡單來說,只要憑自己的意志,妳能夠決定將什麼納入妳的生命,將什麼排除在外。」
「哇!原來靠意志力能解決一切是真的喔?不是毒雞湯而已?」她拍手驚嘆。
龍脈大巫愜意一笑,樹枝在手中轉了個圈,往空中一拋。細長的樹枝像啦啦隊的指揮棒一樣華麗旋轉,俐落地落回女子掌心,直指她的鼻尖。
「明白了嗎?只要懂得訣竅,給妳一根棍子,妳就能守護心愛的人了。」